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漱玉樓華燈如晝,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秀姨特意將蕓娘安置在二樓視野最佳的雅間,臨窗可俯瞰整個大廳。今夜宴請的貴客,據說是京中新近得勢的一位顯宦,排場極大,包下了大半個漱玉樓。
蕓娘被盛裝打扮,云鬢高綰,珠翠環繞,一襲嫣紅錦緞長裙襯得她膚白勝雪,卻也像一件被精心包裝的貨物。她端坐在席間,臉上敷著厚厚的脂粉,勉強蓋住眼底的烏青和憔悴。秀姨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殷勤地為那位腦滿腸肥的貴客布菜斟酒,眼神卻時不時掃向蕓娘,帶著無聲的催促——該她上前伺候了。
蕓娘指尖冰涼,心沉在無底深淵。她長長的嘆了口氣木然地抱起琵琶,指尖剛觸及冰涼的弦,樓下大廳卻猛地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喧嘩,瞬間壓過了樓上的靡靡之音!
“捷報!大捷報啊!”一個興奮到變調的聲音嘶吼著,從樓下直沖上來,是個剛從外面跑進來的豪客,滿面紅光,激動得手舞足蹈,“剛剛八百里加急送到兵部的!北境大捷!我軍大破狄戎王庭!狄戎可汗授首,殘部遠遁千里!王師不日就要凱旋還朝啦!”湊近一瞧正是昨夜要拉著杜蕓娘做他妾室的姜奕。
這消息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翻了整個漱玉樓!
“什么?當真贏了?”
“天佑我朝!天佑我朝啊!”
“快!快說說,是哪位將軍立下如此不世之功?”
“是啊是啊,誰領的兵?”
樓下的喧囂如同沸騰的潮水,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天喜訊點燃,酒杯碰撞聲、歡呼聲、詢問聲混雜在一起,震得樓板都在輕顫。樓上雅間里的貴客們也坐不住了,紛紛起身涌向欄桿處張望打聽。
蕓娘抱著琵琶的手猛地一顫,弦音發出一聲刺耳的“錚”鳴。她霍然抬頭,原本死寂的眼底驟然迸射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北境……大捷?凱旋……還朝?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股希冀。
“領兵的是誰?”有人迫不及待地追問樓下報信的人。
那報信之人灌了一大口酒,聲音洪亮,帶著無比的崇敬,清晰地穿透了滿樓的喧囂:
“還能有誰?是咱們的鎮北將軍,蕭昱!蕭將軍親率鐵騎,奇襲千里,直搗黃龍!陛下龍顏大悅,已下旨加封蕭將軍為一等鎮國公,賜丹書鐵券!蕭將軍的大軍,前鋒已過潼關,不消幾日,就要抵達京城了!”
蕭昱!
這個名字,如同九天驚雷,狠狠地劈開了杜蕓娘心頭的無邊黑暗!
她手中的琵琶“哐當”一聲砸落在地,精美的螺鈿琴面瞬間碎裂!可她渾然未覺,整個人像是被從冰封的深淵猛地拽出,投入了熾熱的熔爐。她抬頭猛地站起身,帶倒了面前的杯盞,嫣紅的酒液潑灑在昂貴的錦緞上,如同她此刻炸裂開來的心緒。她快步走到窗欞邊上,不敢置信的聽著樓下的歡呼聲。
是他!真的是他!她的阿昱!他沒死!他不僅活著,還成了威震天下的鎮國公!他……就要回來了!
巨大的、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連日來的屈辱、絕望和心如死灰。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不是悲傷,是積壓了太久太久的思念、委屈和難以置信的巨大歡欣!
她死死抓住窗欞,指節泛白,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無法抑制地顫抖。她好想放聲吶喊,想告訴全世界她的阿昱回來了!可喉嚨卻被巨大的幸福堵得嚴嚴實實,只能任由淚水肆意流淌,沖花了臉上精致的妝容。
然而,就在這狂喜幾乎要將她靈魂點燃、托舉上云霄的頂點,一股莫名強烈、帶著穿透力的視線感,仿佛從樓下某個幽暗的角落無聲地刺來,讓她沸騰的血液驟然一冷!
