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穿過悲傷的河流
- (美)卡羅爾·史密斯
- 7098字
- 2024-01-15 10:31:47
第二章
約好與賽思初次見面的那個早晨,我一遍又一遍地查看賽思母親告訴我的路線,確保不會開錯方向。走出報社幾百米后,我猛地想起筆記本被落在新聞編輯室里了,而且本子上寫著這次見面我想問的話題,便連忙轉身跑回去拿。再次匆忙走出辦公室時,我的心里突然有點沒底了,不曉得是不是被麗塔說中了,我也許不該去見他。
賽思的父母帕蒂(Patti)和凱爾(Kyle)暫時同意讓我報道他們的孩子,只不過這篇報道最終能不能成形,得先過賽思那一關。為此,我需要親自跑一趟達靈頓,征得一個10歲兒童的同意。
克里斯托弗去世后,我很少和孩子們相處。即使是自己的親侄子、侄女,我也無法自然地面對他們??粗麄冎赡鄣哪橗嫞铱倳肫鹂死锼雇懈?,內心酸澀,卻要強顏歡笑。現在,我不僅要和一個比克里斯托弗去世時大不了多少的孩子說話,還要故作鎮定。
達靈頓很小,住了不到三百戶人家,鎮上只有一條大街,街上只有一家雜貨店、一家咖啡館,還有一家銀行。鎮上也有學校,唯一的一所學校。在那里,孩子們可以從幼兒園一路念到12年級。
雖然鎮子很小,可我還是迷了路,找不到賽思家,不得不停下來問路??Х瑞^的女服務員認識賽思一家,她指了指一條路,通往鎮外的林子里。
小鎮后方群山連亙,一條長長的碎石子路一頭扎入山丘之間的樹林之中,路的盡頭坐落著賽思家的房子,建在一片空曠的平地上,背倚白馬山(Whitehorse Mountain)。到了門前,我將車子猛地剎住,輪胎與地面摩擦的聲音嚇到了路邊的一只鹿,它倏地跳開,飛速跑遠了。我停好車,伸手去拿本子,卻發現手在微微顫抖,還沒來得及多想,我就已經站到門前,叩響了門。
對于即將看到的畫面,我以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是當木門“吱呀”地拉開來時,我低頭看著身前的賽思,依舊忍不住目光微凝,呼吸一滯。10歲的他個子矮小,和蹣跚學步的幼童差不多,還不到我腰部高,貌如八旬老人,禿頭,滿臉皺紋,皮膚薄,血管顯露,雙眼渾濁。我的心臟漏跳了幾拍,才恢復正常。
“你就是賽思吧?”我開口問,喉嚨發緊,吐出來的聲音有些尖細。在那一瞬間,他眼中閃爍著的光芒,令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克里斯托弗。盡管外表長得完全不同,可他們迫不及待地想探索世界的好奇心是一樣的。
賽思禮貌地沖我點點頭,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手。我輕輕握了上去,如握住一枝纖細的花莖,輕晃了兩下。他笑了笑,把我領進家里小小的客廳。到了沙發邊上,他趴在坐墊上,好奇地打量這個抱著筆記本的女人。墻上掛著一張熊皮,隱約透著幾絲其生前的威武兇猛,是他父親某個冬天獵來打牙祭的。
“這里的熊有時會直接沖到人家的前院里。”賽思順著我的目光望去,他的聲音又細又尖,跟吸了氦氣似的。
我附和了一句,說“那一定很嚇人”,突然就收了聲。那么嚇人的事,他早已親身經歷過,現在才感嘆可怕,似乎不合時宜。我急忙喝了口水,不置可否地說了句“你真勇敢”,希望這聽上去不會太虛。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從沙發邊上站了起來,“想不想參觀我的房間?”
