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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兩姐妹(4)

  • 夜鶯
  • (美)克莉絲汀·漢娜
  • 7171字
  • 2024-01-02 17:32:25

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國

一棟中世紀的莊園盤踞在青蔥郁綠、林木叢生的山腰上,望似陳列在糖果店櫥窗里的擺設;高聳的尖塔仿佛由焦糖雕制,窗戶有如蓬松的棉花糖,百葉窗漆成焦糖蘋果般的顏色。遠遠的山腳下,湛藍的湖泊波光粼粼,湖面映出一朵朵銀閃閃的白云。花園經過悉心維護,方便住在莊園里的人們和訪客,尤其是這些來訪的貴賓漫步于花園中。只有受到認可的話題,才可以在園中談起。

正式的餐室里,伊莎貝爾·羅西諾直挺挺地坐在桌旁,桌子鋪了白色的桌巾,宴請二十位賓客絕對不成問題。餐室的每一樣東西都顯得蒼白。墻壁、地板、天花板全由淡灰的石頭雕砌而成,弧形的天花板非常高,拱頂幾達二十英尺。陰冷的餐室回聲裊裊,聲音無法脫逃,有如住在此地的人們。

杜弗女士站在桌子的首席,一身黑衣,高高的領口下端露出湯匙大小的圓洞,全身只配戴一副鉆石胸針。(各位小姐,一件好飾品就夠了,而且必須慎選;每樣東西都會給人留下印象,而沒有比劣等品更令人印象深刻)她臉頰窄長,下巴突出,一頭鬈發顯然經過染燙,完全抹殺了她刻意營造的青春氣息。“訣竅在于,”她文謅謅地說,語調高雅,咬字清晰明確,“絕對不要開口,切勿引人注意。”

桌邊的每個女孩都穿著合身的羊毛外套和裙子,這套制服冬天穿在身上還好,但在這個炎熱的六月午后就讓人受不了。伊莎貝爾感覺自己開始冒汗,她在肥皂里加上再多薰衣草也洗不掉自己刺鼻的汗臭。

她低頭盯著一顆擺在里摩瓷盤中央尚未剝皮的柑橘。各式餐具按照順序,一絲不茍地排列在瓷盤兩側。色拉叉、晚餐叉、刀、湯匙、奶油刀、魚叉。如此這般,沒完沒了。

“好,”杜弗女士說,“請拿起正確的餐具,靜靜拿起,拜托,靜靜拿起,幫橘子剝皮。”

伊莎貝爾拿起叉子,試著把尖銳的叉子慢慢插入厚厚的果皮,但橘子從她眼前彈開,滾到鑲了金邊的盤子外,瓷盤隨之嘩啦作響。

“他媽的。”她低聲抱怨,趁橘子滾到地上前趕緊抓住。

“他媽的?”杜弗女士忽然站到她旁邊。

伊莎貝爾嚇得跳了起來。天啊,這個女人走起路來像蘆葦叢里的毒蛇,一點聲音都沒有。“抱歉。”伊莎貝爾邊說邊把橘子擺回盤里。

“羅西諾小姐,”杜弗女士說,“你怎么可能在我們學校讀了兩年書,卻什么都沒學到?”

伊莎貝爾再度拿起叉子戳橘子,動作不怎么文雅,卻達到了目的。然后她抬頭對杜弗女士笑笑。

“一般而言,杜弗女士,學生學習成效不佳,其實是老師教導無方。”

整桌女孩全都倒抽一口氣。

“這么說來,”杜弗女士說,“因為我們,你才一直無法有模有樣地吃橘子。”

伊莎貝爾試圖削切果皮,但下手太猛、太快,銀白小刀從皺皺的果皮上滑落,鏗鏘一聲掉到瓷盤里。

杜弗女士忽然伸手,緊緊抓住伊莎貝爾的手腕。桌頭桌尾的女孩們全都屏氣凝神觀看。

“各位小姐,請彬彬有禮地交談,”杜弗女士淺淺一笑,輕聲說,“沒有人想跟雕像同桌進餐。”

