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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朦朧的夏天(2)

1962年7月11日,星期三

熏火腿摔出的巨響把我驚醒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得坐那該死的公交?”

那是克里斯汀,她在做冷茶。很顯然,她不想依賴變幻莫測的約克郡東區公交公司帶她去賓果之夜[1]。

我肯定是不小心打了個盹。車禍是四周前的事了,而那之后我每天都吃五顏六色的止痛藥,它們讓我昏昏欲睡,用克里斯汀的話說,我是“傻了”。我出院兩天了,有點想念醫院里那些搶著做我媽媽的中年護士。我在醫院可是明星病人——年輕又有魅力(約克郡東區可沒有幾個十六歲青少年能開上敞篷車),我的故事還有那么一絲令人激動,夾雜著點丑聞的氣息。我就是赫爾皇家醫院版詹姆斯·迪恩[2],只不過我開車比他強太多了。

“我不能丟下伊薇一個人,克里斯汀。她可是個病號。”

說話的人是亞瑟。雖然我把他的敞篷車撞毀了,他最近對我卻出奇寵愛。他在跟克里斯汀進行意志大戰,結果將決定他是否做她的出租車司機。過去六個月來,每周三他都要開車送克里斯汀、她母親維拉和維拉的朋友斯威森班克太太去賓果之夜。不過今天晚上,他想繼續聽廣播上的板球賽轉播,于是搬出我來當借口。

“病號!”熏火腿又被摔出巨響,真希望這不是給我吃的,“你聽到醫生怎么說了。除了幾處刮傷擦傷,她好得很。我看憑她的運氣啊,從床上掉下來估計也會掉到溫暖的浴盆里。”

她說得對。醫院的會診醫師說我超幸運的。我跟他說我是射手座,這可是幸運星座,然后開始跟他解釋我脖子上的幸運符項鏈(我母親的婚戒)。可他打斷了我,說他的意思是我很年輕,年輕人的身體就像橡膠,橡膠般的身體才能在飛出亞瑟的敞篷車之后在泥濘的草地上彈幾下,安全落地。我完全不記得這個場景,我當時暈過去了。而會診醫師說,就是因為我暈過去了,所以才“摔得那么好”。這說法可真奇怪,畢竟這時候我還被捆在病床上,脖子上戴著讓人癢癢的厚支架,身上的繃帶比木乃伊還多。

我也不是一直那么幸運。我從醫院回來之后,克里斯汀就化身厄運在農舍等著我。顯然,她現在成了我們的住家管家。

亞瑟說,這樣所有人都方便。

克里斯汀說,這樣照顧所有人都方便。

我算是逃不脫她了。她無處不在,就像一團壞脾氣的粉色濃霧。

克里斯汀是十個月前成為我家的管家的。這一切始于她跟亞瑟在紅獅子(村里的酒館,也是非官方的勞動市場)的命運相遇。自那以后,我們家原本溫馨的廚房就漸漸變成了她的戰利品展示屋。克里斯汀最珍愛的戰利品是那臺嶄新的電爐子。它光潔、別致,對自己的“現代感”很是自豪。它代替了我們家原本用得好好的多功能煤氣爐灶,那可是一頭跟蒸汽火車吐煙量差不多的巨獸。克里斯汀不喜歡煤氣爐灶的原因如下:

1.“它難聞”(說實話,這是克里斯汀做飯的問題,不是爐灶的問題)。

2.“它不聽使喚”(一個人得有多笨,才會被一臺爐灶牽著鼻子走啊?)。

某次事件后,煤氣爐灶的末日就被提上日程。那件事的主角有克里斯汀、煤氣爐灶、三根纏在一起的坎伯蘭香腸,還有一集非常引人入勝的《隨你挑!》。那天,我們家沒有食物產出,只有一團燒焦了的糊糊,空氣比倫敦的硫黃濃霧還嗆人。

