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布萊妮婭！

埃里克氣壞了，真的氣壞了，但你無計可施，肚子咕咕直叫。

布萊妮婭！

是的，我聽到了。你從他的身邊擠進廚房，感覺他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卻置若罔聞。你說，我餓死了。

你打開冰箱，拉門時用力過猛，撞得門上的牛奶瓶和啤酒瓶叮當作響——吃過藥之后，你就對自己的力氣失去了判斷。好幾滴牛奶濺了出來，灑在地板上。

糟糕。

埃里克走到你的身后，手里緊緊攥著一封信。他光著腳，你能聽到他的腳底板踩在廚房瓷磚上的聲音。你為什么不把這個拿給我看啊，布萊？它是6月13日寄來的。也就是——他停頓了一下，在心里盤算起來——九個星期以前。

雞蛋，硬奶酪塊，蔫了的香菜（埃里克做泰國菜剩下的），一罐橄欖。還有面包。埃里克習慣把面包放在冰箱里保存。他聲稱，雖然你討厭冷面包，但是這樣保鮮的時間更長。你總是得把它丟到烤面包機里熱上十秒鐘，它才能恢復室溫。你抓起兩片面包，直起身轉過頭，和埃里克撞了個滿懷。他不僅光著腳，還裸著上身，乳頭周圍滋生著黑硬的卷毛。一股熱浪襲來。他看著你，試圖和你進行眼神交流，卻被你避開了。你把頭從一邊扭到另一邊。眼神交流會讓你感覺很不自在。于是埃里克用一只手按住了你的肩頭。他的手又熱又重。

布萊妮婭，他說道，腦袋隨著你同步擺動——如同耍蛇的人與他的蛇——試圖捕捉你的目光。布萊妮婭，看著我。

你暫時屈服了，望向他的眼睛，然后又飛快地移開。你抹了抹嘴角的一絲口水，肩膀上被他用手按住的那塊皮膚開始冒汗。

我需要吃東西，你邊說邊蹲下身，邁步躲開了他的觸碰。

埃里克跟著你走到餐桌旁。餐桌上還擺著早餐時吃剩下的麥片碗。玉米片的碎渣在碗的內邊上結成了硬殼。你得把它們泡到水池里去。桌面上還蓋著其他的東西：報紙、素描本、鉛筆、一碗在熱氣中腐爛的水果、你的筆記本電腦。你坐下來，咬了一口冷面包，嚼了嚼。

他們要把我們趕出去了，埃里克說。

租賃合同上寫的是你的名字，他是搬進來和你住的，而不是反過來。他讀懂了你的心思。

好吧。他們要把你趕出去了，他說。他喜歡把事實弄清楚。這也是在你們相識時他吸引你的地方——他的實事求是。

你一邊咀嚼一邊吞咽，嘴里應了一句對不起。

可對不起又沒有用。你欠了兩個月的房租和滯納金。

是我們欠的，你說。你的思維突然敏銳了起來。

什么？

是我們欠的。你也住在這里。

我也住在這里，可我每個月都會把自己那一半的房租交給你。按期付款。這說明你拿了我的錢，卻沒有用它去交房租。

顯然你的思維沒有想象中的那么敏銳。在藥物作用的影響下，你也說不清楚。你服用三氟拉嗪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會去解決的。你說。

嗯，希望如此，他回答。

他抓起椅背上掛著的一件亮白色T恤衫。他是怎么把它洗得這么白的？他用的是同一種清潔劑，同一臺洗衣機。你的白色衣物卻總是呈現臟兮兮的灰色。永遠如此，不可避免。

好了，我得去上班了，他說，然后離開了房間。

你等待著，嘴里吃著面包。五分鐘之后，前門咔嗒一聲關上了。聲音很輕，很客氣，有些消極抵抗的意味。你拿著面包和一瓶水鉆進臥室，打開音樂，點上一支煙，讓身體陷入沙發。天氣好熱。你應該打開一扇窗戶，呼吸。柏林的夏天很有名。噘起嘴呼氣。室外卡拉OK。所有人四肢癱軟，皮膚曬得黝黑，比平日里活得更加漫不經心，或者更思淫欲。你笑了，就和你與埃里克一樣。去年夏天，你們終日尋歡做愛。地點你不在乎。一次，你在大巴車上坐在他身旁，假裝掉了一只耳環，給他進行了一次口交。