女孩們仿佛受到提示,紛紛細聲細氣地跟彼此說些伊莎貝爾不感興趣的事情。諸如園藝、天氣、時裝,種種受到認可、適合女性談論的話題。伊莎貝爾聽到她旁邊的女孩輕聲說,“我好喜歡阿朗松針繡蕾絲,你不也很喜歡嗎?”說真的,她能做的只是遏制自己不要尖叫。

“羅西諾小姐,”杜弗女士說,“你得去見雅拉爾女士,跟她說我們的試驗已告一段落。”

“這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我的意思。去吧。”

伊莎貝爾趕緊從桌邊溜開,以免杜弗女士改變主意。

杜弗女士聽到椅子吱吱嘎嘎刮過石板地,眉頭一皺,一臉不悅。

伊莎貝爾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真的不喜歡橘子。”

“是嗎?”杜弗女士語帶嘲諷。

伊莎貝爾好想逃出這個令人窒息的餐室,但她已經惹了夠多麻煩,所以強迫自己抬頭挺胸,一步一步慢慢前進。走到樓梯口(如果非做不可,她可以頭頂著三本書上下樓梯)時,她斜斜一瞥,沒看到半個人,于是拔腿沖下樓。

在樓下的長廊里,她放慢腳步,鎮定下來。等她行至校長辦公室,她已經不再氣喘吁吁。

她敲敲門。

聽到校長聲調呆板地說“進來”,伊莎貝爾隨即開門入內。

雅拉爾女士坐在一張滾了金邊的桃花心木寫字桌后頭,中世紀風的織錦掛毯懸掛在辦公室的石墻上,一扇鉛框玻璃窗俯瞰花園,花園精心雕琢,看起來甚至像畫,而不像自然景觀。連小鳥都難得駐足;鳥兒肯定察覺到令人窒息的氛圍,揮揮翅膀繼續飛翔。

伊莎貝爾坐下,一坐定就想到校長沒有請她坐下,但已經太遲。她慌張站起。“對不起,雅拉爾女士。”

“坐,伊莎貝爾。”

她坐下,像淑女般腳踝交疊,十指交握擱在膝上。“杜弗女士請我跟您說試驗已告一段落。”

雅拉爾女士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支慕拉諾鋼筆,輕扣桌面。“伊莎貝爾,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討厭橘子。”

“你說什么?”

“就算我打算吃那顆橘子,老實說,校長,我根本不喜歡橘子,怎么會想吃?我會跟美國人一樣用手剝皮。其實每個人都這樣,真的。誰會用刀叉吃橘子?”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會在我們學校?”

“噢,這個。嗯,我被亞維儂圣心修女院退學。容我說句實話,我是無辜的。”

“圣法蘭西斯修女院呢?”

“啊,她們有理由開除我。”

“圣法蘭西斯修女院之前的那所學校呢?”

伊莎貝爾不知道該說什么。

校長放下鋼筆。“你快滿十九歲了。”

“是的,校長。”

“是時候了,我覺得你該走了。”

伊莎貝爾站起來。“我該回去課堂上繼續學習剝橘子嗎?”

“你誤會我的意思。我是說你應該離開我們學校,伊莎貝爾。你顯然對我們必須教導你的事不感興趣。”

“怎么吃橘子,什么時候可以涂抹奶酪,哪個人比較要緊,公爵次子、沒有繼承權的公爵之女,還是出使一個小國的大使?校長,您難道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事嗎?”

