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送她來的救護人員說,帕特里夏·哈里斯在那天上午十點被發(fā)現(xiàn)倒在科伊德瑟爾林大街的地上。在桑德林漢姆酒店的廚房里輪班回家時,她感到手臂和胸部劇烈疼痛,心想:“天哪,又來了。”在她摔倒的鞋店外,一位過路人打電話給999急救中心,幾分鐘后救護車就趕到了。救護人員對哈里斯女士進行了常規(guī)的醫(yī)學病史詢問,她解釋說,在過去的十年里,她曾三次心臟驟停。所以這次很可能不是普通的昏厥或低血糖事件。
“留在我身邊,好嗎?親愛的?”帕特里夏央求著實習護士諾麗,“就等一會兒,等我的家人趕到這兒就好了。”
諾麗不敢說不。她發(fā)現(xiàn)哈里斯夫人既可怕又迷人。她今年五十一歲,是位白人女性,略低于平均身高,高1.61米;體重則是略高于平均值,重64.7千克;總是呈現(xiàn)一股充滿挫敗感的疲態(tài),飽經(jīng)風霜,卻有種異樣的吸引力——她過去肯定很美麗,很性感。盡管她每個月都會嚴格地涂上家庭裝的染發(fā)膏,但是一點兒都不自然的赤褐色頭發(fā)根本無法掩蓋住底下的灰色發(fā)根,這些發(fā)根透過頭皮仿佛在嘲諷著說:你是逃不開我們的,女士!她的妝容也已經(jīng)過時了,濃厚的眼影加上似乎被反復使用好幾次的假睫毛。她的口紅看上去就像結了霜的桃子,指甲上的深紅色甲油也已經(jīng)破損掉色。她讓諾麗想起了祖母臥室里那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燈罩。
但她對哈里斯太太最感興趣的地方是醫(yī)生沒發(fā)現(xiàn)她有什么毛病,盡管病人堅持說她病得很重。他們給她做了心電圖,檢查了血壓和血氧飽和度,結果都顯示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所以他們告訴帕特里夏,如果再感到不舒服,別過分在意,要放輕松,之后可以再找全科醫(yī)生看看。但是帕特里夏抱怨說自己在不停地顫抖,請求醫(yī)院給她找個輪椅,她擔心自己走著走著又會暈倒。
“他們來了!”當喬治和朱迪思一個小時后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喊道,臉上掛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的丈夫,我可愛的女兒,感謝上帝!”她強忍住淚水,“噢,喬治,真嚇了我一跳!”當他們走近時,她大聲說道,“這個小姑娘真是個天使!”她指的是諾麗。諾麗禮貌地朝他們笑了笑,開始解釋診斷結果。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帕特里夏就打斷了她,“親愛的,別再讓我浪費你寶貴的時間了!你來一下!”她熱情地吻了護士的雙頰,略顯炫耀地向她表示了感謝,然后把一張一英鎊的鈔票塞到她手里。
“哦,我們不收小費。”諾麗推辭道。
“拿著吧!”帕特里夏催促著,語氣中甚至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
護士照吩咐收下了,然后和他們說了再見。
朱迪思和喬治站在那里干瞪眼,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么。
“你們一點兒都不著急。”帕特里夏低聲說,和她幾秒鐘前那個虛弱、情緒化、塞小費的病人形象相比,簡直是天差地遠。
“警察來了,”喬治說,“我們不知道你——”
“我在路面上躺了足足十分鐘,再躺五分鐘,我就死定了!急救人員也是這么告訴我的!”
“那他們?yōu)槭裁床蛔屇憷^續(xù)待在急救室?”朱迪思問。
“怎么?你是醫(yī)生嗎?還是說你是醫(yī)學專家?”帕特里夏問。
朱迪思剛想開口回答,帕特里夏直接打斷她:“行了,現(xiàn)在帶我回家吧。醫(yī)生說我需要臥床休息,一天二十四小時,持續(xù)至少一周。”她說這話的時候,看都沒有看他們倆。
“我去叫出租車。”朱迪思主動說道,她看了看喬治,兩個人都苦笑了一下。
當她走近護士臺時,看見那個實習護士正把帕特里夏給的一英鎊鈔票放進桌子上的慈善盒子里,盒子的底座上刻著幾個字:讓悲傷的孩子們快樂起來……朱迪思拿起座機,撥打出租車專線然后等待回復。“不好意思,”她對實習護士說道,“我能問一下……我媽媽她——她是不是心臟病發(fā)作了?”