一幅熟悉的畫面從我腦中閃過。每次外公外婆來家里,克里斯托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著兩個老人家去他的房間。我看了一眼帕蒂,她默默地點了點頭,同意我跟過去。當我從沙發上站起來時,心忽然鈍鈍地痛了一下。
賽思帶我穿過一條走廊,走廊兩邊的墻上掛滿了他的照片,記錄了他成長的過程,讓我忍不住想起我為克里斯托弗拍過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總是抱著心愛的玩具或球。后來,那些照片被送給了各個親戚,珍藏在他們的皮夾子里。眼前這兩面照片墻,仿佛在用快進的方式,向我播放賽思的人生。在他剛出生的照片里,他的頭發閃著絲綢般的金光,胖嘟嘟的小臉上長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仿佛嵌著兩顆水靈發亮的藍寶石。后來,時間每流逝一年,他就蒼老10歲。
賽思發現我正盯著照片看,便聳了聳肩。“我比其他人老得快,”他說,“跟狗狗長大的速度一樣?!?/p>
就在這時,一只大大的黑蜘蛛在走廊里跳呀跳,一路跳到我腿上來,嚇得我差點跳腳。
“別怕?!辟愃歼肿煨α?,露出藏在手心的遙控器,就是那東西操控著它。
盡管被嚇壞了,我還是忍不住大笑,忽而因自己的笑聲怔住了。搬回西雅圖后,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著,有意避開孩子成群的地方。我從不去伍德蘭公園動物園(Woodland Park Zoo),不去希爾索爾海灘(Shilshole beach),因為很多家庭周末會涌到那里去。我也從不去西雅圖中心(Seattle Center),那里有一座國際噴泉,很多孩子喜歡圍在它邊上玩耍。我像是在這座城市中圈了一塊地方,筑了一道高高的圍墻,將自己封印在里頭,畫地為牢。圍墻外是一座充滿歡樂與童真的孩子城,一座我不敢踏足的城中城。我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孩子身邊這樣自發地笑了。應該說不是似乎,而是確鑿。
我不記得我們聊了什么,也不記得自己是否說了什么可能讓10歲小孩不高興的話,只記得初次采訪結束后,賽思送我到門口,咧嘴笑道:“下次見。”
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他話里的意思,心照不宣地沖他笑了笑。在笨拙的摸索與嘗試中,我通過了他的考驗,也通過了我自己的。
我興高采烈地開車走了。經過這一次見面,我更加渴望了解他,也更有信心能向編輯打包票,這個故事絕不會辜負他們給的版面。我開車穿過包圍著賽思家所在社區的森林,沿著與斯蒂拉瓜米什河(Stillaguamish River)北岔流平行的舊公路蜿蜒而下。細密如織的森林偶爾變得稀落,露出開闊的視野,現出低緩起伏的喀斯喀特山麓來,層層疊疊,錯落有致,漫山遍野,綠意蔥蔥。在清幽的山谷、溪澗中,我能想象許多散落其間的漁夫、伐木工、藝術家、清居者,遠離西雅圖的喧囂,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我開上五號州際公路,一路向南行駛。郁郁森林往后急退,兩旁的景象變成了奧特萊斯購物中心,還有當地部落的賭場,我的興奮感也隨之消退。突然,我想到了賽思和他家人的未來,一股深深的遺憾再次涌上心頭:他們也許會像我一樣,有好多想對克里斯托弗說的話,卻再也找不到聽的人;曾答應陪他玩糖果樂園[1],陪他看道奇隊[2]比賽,陪他放風箏,陪他去露營,卻再也找不到機會兌現諾言……那些我們曾找不到時間一起做的事,如今哪怕時間再多,也不可能一起做了。
回到辦公室的我,胸口仿佛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隨時都可能被壓垮。我想,這個故事我恐怕沒法寫下去了。
“今天還順利嗎?”勞拉問。
我沒有告訴她實情,而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里,無力地爬上床,乞求上天給我一個沒有噩夢的夜晚。
~~~~~~~
和賽思見面后的頭幾個月里,我的勇氣像鐘擺一樣搖擺不定,難以預測。每次想好要去見他,但我總能臨時找到更緊急的事去做,給自己拖延的理由。這就是干這行的好處,每天都有新聞可以跑。
那陣子正好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一名年輕女子到某醫院做手術,卻在手術過程中被麻醉師過早地拔掉呼吸管,導致昏迷不醒。一收到這條新聞線索,我便全身心投入跟蹤報道中。原來,那位麻醉師先前曾被其他州的醫院開除過,出事后,他才坦白自己一直在偷竊和盜用病人的麻醉藥品。為此,我特地聯系了各州醫療委員會,調查他們是如何處置醫護人員案底的,為什么檔案沒有隨著人走,任由一名有毒癮的醫生瞞天過海,在另一個州繼續為非作歹。那段時間,我一門心思撲在這條新聞上,但是偶爾還是會想到賽思。
距離第一次見面過去了好幾個月,我才終于下定決心再去見他。賽思每年都會去幼兒園,給新來的小朋友讀故事,今年也不例外。帕蒂邀請我跟他們一塊兒去。
于是,我冒著11月的大雨上了路。怕自己半路上心生退卻,我很早就出了門,讓自己有足夠的時間,整理思緒,重拾勇氣。我一路平靜地開到阿靈頓(Arlington),駛下通往達靈頓的無法回頭的出口,然后駛離主道,停在路邊一個加油站的停車場,坐在車里,默默復習準備好的問題,為即將到來的采訪做準備。這一次,我會對著帕蒂,問她:“你們是怎么發現賽思的病的?這給你們夫妻倆的生活帶來了什么影響?”可我怎么忍心叫她回想那些痛苦的過去?怎么忍心聽她親口訴說那些回憶?