伊莎貝爾或許幽居鄉間,但她知曉世界局勢。即使身處這個被樹籬圍起的學院,被禮節壓得喘不過氣,她依然知道法國境內發生了什么事。夜深人靜時,當同學們墜入夢鄉,她坐起,在有如僧侶般簡樸的寢室里,耳朵貼著那部違禁的收音機,收聽廣播。法國已經加入英國一方,正式對德國宣戰,希特勒也已采取行動。整個法國境內,人們紛紛囤積食糧,裝設遮黑的窗簾,學習如何像鼴鼠般在黑暗中度日。

人們已經做了準備,憂心忡忡,而后……一切如常。一個月一個月過去,什么都沒發生。

起先大家說來說去都是“一戰”里家家戶戶曾經承受的傷亡,但是過了幾個月,戰爭依然只是個話題,伊莎貝爾聽到老師們說那是“虛假戰爭”,真正駭人的狀況發生在歐洲其他地方,諸如比利時、荷蘭、波蘭。

“伊莎貝爾,禮節在打仗的時候不重要嗎?”

“禮節在現在這個時候不重要。”伊莎貝爾不假思索地說,話一出口就但愿自己什么都沒講。

校長站起來。“我們學校始終不適合你,但是……”

“只要能夠打發我,爸爸會把我送到任何地方。”她說。伊莎貝爾寧愿脫口說出真話,也不愿再聽到任何謊言。過去十多年來,她待過太多修女院和學校,從中學到不少教訓,其中最重要的是,她只能靠自己,絕對不可能指望她爸爸或姐姐。

校長看著伊莎貝爾。她的鼻頭微微一皺,客氣地表示不贊同。“對男人而言,喪妻并不好過。”

“對女孩子來說,喪母也不好過。”她不甘示弱地笑笑,“但我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不是嗎?一個過世,一個背棄我。我說不出哪一項更讓我傷心。”

“天啊,伊莎貝爾,你非得如此直率,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嗎?”

這個批評伊莎貝爾已經聽了一輩子,但她為什么必須緘默?反正大家都不在乎她說什么。

“好吧,你今天就得離開。我會發個電報給你爸爸。湯瑪斯會帶你去車站。”

“今晚?”伊莎貝爾眨眨眼,“但是……爸爸不會想要收容我。”

“啊,后果,”校長說,“或許這時候你就懂了人們為什么必須考慮后果。”

伊莎貝爾又孤零零地坐上火車,準備面對未知。爸爸不曉得會作何反應?

她凝視斑駁骯臟的車窗,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青綠景致:牧草田野、紅屋頂、石砌小屋、灰黑橋梁、馬匹。

一切看起來跟往常一模一樣,令她略感訝異。戰爭逐漸逼近,她以為鄉間多少有些改變,比方說草地變了顏色、樹木枯萎凋亡,或鳥兒嚇得四散紛飛,但是此刻她坐上嚓嘎嚓嘎的火車前往巴黎,眼前卻一切如常,全無異狀。

火車行抵龐大嘈雜的里昂車站,呼哧呼哧、噗噗啪啪地停下來。伊莎貝爾往下伸手,拿起擱在腳邊的小行李箱,提到膝上。她看著乘客們你推我擠地走過她身邊,車廂里鬧哄哄,不禁又想起那個她始終回避的問題。