諾麗朝她笑了笑,“呃……不是。她沒告訴你嗎?我們認為是激素引起的問題……我們只檢查了心臟,因為她有既往病史。”
“什么既往病史?”
諾麗環(huán)顧一下四周——她還不太擅長這種事情。她會侵犯患者的隱私權嗎?應該不會,她畢竟是那個女人的女兒。“好吧,她對救護人員說她之前心臟病發(fā)作過三次。”她小聲地說道。朱迪思臉上困惑的表情削弱了護士的信心。“所以……這就是我們檢查心臟……的原因,我這樣解釋可以嗎?”她說得很慢,與其說是一種陳述,還不如說是一個問題。
“我母親從來沒得過心臟病。”朱迪思說。
“瑟爾林出租車。請問你要去哪里?”出租車司機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呃,你好,我們去維多利亞路,”朱迪思說道,她渾身顫抖著,似乎氣到了極點,“三名乘客。約車人姓哈里斯。”
護士給了她一個同情的微笑,她看著朱迪思放下聽筒,走回到父母身邊。
在回家的出租車里,朱迪思沒有說話。這并不是說之前她在母親面前有多愛說話,但這一次她完全沉默了。她父親也是如此。帕特里夏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她在跟瑟爾林出租車的司機閑聊,當然有人甚至會說她這是在調情。她向司機描繪著自己那戲劇化的早晨,并解釋說這是因為她有輕微的心臟病,之后還得去醫(yī)院做更多的檢查,而且醫(yī)院的人對待她就像對待王室一樣,感謝我們的國民健康保險制度。司機完全被騙了。他認為帕特里夏很迷人。他們總是這么認為。
朱迪思坐在前排,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憤怒,她想大喊大叫發(fā)泄心中的不滿,憑什么她要有這樣一位母親?這太不公平了。憑什么她要有一個故意破壞女兒盼望已久的假期的母親?憑什么她要有一個為了阻止女兒獲得任何幸福而無恥撒謊的母親?
我恨她,她在心里像咒語般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因為極端的憤懣,她不斷地轉動著手中裝骰子的小盒子。自從上午喬治把它送給她以來,她就一直裝在口袋里,像幸運符一樣。
車在房子前停下,喬治先下了車,給司機付過錢后就為帕特里夏打開了車門。
為了能讓周圍的鄰居看到,帕特里夏迅速切換成了受害者模式,她挽上丈夫伸出的胳膊,讓他慢慢帶她進屋。
朱迪思走在他們前面,盡可能地把自己和母親之間的距離拉開。她徑直走進廚房。她的背包就放在壁爐旁,耐心地等待著,希望可以離家去冒險,就像一只渴望被人牽走去遛彎的小狗。她走到水槽邊,從水龍頭里給自己接了一杯水。透過窗戶,她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擺著的雙陸棋,只收了一半,還像警察來敲門時那樣放著。
她聽到母親那熟悉的聲音從客廳里不斷地傳過來:別做這個……一定要這樣做……阻止、打斷、嘮叨、嘲笑……這些就是朱迪思一家生活的原聲音樂,不斷地循環(huán)往復。她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到客廳。
“我去燒壺開水。”喬治在朱迪思回來時正好從她身邊走過。她的母親癱倒在扶手椅里,閉著眼睛,仰著頭。
“接下來你要怎么辦?”朱迪思平靜地問她。
“下星期我再去看看專家。”帕特里夏喃喃地說道,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朱迪思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他們說是心臟病發(fā)作,對嗎?”
“喬治,給我拿點我可舒適止痛片,好嗎,親愛的?”帕特里夏朝廚房喊道,有時候她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的甜美和正常。“還有止痛藥。我偏頭痛要發(fā)作了。”很顯然,她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真是狡猾。
“你需要幫我聯(lián)系貝麗爾,告訴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朱迪思問,她的嗓門提高了一些。
帕特里夏再次回避了這個問題,說:“當然,你也可以告訴他們,你可以代替我去輪班。現(xiàn)在就給貝麗爾打電話,親愛的,告訴她。醫(yī)生推測說我要休息好幾個星期。”
喬治拿著我可舒適和止痛片走了進來,遞給帕特里夏。帕特里夏謝都沒謝就接過了藥。她將藥片咽了下去,嘆了口氣。然后盯著女兒,質疑地問道:“你還等什么?貝麗爾越早知道就越容易安排。”
朱迪思穩(wěn)住顫抖的手,徑直問道:“媽媽,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本應該在去機場的路上吧?我本應該在趕飛機的。我本應該跟我的朋友們在一起的。這個假期我們已經(jīng)計劃兩年了。”
帕特里夏冷冷地看著她,不帶一絲同情。“那你要我怎么辦呢?”她問,“我能控制住自己在市中心該死的心臟病不要發(fā)作嗎?啊?哦,真抱歉我生病了,原諒我快要死了!”
