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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穿過悲傷的河流
  • (美)卡羅爾·史密斯
  • 3460字
  • 2024-01-15 10:31:46

引子

護理員前來找我談話的那天,我沒有去兒子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的學校,而是如同子宮里的胎兒,蜷縮著身子躺在他的床上,臉緊緊地貼著他的床單。房間里飄散著的淡淡的蠟筆、創可貼、橡皮泥、棒球皮套的味道,成了我賴以為生的氧氣。我閉緊雙眼,一幕幕過往從腦海中快速閃過,如一幀幀畫面從他的View-Master[1]中快速掠過,每個畫面里都是他:

騎馬的克里斯托弗——他騎在馬術治療[2]的馬背上,張開雙臂,頭向后仰,肆意大笑,炫耀他的“騎術”;

藏寶的克里斯托弗——他抱著搜羅來的石頭和貝殼——一個7歲男孩的寶藏,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

看書的克里斯托弗——他躺在床上依偎著我,看我用手語給他讀故事……

“故事,還要。”他會打手語向我撒嬌,一只手的指尖輕敲另一只手的掌心,接著兩手分開來,仿佛在撕一只包裝袋,要拿出里面的太妃糖。這時,我會笑一笑,明知這是他逃避睡覺的“小詭計”,卻還是縱容地從頭再講一遍。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們去了玫瑰碗跳蚤市場,就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帕薩迪納市,離我們住的地方很近。在市場上閑逛時,我們幾乎同時看中一張床,一眼就愛上了它古色古香的松木床頭,上面印著馬鞍和馬刺圖案,隨著時間的流逝,色彩已經褪卻。后來,它被我買回家,成了克里斯托弗的床。有時,他會穿著藍色的睡衣,衣服上印著彗星的圖案,舒服地躺在它的懷抱里,慢慢地滑入夢鄉,頭上還戴著他心愛的紅色牛仔帽——忘了摘。曾經,這張床是他的駿馬、他的火箭飛船;如今,它是我死死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寒假結束后的第一天,天色灰蒙蒙的,太陽躲在云層后,不愿露面。在24千米外伯班克的喬治·華盛頓小學,我的朋友凱西·魯喬內(Kathy Ruccione),也是克里斯托弗好朋友的母親,正站在他就讀的一年級教室門口。她曾是兒童腫瘤病房的護士,笑容燦爛,聲音溫暖,透著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我能想象她一邊說話一邊做手語的樣子——班上有許多孩子和克里斯托弗一樣是聾啞人,她的孩子也是。克里斯托弗4歲時,我辭去《西雅圖郵報》(Seattle Post-Intelligencer,簡稱P-I)的工作,搬到帕薩迪納市,有一部分原因是為了讓他上這所學校。這里有著口語和手語同步教學的傳統,聽得見但不會說話的孩子學手語,聽不見但會說話的孩子學唇語和發音,一舉兩得。手語和唇語的無縫銜接,構成了這些孩子的童言童語。后來,我問了凱西那天的情況。

孩子們穿著紅藍相間的校服,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一群家長站在墻壁邊。在這個玩耍和學習的地方,突然出現這么多家長的面孔,他們一定覺得很奇怪。除了凱西,教室里還有校長、與凱西來自同一家醫院的心理治療師、許多孩子前一年上過的學前班的班主任、紅著眼眶的手語和唇語老師。克里斯托弗的小木桌擺在教室中央,空蕩蕩的,孤零零的。

治療師是孩子們不曾見過的一個男人,他將一只布娃娃安迪[3]舉得高高的。凱西問孩子們看到了什么,他們紛紛伸出小手,指著它的紅色頭發、三角鼻子、水手帽、愛心刺繡布貼。然后,男人將布娃娃藏到了孩子們看不到的身后。

“現在安迪不在了,你們還能記得它的故事嗎?”凱西問。

孩子們一下子興奮了起來,紛紛憑記憶喊出了布娃娃安和安迪的各種冒險故事。然后,凱西不記得是誰了,只記得一位家長走到前面來,說出了那個消息。他說:“我要告訴大家一件很傷心的事。”孩子們全都安靜了下來。“克里斯托弗生病了,不能再來學校了。醫生也幫不了他。”

“克里斯托弗去世了。”

身下的床仿佛變成了一只小船,在海上顛簸搖晃。我緊緊抱住頂在胸前的膝蓋,忍住胃里的不適。“克里斯托弗去世了。”不管我怎么想,也想不通這句話的意思。每當我用力去想,它就會破裂成一堆無法辨識的碎片,像孩子散落在地上的字母拼塊,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克里斯托弗活著的那7年,我每天都活在恐懼之中,最害怕聽見這句話。克里斯托弗還未出生時,就查出了一個發育缺陷,導致尿路堵塞,腎功能受損。看似微小的一個缺陷,卻引發了一連串讓人難以招架的蝴蝶效應,以及難以擺脫的后遺癥。

盡管困難重重,可他頑強地活了下來,挺過了接二連三的醫療危機,卻沒能躲過最后這一次。7歲那年的圣誕節假期,他和父親一起去看望爺爺奶奶,卻突發腸道梗阻,意外去世。我無法原諒自己的疏忽。我還活著,他卻死了。