到了賽思家時,我整個人都很焦慮。帕蒂非常熱情地迎接我,仿佛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幾天前,這中間幾個月的空白不曾存在過。我大口喝著她遞給我的水,努力放松緊繃到話都說不利索的喉嚨,假裝在打量房子,給自己更多時間,做開口的準備。廚房的窗臺上擺著一排陶瓷做的小天使,墻上掛著一個相框,相框里是《圣經新約》里的一句話:愛是忍耐,愛是仁慈。冰箱上貼著賽思上一次拼寫測試的卷子——“危機、刀子、鋼琴、波浪、愿望、軍隊、英雄、西紅柿、獨木舟”。他拿到了一百分,為自己贏得了5美元的獎勵。
帕蒂有一頭及肩的秀發,透著淡淡的茶色,閃著蜂蜜般的光澤。她很愛笑,臉上沒有一絲皺紋。賽思在一旁收拾著去幼兒園要用的東西,而她平靜地在廚房里做花生醬三明治,仿佛不曾受過命運的捉弄。每次看到她笑,我的心就會被狠狠蜇一下。明知上帝早已寫好了賽思的結局,不等他長大成人,就會收回他的生命,她是如何做到能說能笑,不被悲傷壓垮?我低下頭,假裝在看筆記,害怕臉上的表情會出賣我的內心。在繼續胡思亂想之前,我及時拉回思緒,請她告訴我,她和凱爾是怎么發現賽思生病了的。她點了點頭,開始講起那段往事。
賽思三個月大時,帕蒂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孩子似乎和別人不太一樣。將他抱在懷里時,她能感覺到那肉嘟嘟的觸感,正在像冰雪一樣,一點一點地消融。“也許是我第一次當媽媽,太緊張孩子了吧!”她這么安慰自己,卻仍然無法擺脫心中的不安。他們帶著賽思去看兒科醫生,醫生也找不出任何問題。于是,他們努力叫自己不要多想。6個月大的時候,賽思的皮膚似乎變薄了,血管也更明顯,恐慌從此在他們心中扎了根。
帕蒂說:“他的各項生長發育指標都不達標?!逼渌膶殞氃诓煌5亻L身子,賽思卻漸漸跟不上他們的速度,一天天落后。到了一歲時,他的頭發已經完全脫落了?!昂髞恚覀冏隽嗽絹碓蕉嗟臋z查。”卻沒有一項檢查能告訴他們,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那些曾經醫生也無法為我解答的問題,此時一個接一個地涌入我的腦海。他們回答不了,為什么我的克里斯托弗會有先天缺陷?為什么他的腎臟功能會嚴重受損?為什么他有癲癇?為什么他聽不見?他們回答不了,我該如何活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我知道,當時的帕蒂一定無助極了,盡管她還不知道孩子究竟怎么了。
賽思18個月大時,帕蒂和凱爾將他的病歷和照片寄給了紐約一名專門研究兒童發育疾病的醫生。幾周后,帕蒂收到了醫生的回信。
她獨自坐在客廳里,打開醫生的回信,“早衰癥”三個清晰的黑字,仿佛化作三根尖銳的刺,從紙上跳出來,扎入她的眼睛。她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什么,也知道這張診斷書帶來的是一個無法辯駁的殘酷事實:患有早衰癥的兒童,通常十幾歲就會衰老死去,很少有人能活到21歲。當時的帕蒂也才不過21歲。
對于即將到來的打擊,震驚和麻木是身體所能做出的最好防御。
帕蒂開著車,手里拿著信,來到凱爾工作的木材廠。拿著那封信,他們看了一遍又一遍,努力想從紙上看出并不存在的破綻,告訴他們這個可怕的預言是假的,卻什么也沒看到。帕蒂不是一個輕易落淚的女人,骨子里有著軍人的傲骨。她父親曾在軍隊里服過役,她母親是一個堅強的墨西哥女人,她從小就活蹦亂跳的,自認為是個堅強的女漢子。收到信的那晚,她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她從此打開了眼淚的閘門,哭了一次又一次。
帕蒂壓低了嗓音,害怕被另一個房間的賽思聽見。“我當時想,我該做什么?我該怎么辦?”