廚房里現在滿滿的:一個插著落灰的塑料花的粉色的玻璃花瓶;一個穿西裝的曼陀瓦尼陶瓷小人兒;一塊擺在我們可愛的舊桌子中間的粉色針織小桌布;沒完沒了的馬卡龍色塑料碗。這些碗在廚房里隨處可見,好像雨后冒出的塑料蘑菇。它們取代了我家從前裝雜物用的巨型翡翠綠湯碗,從扣子、鑰匙、硬幣、鉛筆到火花塞都能往里面扔。那只湯碗是我媽媽的祖母留下的傳家寶,熬過了兩次世界大戰,卻沒能躲過克里斯汀對英國家飾店廚具的熱愛。就連那張母親、亞瑟和我的黑白大全家福(拍攝于1946年,當時我四個月大,被厚厚的羊毛和蕾絲裹著,只露出一張笑得燦爛的小臉)也被搬去了亞瑟的書房,取而代之的是克里斯汀在曼徹斯特自由貿易廳門口跟歌手佩里·科莫的合照。

雖然被克里斯汀折騰了一番,廚房里卻依然保留著原主人的痕跡,只要你知道該去哪里找尋。一些物件、空間像銀燭臺上的刻字一樣保存著細碎的信息。比如克里斯汀閃亮的新電爐占據了煤氣爐灶的位置,但個頭卻小很多,于是那里露出的墻紙比其他地方新,保留著煤氣爐灶原來的形狀,就像吵鬧的沉默。還有櫥柜頂上那些掛鉤,本來是掛獵物和鳥的。這些年沒人碰它們,于是成了一種紀念,紀念這間廚房的主人比如今的住客廚藝精湛許多的時候。

藏在第二個廚具抽屜里的,還有一個無人問津、不為人所知的藝術裝飾風胡桃夾子,上面刻著字母“DM”,戴安娜·馬維爾,我的母親。這是一個美麗的記號,一個我快要遺忘的想法。

*

“咚。”

那可憐的熏火腿又被扔了一次,它是我們家冷(茶)戰的無辜傷亡人員。

亞瑟在等待,他顯然是不知道該如何出戰。他看起來很害怕。(又或者,是有精神創傷了?)

“咚。”

克里斯汀可是個所向披靡的敵人。她的頭發纏在卷發器里,活像個當代美杜莎。燙發藥水的氣味像芥子氣一樣在房間里彌漫。

“亞瑟。”她說著,用連環殺手般可怕的眼神盯著他。

“咚。”

“伊薇一個人待一個半小時而已,肯定沒事的。醫院不都讓她出院了嗎?”

“咚。”

“咚。”

亞瑟咳嗽一聲。

“我只是覺得,我們得等幾天才能留她一個人在家。現在還是看著她點好吧。”他說話時面帶微笑,但那是緊張中帶著希望的微笑。我跟村里的理發師莫琳解釋我想要什么發型(時髦的發型)時就是這種表情,因為我知道她其實沒在聽,只會自顧自地按她的想法剪(帶可怕劉海的發型)。

克里斯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她是要爆炸了嗎?

就(咚)。

一(咚)。

點(咚)。

小(咚)。

擦(咚)。

傷(咚)。

“反正呢,”她繼續說著,用切肉刀指了指我,“她不是有書做伴嗎?是不是?”她說“書”這個字時拿出了用晾衣桿把討厭的東西舉遠的嫌棄。“你在看什么呢?”

是《拉克斯谷人傳》[3],一部關于北歐神話的古老傳奇。為什么在問我看什么的時候,我剛好就在讀我所有書中最奇怪的那一本呢?我怎么就沒有在重讀《呼嘯山莊》呢?我看得出她在用狐疑的眼神看這本書。克里斯汀讀的東西幾乎只有《女性周刊》和《利特伍茲百貨目錄》之類的。