爸爸。

真想相信他會歡迎她回家,說不定他終于伸出雙手,帶著溺愛的口吻喊她的名字,就像從前媽媽把全家人凝聚在一起。

她低頭盯著那剮痕累累的手提行李箱。好小。

她就讀的各所學校里,女孩們大多帶著一個個鑲著銅釘、皮繩扎縛的置物箱來學校。她們的桌上擺著照片,床邊小桌上擱著紀念品,抽屜里收著相簿。

伊莎貝爾只有一張加了框的照片,照片里是她想記得卻記不得的女子。每當她試著回想,她的腦海中只會模模糊糊地浮現人們啜泣,醫生搖頭,媽媽叫她緊緊握住姐姐的手。

仿佛這樣有用。但薇安很快就拋棄她,跟爸爸沒什么兩樣。

她意識到車廂里只剩她一人。她伸出戴了手套的雙手,緊緊抓住小皮箱,側身滑下座椅,走出車廂。

月臺上擠滿了人。火車轟轟隆隆地成排停立,四處烏煙瘴氣,黑煙直沖高聳的圓頂天花板。某處傳來尖銳的哨聲。龐大的鋼鐵車輪嘰嘰嘎嘎地轉動,她腳下的月臺微微顫動。

即使在人群中,她爸爸依然醒目。

當他認出她,她看到他一臉不耐,神情漸變為陰沉與決然。

他身材高大,起碼六英尺,但“一戰”害得他彎腰駝背,至少伊莎貝爾記得聽過別人這么說。他寬闊的肩膀斜斜下垂,好像滿懷心事,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儀態。他的灰發日漸稀疏,疏于梳理,鼻子寬大扁平,像支炒菜鏟,嘴唇跟可有可無的話語一樣單薄柔弱。在這個炎熱的夏日,他穿了一件皺皺的白襯衫,衣袖卷起,一條領帶松松地垂掛在磨得起毛的衣領上,燈芯絨長褲需要洗熨。

她試著看起來……像個大人。說不定他期望她像個大人。

“伊莎貝爾。”

她雙手緊緊扣住皮箱把手。“爸爸。”

“又被退學了。”

她點點頭,用力吞口水。

“這種時候我們怎么可能再找到一所學校?”

這話幫她起了頭。“爸,我想跟你住。”

“跟我住?”他似乎又是氣惱,又是驚訝。但一個女孩想跟爸爸同住,有什么好奇怪的?

她朝他跨一步。“我可以在書店工作,我不會礙著你。”

她用力吸口氣,靜靜等候。周遭的聲響似乎愈來愈宏亮。她聽到人們走來走去,月臺在行人們的腳下嘎嘎作響,鴿子在頭頂上拍拍翅膀,有個小寶寶號啕大哭。

“當然沒問題,伊莎貝爾。”

“回家吧。”

她爸爸一臉不屑地嘆口氣,從她身邊走開。

“喂,”他回頭一看,開口說道,“你來不來?”

伊莎貝爾躺在攤放在草地的毯子上,一本書攤在面前,青草散發出甜香。附近一只小蜜蜂繞著花朵嗡嗡飛舞,一片靜謐中,聽起來好像一輛微小的摩托車。天氣酷熱,她回到巴黎家中已經一星期,嗯,說不定稱不上“家”。她知道爸爸依然偷偷計劃擺脫她,但在這個充滿草莓與青草甜香的美麗夏日,她不想為這事操心。

“你看太多書了,”克里斯多福邊說邊嚼著一根干草,“這本是什么?愛情小說?”

她朝著他翻身,“啪”的一聲合上書本。那是一本關于英國護士艾迪絲·卡維爾的書,這位護士小姐是“一戰”的英雄。“克里斯多福,我可以是戰爭英雄。”

他大笑。“你一個女孩子?戰爭英雄?太可笑了吧。”

伊莎貝爾猛然站起,一把抓起她的帽子和白色的羊皮手套。

“別生氣,”他邊說邊抬頭對她咧嘴一笑,“我只是不想再聊到戰爭。更何況女人在戰場上沒什么用是事實,你們的職責是等候我們返家。”

他一只手托著臉頰,透過垂散在眼前的金發盯著她。他身穿游艇風格的休閑外套和白色寬管褲,看起來不折不扣是個優渥富裕、沒做過任何工作的大學生。許多跟他同齡的大學生已經自愿離校參軍。克里斯多福才不呢。

伊莎貝爾爬上山丘,穿過果園,走到覆滿青草、停放著他那部潘哈德敞篷車的丘頂。

她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克里斯多福才姍姍到來,他那張雖不太出眾、但還算得上英俊的臉龐蒙上閃閃發亮的汗水,手里挽著空蕩的野餐籃。

“把東西丟到后座吧。”她笑容燦爛地說。

“你怎么可以開車?”