我沉默地聽她往下說,胃里卻已翻江倒海。當初得知克里斯托弗可能一出生就會夭折時,我也曾有過這種排山倒海的惡心感。我低下頭看著筆記本,咬緊下唇,強忍著淚水。
早衰癥無藥可治,醫生唯一能做的是將賽思一家介紹給一個名為“陽光基金會”的團體,在那里他們能夠接觸到其他同病相憐的家庭。為了幫助罹患重病的兒童實現心愿,一名費城退休警察創立了這個基金會,每年贊助早衰癥兒童的聚會活動。凱爾不是個喜歡出遠門的人,可他知道他的家人需要走出去,需要與其他病友交流。在達靈頓,他和帕蒂周圍全是“正?!钡暮⒆印e人家的孩子像野草一樣瘋長,身子一天比一天高,衣服一天比一天小,玩得一天比一天野,他們的孩子卻一天比一天虛弱。那年夏天,他們去了佛羅里達州(Florida),第一次參加早衰癥兒童的聚會。那是生平第一次,賽思不再是一個跟周圍小孩不一樣的異類。
我想象著賽思在聚會上的樣子。在那里,他遇到了自己的同類,他們和他長得很像,個子小小的,面龐皺皺的,像一朵正在枯萎的花。在那里,他們做著一些常規的事,身邊不再有人投來同情或異樣的眼光。第一次看見克里斯托弗走進一個滿是聾啞兒童的房間,與其他人打著手語交流時,我也曾這般欣喜過??吹剿辉俟聠?,我很欣慰。
然而,溫馨的畫面很快就消散了。帕蒂和凱爾在陽光基金會活動上認識的第一批孩子中,有一個在6歲時去世了。當時的賽思只有三歲,還不懂死亡意味著什么,但是帕蒂懂。以前,她從不敢往深處想,此時她卻忽然明白了:她與兒子在一起的時間,正在一天一天地減少。為了能有更多時間陪兒子,帕蒂在丈夫的支持下,辭去了達靈頓加油站和便利店的工作。凱爾在廠里白、夜班連著上,這樣夫妻兩人總有一個能更多地陪伴賽思。
凱爾是個說話很溫和的男人,喜歡叢林和山澗的生活,一有空兒就帶著兒子滿山遍野地跑,在河上度過悠長的周末,教他如何在叢林里生存,時間似乎怎么也不夠用。帕蒂試圖趕走心中的恐懼,可它總會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來,滲入她的四肢百骸?!拔揖拖褚痪咂茽€的軀殼,一直不停地哭泣,凱爾全看在眼里,努力安慰我。”她說,“是他一直支撐著我,我才沒有垮掉。”
坐在廚房桌子前的我忍不住想告訴她,克里斯托弗出生后,我也曾每天活在害怕他死去的恐懼中。直到現在,我晚上仍會夢見他還活著,而我仍有機會在他墜入黑暗前,拉住他。就在我張口想說什么時,賽思從他的房間里走了出來,套著一件灰色的連帽衫,帽子被他拉上,罩住腦袋,抵御秋寒。他問帕蒂他的書包在哪兒,接著轉過身來,沖我咧嘴笑了。
我的胸口驀地一緊。幾個月不見,他的臉似乎更小了,和同齡人一般大的牙齒,襯著短小內收的下頜,顯然格外突兀。收拾好書包后,賽思轉身去刷牙。我跟在他身后,第一次注意到,他有一點跛腳。他的手指患有關節炎,擰了幾下也沒打開牙膏的蓋子。我想沖進去幫他,卻還是忍住了。他既不是我的兒子,也不曾開口要任何人幫忙。我不得不提醒自己,我的工作只是在邊上默默地觀察他,而不是插手他的生活。最后,他靠自己戰勝了蓋子,成功將它擰了開來,接著又將所有的力氣投入與水龍頭的“纏斗”中。在浴室燈光的照射下,他的血管呈現紫色,脈絡分明。
“我們出發吧!”他說,“我可不想遲到?!彼T外走去,寬松的外套從肩上垂下,背上拖著一個幾乎和他一樣大的書包。我沒得選,只能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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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教室外,我猶豫了起來,神經像高壓電線一樣嗡嗡響。克里斯托弗死后,我再也沒有跟幼兒園小孩共處一室過。剛才在帕蒂的廚房里,我差點就哭了出來,向她袒露一切。在這么多孩子面前,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隱藏得住,可是現在轉身已經太晚了。
