- 文妖與先知:張競生傳
- 張培忠
- 4012字
- 2024-01-05 10:15:38
六、黃埔風潮
在黃埔陸軍小學第二期法文班里,張競生、陳銘樞、鄧演達曾獲得過“三小”的“美稱”。
張競生被稱為“小個子”。他身材略為矮小,腦門較突出,常常鼓著腮,努著嘴,一副憤世嫉俗的樣子,卻是班里讀書最用功的學生,每天、每禮拜都制訂了詳細的學習計劃,爭分奪秒地苦讀各門學科,連最枯燥乏味的軍事參考圖籍都一絲不茍,如《陣中要務令詳解》十厚本和《作戰綱要詳解》七大本,就是利用節假日一本一本地啃完的。他還堅持每天記日記,不管訓練多苦多累多晚,他都要趴在煤油燈下記上一頁當天的親歷親見所聞所思,作為個人的精神修煉和人格養成的重要手段。而他興趣最為濃厚的就是學習法文,經常在晨昏余暇獨自跑到江邊大聲朗讀,因此,每次考試總是名列第一。同學們無不佩服他是“小個子”能耐大。
陳銘樞被稱為“小眼睛”。他小時候受到后母的虐待和折磨,每逢吃飯的時間到了,他就縮在門側悄悄地窺視,看到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圍攏坐定了,他才偷偷地溜進去,側身蹲下,狼吞虎咽地把飯塞進口里。他從來未敢吃過一頓飽飯,偶爾實在太餓,多添半碗飯吃,就會遭到劈頭蓋臉的斥罵。食不果腹,生病更無人搭理。有一次,他的眼睛疳積上目,沒有及時請醫生,炎癥愈來愈嚴重,幾乎成為瞎子,舅舅憐憫他,到處采集蟣蜣蟲燒成灰后泡水給他喝,整整服了一年藥才治愈了眼病,卻也落下了左眼小而弱的后遺癥。與張競生截然不同,陳銘樞最不喜歡功課,整天醉心于宣傳革命,傳閱秘密小冊子。每星期值班教員都要在班上宣布各人的學科和制圖的成績,他的學科成績位居全班最末一個,制圖則滿紙涂鴉潦草不合規格,常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他卻毫不在意。他的強項就是射擊精準,百發百中,同學們遂打趣他“獨眼更狠”,他也不以為忤,頗有大將風度。
鄧演達則被稱為“小不點”。他是廣東惠陽人,父親是秀才,在本地教書,一向助人為樂,人稱“好好先生”。受父親的影響,鄧演達從小就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懷。在陸軍小學的同學中,他年齡最小,開始并不起眼,還常常受到年齡大的同學的嘲笑和欺侮,每逢此時,他就圓睜雙眼,拳頭相向,把對方逼到墻角。大家都稱他是“鐵漢”,再也沒有誰敢惹他。
但單調刻板的軍校生活使性如烈火的鄧演達快憋不住了,他感到不能空有革命理論,應有革命行動,是到了應惹一惹誰的時候了。這天剛好是星期天,于是,他拉上陳銘樞到課室里找張競生,三個人到操場后的僻靜山岡商議應采取什么行動來打破這種沉悶的局面。
張競生說:“去年7月,《大公報》曾以‘剪發易服議’為題廣為討論。今年以來,南方各省,主要是學生和士兵已開始有人剪辮,只是我們陸軍小學還沒有人站出來做這件事。”
陳銘樞恨恨地說:“番鬼佬總是譏笑我們是‘拖尾奴才’‘豚尾奴’,真是奇恥大辱!”
“留辮本是女真人的風俗,清軍入關后,則把它當作民族統治的工具。1645年6月15日,順治頒發剃發令:‘今者天下一家,君猶父也,父子一體,豈容違異,自今以后,京師內外,限旬日,直隸各省地方自部文到后,亦限旬日,盡令剃發,遵依者,為吾國之民,遲疑者,為逆命之寇。’要求各地按照滿洲人的發式,剃掉前額和周圍的頭發,梳成辮子,不服從就要殺頭,叫作‘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圍繞著辮子的去留問題,全國就有幾十萬人被殺頭!”張競生語氣沉重地說,“看來剪辮與否已成為擁護革命與否的主要標志。清廷盯得很緊,雖說今非昔比,但也是人命關天的事情。”

鄧演達像。國民黨左派領導人之一,農工民主黨創始人之一,1931年被蔣介石秘密殺害
鄧演達慷慨激昂地說:“欲除藩籬,必剪惡辮!現在不剪,更待何時?”