這本書是去約克堡博物館“家庭旅行”時亞瑟給我買的。那次出游是他的主意,為了讓克里斯汀和我多相處。不過我可想不通我們倆有什么理由想跟對方多相處。他把選目的地的任務交給了我。一開始,我建議去惠特比[4](還有什么地方更適合帶一個壞脾氣的吸血鬼去嗎?),但克里斯汀拒絕了,因為海邊的空氣會弄亂她的劉海。于是我們去了博物館。才在城堡里的復刻古街中逛了一小時,克里斯汀就覺得無聊,建議我們去布朗斯百貨商場。一到商場,她原地復活,還說服亞瑟給她買了一雙新皮靴和一套“你的老約克郡”杯墊。然后,我們坐在貝蒂斯下午茶店,吃著烤茶點。克里斯汀說她不理解人們為什么對“過去的日子”那么感興趣,復古的景點看起來都陰沉沉、臟兮兮的。克里斯汀眼中“過去的日子”的概念相當寬泛,從“一戰”往前數,包括維多利亞時代、都鐸時代、諾曼時代、維京時代、羅馬時代,這些對她來說都是模糊不清的一場大型古裝游行。

“拉克絲拉稀傳?這是什么奇怪的書名?拉克絲拉稀傳。”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我懂這種感覺),“你看到她在讀什么書了嗎,亞瑟?”

我想了想要不要糾正她。不過根據過去的經驗,我知道這不是個好主意(有一次我在謝爾比商場糾正了她錯誤的分隔式動詞不定式用法,克里斯汀一開始聽不懂我說什么,我還給她解釋了一番。就這樣,我們在自助區吵了起來)。“拉克絲拉稀”就“拉克絲拉稀”吧。這書講的應該是“深思者”奧德、善良的哈孔國王、奧拉夫一世等北歐英雄尋找瓦爾哈拉“大腸”的英勇故事。一個經典的故事。我不禁好奇我們的傳說名字會是什么……“遲鈍者”亞瑟,“犧牲者”亞瑟,“迷失之魂”亞瑟。那他的布倫希爾德[5]呢?只有“貪婪者”克里斯汀,“火腿殺手”克里斯汀,“北方嘮叨之王”克里斯汀。

那我呢?我在這本書里會是誰呢?

*

“你剛剛說什么,親愛的?”亞瑟在走神,他的心思飛到橢圓體育場了。剛剛好像有個球員靠左臂旋轉投球逆風翻盤。

“我說,你看到伊薇讀的什么書了嗎?你根本沒聽我說話,是吧?”克里斯汀拿起一罐腌洋蔥,用擰斷小動物脖子的勁兒擰開了蓋子,“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還要跟你說。這家里什么事都要我來做。”

(這話絕對有問題。因為克里斯汀的母親維拉好像每天都在這兒幫她干所有活兒)

“咚。”

“當。”

“啪。”

這熏火腿看起來像是剛剛經歷了情人節大屠殺[6]。實際上,整個廚房都有種犯罪現場的氛圍,就連盆栽看起來都壓力巨大。克里斯汀拿起一把面包刀,一下子把雙層農家面包切到了底。

亞瑟只想忽略眼前的鬧劇,好好聽廣播。他現在正努力躲在一份《約克郡郵報》后面。他是個唯心主義者,堅信看不見的東西就不存在,能熟稔地用一張大報紙擋住任何給他添麻煩或帶來壓力的事物。不管是農場問題頻出的一天、板球比賽慘敗,還是克里斯汀情緒古怪,就連生死他都能屏蔽掉。

“抱歉,親愛的。巴林頓剛剛拿了六分。”

克里斯汀那邊傳來汽油泄漏般的噪聲。

我決定最好給他們留點時間自己解決,于是去了樓下的衛生間。這不是為了我的生理需求(我的膀胱簡直像夏爾馬[7]的一樣大,很少跑廁所),而是為了找個地方逃難。我需要一個緊湊、安全,有門鎖的地方。這個衛生間地方很小,東西卻不少。角落里有一大堆舊的《威斯登》板球雜志、一個娃娃造型的粉色針織衛生紙盒(克里斯汀的),窗臺上還有一本《牛津詞典》(我的)。

我喜歡翻詞典。它能帶我去另一個世界,一個高深的人們優雅地做著漂亮事的世界。至少是一個少一些針織小桌布和發套的世界。我在馬桶上坐下,隨機翻開詞典的一頁。

裝腔作勢(形容詞——非常夸張的表演,為達成某種目的而展示情緒)。

哈,聽起來很像克里斯汀。

再翻一頁。

空洞(形容詞——無趣、無意義、無聊)。

又是形容克里斯汀的。

你明白我為什么要翻詞典了吧?