賽思一瘸一拐地走在我前面,一只胳膊下夾著一本畫冊,光禿禿的頭頂上戴著一頂棒球帽。進入教室后,帕蒂和我挨著墻站,他走到一群幼兒園小朋友的中間,一屁股坐到一把小椅子上,細瘦的小腿從褲管里露出來,往上是患有關節炎的膝蓋,腫得跟網球一樣大。教室里的小朋友們全圍著他,像一群虎視眈眈的小線衛[3]。這陣仗并沒有嚇住賽思,他看上去很淡定,用腫得粗細不一的手指翻開繪本。
“我是一只愛吃蒼蠅的大嘴青蛙?!彼_始朗讀故事,下頜骨在幾近透明的皮膚底下,一張一合。隨著故事的展開,這群5歲的小孩開始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時不時指著繪本里的動物尖叫。賽思盡職地在同學面前表演著,抖動繪本上的彈出式動物插圖,仿佛是它們自己在動,營造逼真的效果,一直繪聲繪色地讀到故事的尾聲。
最后,賽思合上繪本,安靜地等待著:“有問題嗎?”
我屏住呼吸,心臟像書中的青蛙一樣亂跳。有時,孩子的童言無忌可以殘酷得直戳人心窩子。因為腎衰竭的關系,克里斯托弗發育得比同齡人慢,后來接受了腎移植,長期服用類固醇,導致浮腫虛胖。每次送他到一個新班級,我總忍不住擔心其他孩子會在背后嘲笑他是個啞巴,嘲笑他的臉又圓又大。
這時,10只小手舉了起來。我的每根神經都倏地繃緊了。
“我喜歡鱷魚。”一個小朋友說。
“我喜歡賽思讀的故事。”另一個小朋友接著說。更多人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往下接,仿佛在玩用“我喜歡”造句的游戲。那個無人說出口的問題,像一個被束縛住的氣球,懸在半空中。帕蒂站在小朋友圍成的圈子外,安靜地看著他們。最后,她舉起了手。
她說:“我喜歡每只小動物都長得不一樣。”孩子們立馬轉過頭來看她。
她問:“賽思和你們長得一樣嗎?”
我的手一下子僵住了,筆在紙上戳出了一個洞。
“我可以看到他的血管?!币粋€小男孩說。
紙上的洞又大了點。帕蒂的聲音很冷靜:“是的,那是因為賽思生了一種病?!?/p>
“他是怎么生病的?”另一個孩子問。
“他生來就有這種病?!彼卣f道,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這是一種很特殊的病,會讓他一直長不大?!?/p>
我抬起頭來,看見孩子們紛紛點著小蘿卜頭,仿佛聽到了什么很有道理的話。
“你們每個人都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帕蒂接著問。
“我在中國出生?!币粋€小女孩用清脆的聲音說。
“我戴眼鏡?!币粋€小男孩說。
“我也是!”另一個跟著說。
“他在地球上的時間比我們還要長?!币粋€女孩指著賽思說,“他在上學前班時,我還沒出生呢。”教室里短暫地安靜了幾秒,接著十幾張小嘴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年齡是相對的。在5歲的小朋友眼中,10歲已經是“老古董”了。
我連忙用手捂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這一刻,我的心不再亂跳,下巴也不再緊繃。我合上筆記本,感覺整個身體都變輕了。在這個漫長的上午,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放松下來。
[1] 一種經典棋盤游戲。
[2] 洛杉磯的一支棒球隊。
[3] 美式足球上一個主要的防守位置,需要沖向對方四分衛,擒抱跑衛,協助阻攔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