陳銘樞也主張馬上剪辮,以一新耳目,引領風氣。三人遂商定在第二天的操練課上當堂剪辮,以為號召。為取得較好效果,三人于當晚又分頭串聯了一些進步學員,以做響應或聲援。
第二天操練課后,中間休息的時候,張競生、陳銘樞、鄧演達一躍跳上操場中間的土臺,同聲宣布革除陋俗,剪辮易服,說完手起刀落,長長的辮子應聲墜地。人群中有人大聲叫好,有人拼命鼓掌,多數同學則錯愕不已,但聽到熱烈的叫好聲和鼓掌聲,也跟著鼓起掌來。這時,蔣光鼐、李章達、吳奇偉、王鸞等紛紛登上土臺,剪掉辮子,跟從響應的有數十名之多。

陳銘樞像。曾發動福建事變反蔣,晚年歸心佛學。與張競生關系甚好,曾資助其旅歐譯書
這個突然的舉動震驚了學校,韋汝聰監督大發雷霆。按規定這些剪辮的學生將被開除,但因人數太多,更主要的是趙聲副監督暗中斡旋,曲予回護,校方只得從輕發落,每人僅記大過一次,以示薄懲。
雖受處分,但大家仍興高采烈,悄悄跑到操場旁山岡邊去慶祝一番。
恰在此時,報上登載了一條消息,內容是說清廷陸軍部將在黃埔陸軍小學選派二三名學生到法國士官學校留學。看到這個消息,張競生欣喜萬分。兩年來趙聲副監督耳提面命秘密宣傳已使張競生看清了清廷腐朽透頂的本質和必將覆滅的命運,暗下決心要追隨革命黨人走上傾覆清朝、恢復漢室的道路。有一段時間,他內心苦悶不已:既已想做革命黨人,那現在所學何用?即使學好了本事,將來出去當軍官,豈不是給清朝驅馳,為虎作倀?剪除辮子后,他已萌生去意,決定離開陸軍小學,但究竟到哪里去,要干什么,他卻是茫然無知。選派學生到法國留學的消息,使張競生找到了方向,看到了曙光。
聽說選派的必須是最優秀的學生,張競生感到胸有成竹。他的各科成績均名列前茅,這是老師和同學都有目共睹的,而法文更是出類拔萃,次次考第一,幾乎無人匹敵;再說他的人緣也不錯,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他都是選派的最佳人選。因此,他勝券在握而又充滿期待地等著好消息從天而降。
一個星期過去了,毫無動靜。
一個月過去了,仍杳無音信。
張競生感到納悶。他索性叫上陳銘樞、王鸞等人,徑往趙聲副監督的寢室探聽虛實。
張競生焦急地問道:“趙監督,聽說陸軍部將在學校選派優秀學生到法國留學,是否確有此事?”
趙聲望了望大家,就在張競生的前面坐了下來,無可奈何地說道:“確有此事,陸軍部在一個月前就下發了文書,但被韋監督呈文取消了。”
“為什么?”張競生憤怒地站了起來。
“你先坐下來聽我說,事情復雜著呢!”趙聲把張競生摁到原來的座位上,把事情的原委和深層的因素向張競生做了詳盡的分析:韋汝聰是一個盛氣凌人的政客,不但不學無術,而且心術不正,同學與他沒有感情,他對同學更不負責。學校里都知道他們兩個正副監督勢不兩立,也知道張競生是跟他趙聲關系密切的優秀學生。按照選派條件,你張競生必然榜上有名,這是韋某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他對你帶頭剪辮鬧事還余恨未消呢,讓你出國,那不是放虎歸山嗎?因此,韋監督利用職權,謊稱學校沒有這樣程度的學生可供選派,一紙復文就把寶貴的出國留學指標推掉了。這種玩弄權術、壓制人才、打擊異己的做法,就是韋某人慣用的伎倆。
張競生越聽越氣,牙齒咬得咯咯響,最后從牙縫里迸出一句:“韋汝聰這個辮子,這個王八蛋!太可惡了,太霸道了!”