我回到廚房時,剛剛的對話已經結束了。很不幸,克里斯汀一副得意的樣子,看來是她贏了。她坐在亞瑟的膝蓋上。兩人一看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亞瑟拍了拍克里斯汀的屁股,她站起來走回桌旁,看我的眼神頗有種贏家看失敗者的沾沾自喜。

“你爸還是決定送我們去賓果之夜了。”她自鳴得意(副詞——一個人表現出對自己的過度滿意)地笑著。

“哦。”我說著看了一眼亞瑟。他又藏在了《約克郡郵報》后面,假裝自己不在那兒,藏得還挺好,“我還以為他想留下聽板球廣播呢。”我知道這樣說會惹她煩。

正在調冷茶的克里斯汀停了下來,雙手叉腰。

“這個嘛,”她將這幾個字當成了鞭子用,“他覺得還是開車送我們比較安全。外面有很多瘋子呢,你懂吧,我們自己出門多危險啊。”

危險?危險的是誰?克里斯汀、維拉和斯威森班克太太三人湊在一起可以匹敵大部分小軍隊了,街上單槍匹馬的瘋子哪里贏得了她們?

“現在這世道嘛,人總得小心些。你說是不是,亞瑟?”克里斯汀一邊沖他微笑,一邊用一塊波爾頓修道院茶巾擦了擦手。

亞瑟短暫抬起了頭。“當然了。我十分樂意送你們去。”說完他又鉆回了報紙后,接下來的這句話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我一點都不介意。”

“你爸爸可真是個紳士呢。”克里斯汀的音量大得沒必要,“他這樣的男人現在可難找咯。”她又沖著亞瑟微微一笑,然后繼續處理她面前的火腿、生菜、腌黃瓜和西紅柿。我決定理智一點,離他們越遠越好,去自己臥室躲一躲。我離開廚房時,克里斯汀正開始照著她的偶像范妮·克萊多克在電視上展示的菜譜做胡蘿卜。這道菜需要用到土豆削皮器和大量的耐心。克里斯汀有土豆削皮器,卻沒有耐心。不出所料,沒過幾秒鐘,胡蘿卜就從她手里飛到了桌子另一邊。她拿出一根新的胡蘿卜,又以同樣的方式失敗了。這是對胡蘿卜的屠殺。克里斯汀像個瘋子一樣盯著胡蘿卜,低聲咒罵。我上樓梯的時候聽到一聲克制的尖叫,緊接著是一個被一小籃子根莖蔬菜逼瘋的女人痛苦、癲狂的笑。

*

我的房間是我躲避克里斯汀的空間,基本上是一個可愛的避風港。我躺在軟軟的印花羽絨被上,開始回憶過去幾周發生的事。

夸張的車禍:1

骨折:0

亞瑟醫院探視:18

克里斯汀醫院探視:2

瑪格麗特醫院探視:11(我覺得她可能只是無聊了)

給亞當·費斯的信:3

亞當·費斯的回信:0

關于休斯先生和一頭牛的詭異而真實的夢境:5(希望這只是止痛藥的副作用吧)

關于我未來做什么的想法:28

關于我未來做什么的決定:0

“未來”真是奇怪。在高中統考之前,它是那么遙遠,是其他人才會擔心的事(科學家啊,政治家啊,年紀大的人)。它是一個模糊的、不真實的、不成型的想法,婚禮、工作、寶寶、定制西裝,不過不一定是這個順序。可突然間,它就在我面前了。我從前覺得“未來”是一個幸福、擁擠、嘈雜的地方,很多事會在那兒發生。可現在,我感覺它大而空洞,是一個巨大的靜默空間,就好像小小的我在一個大機庫里漫無目的地沖撞。我未來要做什么呢?我毫無頭緒。