“但你沒有生病,不是嗎?根本不是什么心臟病發(fā)作,你更沒有像你跟醫(yī)生說的那樣以前犯過三次心臟病!”
“她在說什么,帕特?”喬治問。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帕特里夏回答,“現(xiàn)在請你立刻給貝麗爾打個電話,免得太晚,我不想給她帶來麻煩。”朱迪思看了看母親頭頂上方的掛鐘,在半秒內做出了決定。
她朝壁爐走了兩大步,從壁爐架上拿起錢包和護照,把背包背在背上。
“你現(xiàn)在究竟在干什么?”母親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我要去度假。”
帕特里夏的身體似乎突然恢復了健康,她站了起來,試圖把背包拉回到地板上。
“你不能離開這座房子!”她喊道。但朱迪思下定決心要反抗,怒氣使她變得更為堅定。帕特里夏根本阻止不了她。
“哦,但我就是要走,”朱迪思回答,大步朝門口走去,“你已經(jīng)毀了我足夠多的生活了,媽媽。”她側著身子穿過小走廊,背上的笨重行李很不方便。
“別光站在那兒,喬治,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帕特里夏尖叫著,喬治朝朱迪思走過去。
“別這樣,爸爸,沒必要——”
但喬治并沒有試圖阻止她離開。他幫她打開門,讓她走。
“哦,我明白了,又是這樣,對嗎?”帕特里夏笑了,朱迪思對那譏笑很熟悉,“跟往常一樣——老是合起伙來對付我!你們倆都應該感到羞恥!”她叫道,同時眼淚也流了下來。
朱迪思看著喬治,強忍著自己想哭出來的沖動,說:“再見,爸爸,八月份再見,好嗎?”
喬治張開雙臂摟住她,說不出話來。他緊緊地摟著她,仿佛這是他整個生命的寄托。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終于放開了她。
“朱迪思·哈里斯,有本事你就走出那扇門,”帕特里夏低聲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你記住我的話。”
“媽媽,祝你好運!早日康復!”朱迪思喊道,她異常興奮地踏出了家門。剛走出屋子幾步,就聽見玻璃杯砸向客廳墻壁的聲音。
“有本事你就一輩子都別回來!聽見了嗎?”帕特里夏尖叫道。
朱迪思沿著街道向公交站走去,感覺像被人打了一拳。她被擊垮了,被打敗了,真的是非常非常的孤獨。
十五分鐘后,她站在公交站臺上,瞪大眼睛看著時刻表,默默地哭了起來。突然一個聲音喊道:“你媽媽還好嗎?”
是騎著摩托車的加雷斯,他后面的那輛車不滿他忽然停下來,很不耐煩地按著喇叭。不知道為什么,她看到他在那里就很生氣。加雷斯卻挪動著,把摩托車開進了公交車站。
“我剛好錯過了,”她說,聲音顫抖著,“我是說公交。本來可以及時趕到卡迪夫,然后搭火車去布里斯托爾中心的,然后,我不知道,也許會打輛出租車,可現(xiàn)在我錯過了這該死的一切……”她一下子沒忍住,又哭了起來。
“哦,好吧,”他停頓了一下,“但我以為……”
“你到底想干嗎,加雷斯?”她怒氣沖沖地問道,像被全世界拋棄了一樣。朱迪思站在那里,背包和濕衣服沉重地壓在她身上,她的心也跟著不斷下沉。
他解開拉娜經(jīng)常戴的那頂備用頭盔。“上來吧,我?guī)闳ァ!彼f著發(fā)動了引擎,準備出發(fā)。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和加雷斯就算私下撞見,也基本沒怎么說過話。現(xiàn)在他卻提出要幫她,還是這么大的一個忙。她沉默了下來,不確定要不要接受。
“快點吧,”他說,“我們時間不多了!”
不到半小時,他們就駛上了M4高速公路,朝東開往布里斯托爾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