一連數日,張競生都悶悶不樂。留學法國的美夢破滅,他對陸軍小學的最后一縷留戀之情也喪失殆盡。他只想早一點離開黃埔陸軍小學,離開這個沒有公平可言的地方。
一度,向來好學上進名冠一時的張競生變得百無聊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沒想到陰差陽錯間,又鬧出了一場更大的風潮。
按照陸軍部的核定,每個軍校學生的伙食費是每月八塊錢,經過韋監督等一批貪官污吏的雁過拔毛和暗中盤剝,實際真正落實到學生的日常伙食已是大打折扣,不是米飯太粗劣,就是菜蔬沒油水,因此,學生對飯堂的伙食十分不滿。更令人討厭的是,開飯的時候,同學分桌而食,八人一桌,每桌總有一兩個饕餮之徒,不守規矩,上桌就搶,以致吃得較慢的同學,到了第二三碗飯的時候,已是殘羹剩菜,學生對此早已怨聲載道。
張競生對這種有辱斯文的流寇習氣深惡痛絕,遂與同學王鸞商量要采取行動,制止這種行為。征得學長同意后,他們兩人便暗中摸清情況,重新編排座位,由同意在一起的同學每八人合成一桌,那些平時搶食的合為一桌。這個辦法得到大多數同學的歡迎和支持,就餐時便紛紛按照新的座位對號入座。但那少數吃慣了霸王飯的搶食者見狀卻火冒三丈,聲稱張競生跟他們過不去,他們也要讓張競生吃不了兜著走,一上來就指責張競生、王鸞沒權給他們派定座位,又謾罵張競生、王鸞故意把他們的座位安排在空氣污濁的角落里,不但拒絕就位,而且把飯桌一掀,大打出手,制造了轟動一時的“飯廳風潮”。
韋汝聰查明事件的始作俑者又是張競生和王鸞,氣急敗壞,揚言要嚴加懲處。本來,張競生和王鸞如果愿意寫悔過書,保證今后不再滋事,就可降級再回到學校繼續讀書,但張競生寧折不彎,誓不低頭。韋汝聰惱羞成怒,遂下辣手,把張競生和王鸞二人開除了。
消息傳出,全校嘩然。
其時,趙聲因在一次校務會議上,對韋汝聰的倒行逆施痛加斥罵,使韋汝聰下不了臺,結果鬧到新軍督辦公署,趙聲只好辭職,并調任燕塘新軍第二標標統。走到人生末路的張競生決意要請趙聲再一次指點迷津。
燕塘軍營與白云山能仁寺毗鄰,那段時間,陳銘樞恰好在能仁寺養眼病。張競生與王鸞遂請陳銘樞邀約趙聲在能仁寺相見。
第二天上午,張競生、陳銘樞、王鸞在能仁寺見到了他們的精神導師趙聲。師生四人在古舊的寺院和僻靜的小徑一邊漫步一邊暢談。這時,寺里有一位和尚,俗名陸龍杰,是黃埔陸軍小學第一期未畢業同學,因反抗家庭包辦婚姻,憤而棄學出家。他正坐在廊下專注地臨摹顏魯公法帖。趙聲見陸龍杰的書法頗有些功底,就招呼大家坐下來跟他攀談,得知他的身世后,若有所悟,立即賦詩一首,寫成兩幅條幅,一幅送給陸龍杰,一幅送給張競生。詩為:
愿力未宏因學佛,英雄失路半為僧。
月明滄海歸來日,萬里蠻山一點燈。
接著,趙聲又用蒼勁的筆法寫了“宏毅”二字的橫批分別送給陳銘樞和王鸞。
然后,趙聲回轉身來,意味深長地對張競生說:“公室,屢仆屢起,堅韌精進,是一個佛門弟子應有的修持。至于革命黨人,不應只是做一個度己的自了漢,應以出世的心懷去做入世的事業。”
張競生堅定地點了點頭,感激地對趙聲說:“趙監督,我明白了。”
趙聲隨即修書一封,讓張競生和王鸞到新加坡去投奔孫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