為了保險,在瑪格麗特的指導下,我填了申請第六學級[8]的表。我對大學入學英語、歷史、法語都沒什么興趣,可我對其他事也沒那么大興趣。我只想做一朵快樂的云,隨風飄蕩。填了這張表,我至少不用擔心被克里斯汀(我的專屬大風)扔去過完全不合適我的生活了。克里斯汀覺得我繼續上學是對她個人的某種侮辱。她在努力讓我的象牙塔生活在還沒開始時就結束。地方報紙上的招聘頁被剪下來,神秘地出現在房子的各處(招商店助理,無須經驗)。我每次看到這種紙片,就想起亞瑟刮胡子刮傷臉時往臉上貼的報紙片。克里斯汀覺得這種“微妙”的信息能讓我歡欣地進入職場,成為她狡猾的心理戰中的一枚炮灰。可實際上,它們比布萊克浦的花燈還刻意。當然了,我對它們視而不見。

第六學級九月開學。今天是七月十一日。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可以尋找“未來”。小菜一碟。我肯定能做到。對吧?這一定不難的。

*

我躺在床上思考人生,想克里斯汀的冷茶會有多難喝時,抬頭看到墻上的兩張超大亞當·費斯海報。其中一張(麥樂迪商場送的)印的是亞當直勾勾盯著鏡頭,眼神憂郁,看起來不修邊幅又充滿男人味兒。他穿著芥末黃的束腰短上衣(顏色跟他漂亮的金發很搭),臉上的微笑能照亮整個房間,就像百萬支蠟燭(好吧,也許沒有那么多)。另一張是我某次去斯卡伯勒時買的,畫面里的他是優雅精致的化身。他穿著熨燙平整的白襯衫、海軍藍針織衫,還打了領結。領結哦!他就是流行界的貴族,我愛他。不論生活有多難,我永遠都有亞當陪伴。

伊薇和亞當。亞當和伊薇。

永永遠遠在我們自己的伊甸園(其實就是約克郡)。

我經常跟臥室墻上的亞當對話。他對我幫助很大。說實話,他在這個村里算是比較好的談話對象了。跟哪個亞當說話取決于我的心情。今天我肯定要跟世故亞當說話。

我嘆了口氣(引起他的注意)。

“你會怎么做呢?”我問他,“這太混亂了。那么多可能的未來。到底哪個最適合我?”

我打開床頭柜抽屜,拿出學校職業指導辦公室給我的工作清單,開始把清單讀給他聽。

“商店助理、獸醫助理、圖書館助理、牙醫助理……”

(為什么對女人開放的“未來”全都是做別人的助理?)

“也許我可以當你的助理?”我試探著問世故亞當。

他什么也沒說。我可能該問問憂郁亞當。

我繼續念清單(會計助理、陳列室助理、辦公室助理)。世故亞當還沒能給我一個有用的建議,門外就傳來了敲門聲。

“再過五分鐘茶就煮好了。”亞瑟說著把頭探進來。

“謝謝了,爸爸。”我們微笑著互相看看,“所以你打算錯過板球直播嗎?”

“錯過板球直播?”他諷刺地揚揚眉,“當然不會。我要帶著晶體管收音機去。你不會以為我真的要為賓果之夜錯過國際板球特別錦標賽吧?”

我揪了揪燈芯絨短裙,重重嘆了口氣,像一個泄了氣的大沙灘球。

“怎么了,親愛的?”亞瑟說著走了進來,在床邊坐下。他一坐下,我就注意到窗外的陽光灑在他抹了發蠟的頭發上,仿佛撒滿星辰。

“是克里斯汀。”我說。

我們陷入沉默,房間里只有樓下廚房傳來的準備下午茶的聲音。

我看看亞瑟。

亞瑟也看看我。

(我們兩個是克制交流的專家。)

然后他嘆了口氣——沒有那么沉重,不像我的沙灘球泄氣那樣嚴重。

“克里斯汀?”他說,“行了,親愛的。我們不是談過克里斯汀的事了嗎?”