這突兀的冰冷感,如同一盆雪水,當頭澆下。她無力盲目的往樓下探去,只覺得軀體無比冰涼。
狂喜的光芒并未熄滅,卻在瞬間扭曲、變形,映照出她此刻最不堪的模樣——盛裝華服,珠翠滿頭,臉上是被淚水弄花的濃妝,身處在這漱玉樓最招搖的雅間,身邊是腦滿腸肥的貴客和一臉算計的老鴇秀姨!
鎮國公?蕭昱?
現在那個名字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榮耀,是凱旋的英雄,是天子親封的勛貴!
而她杜蕓娘呢?是這漱玉樓里賣笑彈曲、任人評頭論足、甚至險些被逼著去“伺候”他人的……風塵女子!
巨大的羞恥和深入骨髓的自卑,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她剛剛復蘇的心臟,狠狠噬咬!方才還覺得照亮世界的希望之光,此刻卻像最無情的鏡子,將她與那個名字之間天塹般的鴻溝,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配嗎?
她一個深陷泥淖、掙扎求存的青樓女子,如何配得上那光芒萬丈、位極人臣的鎮國公?如何配做他蕭昱的未婚妻?
這個念頭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瞬間擊潰了她所有的喜悅。云端到深淵的距離,原來只需一瞬。
秀姨臉上的諂媚早已僵成石雕,她驚駭地看著蕓娘從狂喜到慘白的劇變,再聽著樓下震耳欲聾的“鎮國公蕭昱”的呼聲,瞬間臉色死灰,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她想起了自己昨日刻薄的言語,那個被她詛咒“喂了野狗”的男人,竟成了云端上的神祇!樓下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冰冷視線感,更讓她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樓下,歡呼聲浪震天動地,整個京城都在為英雄的凱旋而沸騰。
而在漱玉樓這間金玉其外的囚籠里,杜蕓娘的世界,卻在這一刻,從狂喜的巔峰狠狠摔落,墜入了比絕望更深、更冷的自卑深淵。她松開抓著窗欞的手,無力地后退一步,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方才還覺得凱旋的號角在為她而鳴,此刻卻只聽到命運殘酷的嘲笑——那條通往他身邊的路,早已被這風月場的污濁和她自身的卑微,徹底斬斷。
她閉上眼,任由滾燙的淚珠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碎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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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后的第二日,杜蕓娘收拾好僅有的行囊,告別了神色復雜、欲言又止的秀姨。她抱著那柄承載了無數悲歡的琵琶,步履沉重地跨出了漱玉樓那扇象征著過往屈辱的朱漆大門。
門外,陽光灼烈刺目。她下意識地抬手遮擋,虛瞇著眼,望向那輪高懸的驕陽,光芒萬丈,卻驅不散她心底冰封的寒意與荒蕪。熙攘的人潮在眼前晃動,光暈迷離間,她仿佛又一次瞥見了那個刻入骨髓的身影——她的阿昱!
心驟然揪緊!她慌忙放下手,急切地在攢動的人頭中搜尋,目光倉皇地掠過每一張陌生的面孔,腳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擠去。她撥開一層又一層的人墻,呼喚哽在喉頭,帶著微弱的希冀。然而,那抹期盼中溫潤如玉的身影,終究如同水月鏡花,消散在鼎沸的人聲里。
杜蕓娘自嘲地牽了牽嘴角,一絲冰冷的苦澀漫上舌尖。她攏緊肩上輕薄的行李,抱緊懷中琵琶,像一葉孤舟,在這繁華卻冰冷的京城里漫無目的地漂泊,尋找著一處能暫且擱淺的角落。腳步虛浮,回憶卻如附骨之疽,在她疲憊不堪的腦海中反復撕扯、上演……
琴川知州的千金…彼時,她是何等明媚無憂。父親原是琴川知州,母親慈愛,而她的阿昱——琴川通判家的公子蕭昱,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家門第相當,情誼深厚,早早便交換信物,定下了白首之盟。若無烽煙,她的人生應是錦繡鋪就。可惜,當權者窮兵黷武,戰火燎原,生靈涂炭,敵軍竟長驅直入腹地。
官府強征兵丁,她的阿昱,那個心懷經緯、本該執筆安天下的少年郎,無奈披上了沉重的甲胄,隨軍遠赴沙場。
琴川城破在即,父親倉皇棄城,卻在城外荒郊遭遇流寇。混亂驚惶中,她與至親骨肉失散,從此輾轉飄零,最終落入這漱玉樓,在脂粉與琴弦間消磨了數年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