“我顯然可以。上車吧。”

“伊莎貝爾,這是我的車。”

“嗯,講得明確一點,況且,克里斯多福,我知道你非常重視事實,這是你媽媽的車。我認為女人的車應該由女人駕駛。”

他翻個白眼,喃喃說聲“好吧”,轉身把野餐籃擱在駕駛座后面時,伊莎貝爾強忍笑意。他故意放慢腳步以示抗議,慢吞吞地繞過車子前頭,坐到她旁邊的乘客座。

他一關上車門,她馬上猛踩油門。車子遲疑了一秒,隨即往前沖,加速前進時噴出一團煙霧和廢氣。

“天啊,伊莎貝爾,開慢一點!”

她一手按住噗噗飄動的草帽,一手緊抓著方向盤。她飛快駛過一部部汽車,幾乎沒有放慢車速。

“天啊,開慢一點!”他又說了一次。

他當然知道她不會聽他的話。

“現在女人也可以上戰場,”當巴黎的車潮終于迫使她放慢車速,伊莎貝爾說,“說不定我可以開救護車,協助破解密碼,誘使敵人告訴我秘密地點或計劃。記不記得那個游戲。”

“戰爭不是游戲,伊莎貝爾。”

“我知道,克里斯多福。但是如果真的開打,我幫得上忙。我的意思就是這樣。”

在柯利尼將軍街,她不得不猛踩剎車,以免撞上一輛貨車。一列法蘭西喜劇院的車隊緩緩倒車駛出盧浮宮。事實上,街上到處都是貨車,身穿制服的憲兵們指揮交通,建筑物和地標周圍堆滿沙包,以防受到攻擊。但是自從法國參戰后,至今尚未受到任何襲擊。

這里為什么到處都是法國警察?

“嗯,好奇怪。”伊莎貝爾眉頭一皺,喃喃說道。

克里斯多福伸長脖子,看看怎么回事。“他們正把館藏的珍品運出盧浮宮。”

伊莎貝爾發現車流稍緩,趕緊加速前進,不一會兒就開到她爸爸的書店前面,把車停好。

她揮揮手跟克里斯多福道別,溜進書店。書店狹長,兩側都是書架,從地板到天花板全都堆滿了書。這些年來,她爸爸不停建造獨立式書架,試圖增加倉儲空間。這些“改進措施”卻讓書店變成一座迷宮。一架架書籍引領人們東彎西拐,愈走愈深,直走到書店最里頭那些專為觀光客陳設的小冊。有些書架照明良好,有些一片陰暗。店里沒有足夠的照明設施點亮各個角落。但她爸爸熟知每個書架上的每一本書。

“你遲到了。”他邊說邊從書桌旁抬起頭。他正用印刷機印東西,說不定是他那些乏人問津、從來沒有人購買的詩集。他粗鈍的手指沾滿了藍色的油墨。“我猜對你而言,男孩子遠比工作重要。”她悄悄坐到收款機后面的高腳椅上。過去這一星期,她跟爸爸同住在一個屋檐下,打定主意不要跟他頂嘴,即使不甘于順從、滿心不愿。她一只腳不耐煩地輕踏地板,好想大聲說出幾個字、幾句話,甚至幾個借口。她很難不對爸爸坦述心中感受,但她知道他非常想趕她走,所以強迫自己不要開口。

“你聽到了嗎?”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對她說。

伊莎貝爾坐直。她先前沒聽到爸爸走過來,但此刻他已經皺著眉頭站在她旁邊。

她剛才睡著了嗎?

書店里確實有個奇怪的聲音。灰塵從天花板上飄落;書架輕微地嘎嘎作響,聽起來像牙齒格格輕戰。門外人影晃動,展示窗的鉛框玻璃閃過數以百計的黑影。

人群?這么多人?