沒錯,我們談過她。談過好幾次。上一次是在從醫院回來的路上,亞瑟告訴我她搬進了我家。他說她搬進來是好消息,因為:

1.她能在家里幫很多忙(這話不對,家務全都是她媽做的)。

2.我需要一個女性榜樣(這話也不對,我有很多女性榜樣——夏洛蒂·勃朗特、女王[9],還有雪莉·麥克雷恩[10])。

亞瑟還不停說我們兩個人住這么大的農舍實在太浪費了。這倒是真的。但我們家也可以再住一群牛,可亞瑟也沒請牛住進來啊。

我繼續揪裙子,盯著他說:“我不喜歡她對我呼來喝去的。”

“‘呼來喝去’?別傻了!這家里沒人對任何人‘呼來喝去’。”他拍拍我的膝蓋,“聽著,我送克里斯汀她們去賓果之夜真的不麻煩。小心為上嘛,對不對?”

他輕輕捏了捏我的腿,望眼欲穿(副詞——帶著一種遺憾的向往)地望向窗外。

“有時候還是不要強求為好。”他說著看向我,微微一笑,“順其自然吧。你懂的,不要管別人。”

他站起來,用手梳了梳他撒了星辰的頭發。

“好了,嘗試著對克里斯汀好一點吧。她盡力了。克里斯汀再厲害也不可能把冷茶燒煳。”他眨了眨眼,走出房間。

房間里又剩下我一個人了。我躺在床上,開始想亞瑟的事。我小時候,我們經常去小溪里拾蛙卵,用小網子撈起來,裝進玻璃罐,放在廚房窗臺上。我們會去約克和利茲看電影(他帶我去看了六遍《小姐與流氓》),他還會在中場休息的時候給我買巧克力冰激凌。我們在約克郡的各處都留下了短游的腳印。我們去過黑丁里板球場,他在那兒給我買了一本漫畫。他看錦標賽的時候,我在旁邊讀“芭蕾美人”和“沼澤護士蘇珊”的故事。我們還去過曠野,一起放我的紅色大風箏,爬到石頭上吃脆三明治、奶油硬糖,喝檸檬汁。當然,他還帶我去農場。他開著拖拉機讓我坐在他腿上,一開就是好幾小時,唱著搖籃曲,躲避著牛。后來,他開著他的路虎帶我,讓我掌方向盤,他踩油門(回想起來,這大概不是最合適的學車方法)。

我拿起我最喜歡的他的照片,是戰前照的,那時他還很年輕,比我現在大不了幾歲。照片是黑白的,但能看出他穿著寬松的白色短褲和一件白領子的彩色T恤。這是他的足球裝。他在奔跑,奔向未來。他的身后是成百上千個戴著布帽的人,他們都站在露臺上看著他,那成排成排的小臉都望向他和他腳下的球。亞瑟說當時的觀眾遠遠超過了幾千人,可能接近兩萬。四萬只眼睛都在看亞瑟。

他是約克郡的角斗士,充滿活力、毫不畏懼。

可是,到底發生了什么呢?我不明白。一個多年來每周六都在兩萬人注視下踢球的男人,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躲在《約克郡郵報》后面,對克里斯汀言聽計從?

注釋

[1]賓果之夜(Bingo Night),一種以賓果紙牌游戲為主的聚會。

[2]詹姆斯·迪恩(1931—1955),美國演員,曾主演《伊甸園之東》《無因的反叛》等電影。1955年因車禍去世。

[3]《拉克斯谷人傳》,成書于13世紀的北歐神話傳說,是當時少見的大量描寫女性的作品。

[4]惠特比,約克郡的一個小鎮,傳說中吸血鬼德古拉誕生的地方。——譯者注。

[5]布倫希爾德,北歐神話中的女武神,被稱為“瓦爾基里”。她的丈夫是傳奇民族英雄齊格魯德。

[6]指1929年2月14日發生于美國芝加哥的一起刑事案件,七名幫派成員被人射殺。

[7]產自英國的一種挽馬,以身材高大、負重能力強著稱。

[8]第六學級,英式中學教育的最高階段,學生完成中學前五年課程后可申請,通過一至三年的學習為大學或職業教育做準備。

[9]女王,指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1926— )。

[10]雪莉·麥克雷恩(1934— ),美國女演員,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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