他走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

他剛去世的時候,悲傷欲絕的我一直生活在恍惚迷離之中,幾乎無法獨自走出家門,無法親口對任何人說出這個消息。凱西主動接過我的擔子,替我通知克里斯托弗的同學。她對孩子們說,雖然克里斯托弗不在了,但是大家想念他的時候,可以說說他萬圣節穿的獅子王衣服,他楓糖般的金棕色眼睛,他有多喜歡火車……她還請全班同學寫下他們與克里斯托弗的故事。

幾周后,我收到一本小小的回憶冊,帶橫線的紙上寫著一些話,全是用英文大寫字母寫的,筆畫歪歪扭扭的,像蚯蚓一樣在紙上亂爬,旁邊還畫著愛心、五角星、幾個手掌大到不成比例的小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其中一頁寫道,“我們經常一起玩繩球。”

“我摔破膝蓋時,他給了我一個創可貼。”另一頁寫道。

有些是用聾啞兒童的獨特語法寫的,充滿了天真與童心。“小克天堂去了。”在某些孩子的畫中,克里斯托弗飛上了湛藍明亮的天空,像天使一樣飄浮在畫的右上角。

我很羨慕他們能編織一些自我安慰的小故事,因為我找不到語言,也找不到文字,去編織任何聊以慰藉的故事。哪怕是一句最平鋪直敘的陳述句,也會淪為自欺欺人的謊言。“我有一個兒子”——可我的克里斯托弗在哪兒?“我曾有一個兒子”——可我怎么忍心讓我的克里斯托弗成為過去?無論哪一句,我都無法將它變成真的。我既無法將他找回,也無法接受他離去。失去他之后,我的心破了一個無底洞,像兩顆星星之間無法填補的空虛。

當人們想描述悲傷時,字典似乎也愛莫能助。你找不到一個名詞,去指代“深不見底的悲傷”,指代“永不可能得到回應的祈禱”。你能在英語字典里找到“orphan”,指“失去父母的孤兒”,找到“widow”,指“失去丈夫的妻子”,卻找不到一個名詞,指“失去孩子的父母”。梵語有“vilomah”,字面意思是“違反自然規律”,特指“孩子比自己先死的父母”,即白發人送黑發人。葡萄牙語有“saudade”,一個在英語中找不到對應詞的名詞,指的是“對逝去之人的深深思念”。西班牙語有“madrugada”,指的是“午夜與黎明之間無盡的黑暗”。可它們對我有何用?

~~~~~~~

克里斯托弗剛去世的那陣子,人們紛紛向我伸出援手。報社的一位老同事主動替我寫了克里斯托弗的訃告,因為他知道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提起筆來,寫出這么殘忍的事實。朋友們建議我搬回西雅圖,住得離親人近一點,好有個照應。可搬家意味著要收拾他的房間,我不舍得處理掉他的任何一樣東西。克里斯托弗還小的時候,準備出門或上班的我偶爾會發現手表不見了。后來,我找到了那塊表,它被他塞進了自己的秘密抽屜里,里頭還藏著他從學校里帶回來的寶貝。要是心理學家見了,應該會將那塊表稱為“依戀物”——孩子用來安撫分離焦慮的物品。

現在輪到我需要一個依戀物了。有哪一樣東西能將克里斯托弗帶回我身邊,仿佛他不曾離開過?他的發條恐龍、彈簧圈、蝙蝠俠創可貼、紅色腰包、藍色哮喘藥物吸入器,還有他最心愛的View Master。那些他曾愛不釋手的小物件,每一樣都被我牢牢揣在身上。

我沒有將他的東西收起來,全部裝進箱子里,而是像他每次放假去找他父親那樣,簡單地打掃了他的房間。我扔掉干涸的水彩筆,放好畫筆顏料,收好一個7歲男孩的生活剪貼簿,將他穿不了的衣服和幼兒時期的玩具裝進箱子里,送到回收站。我把他的衣服疊好放進衣柜里,把日歷翻到最新的一天,把作業本高高地堆成一摞,把他的拼圖物歸原位,然后拿起他許久不玩的小東西,放在手里把玩了一會兒——這是我一個人的祭奠儀式,紀念他經歷過的每個成長階段。

整個房間收拾好了,我的心卻更亂了。我渴望看到的不是一個干凈整潔的房間,而是他像龍卷風一樣,興沖沖地跑回家,將房間翻得亂七八糟。我想念他每晚在地板上搭建的“營地”,寧愿像小探險家一樣席地而睡,也不肯躺到柔軟舒服的床上。我想念他堆積如山的衣服,想念他樂此不疲地改變玩具火車的軌道,一會兒往這邊擺,一會兒往那邊放,整個房間都是火車跑過的軌跡。他的房間被我收拾成原樣,仿佛什么也沒有變,卻冷冷清清的,無情地拆穿我的徒勞,殘忍地提醒我,他是真的不在了。

起初,我一刻也離不開這里。后來,我一秒也不敢待下去。

這就是失去親人后的矛盾心理。

[1] 一款虛擬現實眼鏡的名稱。

[2] 一項將騎馬和治療相結合的療法,常用于腦癱、小兒麻痹及自閉癥患者的康復治療。

[3] 為緬懷13歲就夭折的女兒,約翰尼·格魯爾(Johnny Gruell)設計并制作了布娃娃安(Ann)和安迪(Andy),并創作了一系列兒童繪本;它們是一對好姐弟,后來成為美國最早一代的布娃娃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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