臥室里，埃里克最喜歡的是停藥后的你，就像去年夏天你們相識時那樣。他沒有這么說過，但你知道這是真的。有的時候，雙胞胎的聲音會在你們歡愛時在你耳畔響起。你會用它來激發自己的性欲。騎在埃里克的身上，聽著她們在你耳邊尖叫“骯臟的婊子！你這個淫蕩的色情狂”時，你很快就能達到高潮。但你沒有把這告訴過他。你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這是你和你的瘋狂之間的秘密。

可像現在這樣——服藥期間——你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你又流口水了。你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背過身去，側躺著撣了撣煙灰。你稍后會去把它掃干凈的，在埃里克下班回家之前。你沒有別的事情可做，于是重新仰面躺下，把另一只手伸進短褲的腰帶下面，摸索著自己的內褲，撫摸著富有彈性的毛發和柔軟的皮膚。把手指往下再推一推，揉一揉，捏一捏。什么感覺都沒有。什么都沒有。一片麻木。連絲毫的刺痛和發癢都沒有。相反，你的心里只有空虛，仿佛墜入了性興奮的黑洞。你夢游般緩緩坐起身，伸手夠來咖啡桌上的煙灰缸，按滅了手中的香煙。你感覺嘴里的舌頭既厚重又黏稠，于是你抿了一口水，又點了一支煙。

精神分裂的人應該是埃里克才對。他喜歡不吃藥的你，因為這樣的你風趣幽默，熱愛尋歡作樂，在床上表現得十分瘋狂。他也討厭不吃藥的你，因為這樣的你無時無刻不在哭泣，在餐廳里舉止失禮，不管是當著眾人的面還是私下里，都表現得像個瘋子一樣。他想要買座公寓，用房貸、婚戒和孩子來遏制你的疾病，搬去市里那片沒有車就無法出行的區域。因為那里的公共交通是給清潔工和上學的孩子們坐的，而最近的公共汽車站也要步行二十多分鐘才能到達。你喜歡他這點，很可愛也很天真，竟會以為這是什么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的眼睛有些刺痛。房間里充斥著香煙的煙霧。你躺著望向房間的另一邊。電視被層層疊疊的灰色和白色遮住了。你意識到自己需要打開一扇窗戶。悶熱的空氣重重地壓在你的身上。高氣壓意味著許多的氣體分子擠在一起，對嗎？這就是空氣讓人感覺沉重的原因，對嗎？盡管渾身筋疲力盡，你還是強迫自己從沙發上爬起來，強迫自己前行，穿過擠成一團的氣體分子，走到房間的另一邊，邁上了室外的陽臺。你把兩只小臂支在柵欄上向下俯視，不知道埃里克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會回來做些好吃的東西。你笑了。

埃里克是個沉著冷靜的人。你之所以愛他，是因為他打破了“失敗男友”的模式。你躺回沙發上，盡管舌頭上像是長了絨毛一樣，卻還是重新點了一支煙。你的母親會認可埃里克的。她不會喜歡他的果斷，不會認同他的無神論，但你不會告訴她的。你會假裝自己每個周日都去教堂，或者每個周六都去參加猶太人集會，抑或是每個周五都去清真寺，或者隨便哪個地方的神廟。無所謂。你轉向一側，任由眼皮合上。也許你有空兒會帶埃里克去墓地看看。你希望這能行得通。

你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感覺一陣劇痛。原來是香煙燒到了過濾嘴。你趕緊把煙彈開，但彈得不夠遠，讓它落在了腳邊的沙發墊之間。糟糕。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你跳了起來——你試圖跳起來，卻無法讓身體做出敏捷的反應。幾縷青煙已經從坐墊間裊裊升了起來，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就像飛蛾飛進了向上照射的鹵素射燈。你愁眉苦臉。怎么辦呢？你的大腦一片空白。這里太熱了；你感覺汗水正在自己的胸脯下方積聚。

水。你朝著房間里大喊，可四下無人。一股橘黃色的火苗從坐墊間躥了出來，又再度熄滅。它出現得如此迅猛，以至于你都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了它。可緊接著，火苗再度騰空而起，這一次是兩股，三股，直到合成一團巨大的火焰，燃起了黑色的煙霧——我不是你媽媽！——你環顧四周，尋找你的水瓶……

讓開！

埃里克從你身后沖上前來，一把將你推開，把一條濕毛巾丟到了火焰之中。你望著他，既感動又尷尬。他是你的救星，也是你的審判者。

他看著你，搖了搖頭。

這樣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