“到底怎么回事?”爸爸喃喃自語。

伊莎貝爾推開爸爸,擠過人群。

一個男人猛然撞上她,她被撞得東搖西晃,他卻沒有道歉。更多人擠過他們身旁。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問一個滿臉通紅、氣喘吁吁、試圖掙脫人群的男人。

“德國人快要進占巴黎,”他說,“我們必須離開。我經歷了‘一戰’,我知道……”

伊莎貝爾輕蔑地哼了一聲。“德國人進占巴黎?絕不可能。”

他快步跑開,忽左忽右,搖晃著前進,身側的兩只手一下子握拳,一下子松開。

“我們必須趕緊回家。”她爸爸邊說邊鎖上書店大門。

“怎么可能發生這種事?”她說。

“怎么不可能?最糟的事始終躲不了,”爸爸冷冷地說,“跟在我身邊,別走遠。”他補了一句,走入人群中。

伊莎貝爾從沒見過如此驚慌的場面。街頭街尾燈火通明,汽車引擎噗噗作響,門窗噼啪關上。人人對著彼此大呼小叫,伸出雙手,試著不要在混亂的人群中走失。

伊莎貝爾緊跟著爸爸。街上太喧囂、太混亂,他們不得不放慢腳步。地鐵太擁擠,無法行進,只好一路走回家。等終于抵達家中,天色幾乎昏暗。他們站在公寓大樓門口,爸爸雙手顫抖得好厲害,試了兩次才打開大門。進門后,他們舍棄搖搖晃晃的吊籠電梯,直接爬上五樓,沖向家中。

“別開燈。”爸爸一開門就壓低嗓門說。

伊莎貝爾跟著走進客廳,朝窗邊走去。她拉高遮黑窗簾,凝視窗外。

遠處傳來嗡嗡的聲響。隨著聲響愈來愈激昂,窗戶開始嘎嘎顫動,聽起來像是玻璃杯里的冰塊。

她先聽到尖銳刺耳的噓噓聲,過了幾秒才看到空中的黑色小隊,有如鳥兒般列隊翱翔。

飛機。

“德國佬。”爸爸悄悄說。

德國人。

德國飛機翱翔在巴黎上空。噓噓的聲響愈來愈激昂,聽來像是女人的尖叫,然后炸彈在某處引爆。她覺得說不定是第二區,空中閃過一道詭異而耀眼的白光,然后某個東西起火燃燒。

空襲警報大作。爸爸“唰”地拉下窗簾,帶著她走出家門,快步下樓。鄰居們全都這么做,人人拿著外套、抱著小寶寶和寵物走到一樓門廳,再爬下狹窄曲折通往地窖的石階。黑暗中,他們坐在一起,靠得更近。空中飄散著霉味、體臭和恐懼,恐懼的氣味尤其刺鼻。炸彈持續引爆,噓噓嘶嘶,轟轟隆隆,四周石墻搖晃顫動,塵土從天花板紛紛飛落。一個小寶寶開始哭,怎么哄都沒用。

“拜托叫那個小孩閉嘴。”有人厲聲說道。

“這位先生,我試了,他嚇壞了。”

“我們都嚇壞了。”

時間慢得令人望眼欲穿,似乎過了好久,四周終于安靜下來。但靜默幾乎比噪聲更可怕。巴黎還剩下什么?

等到警報解除,伊莎貝爾已經感到麻木。

“伊莎貝爾?”

她多么希望爸爸朝她伸出手,握握她的手,輕聲安慰她,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秒鐘也行。但他從她旁邊轉身,徑自走上陰暗曲折的地窖石階。一回到公寓,伊莎貝爾馬上跑到窗邊,透過窗簾探看埃菲爾鐵塔。鐵塔還在,屹立在厚厚的黑煙中。

“別站在窗邊。”他說。

她慢慢轉身。室內唯一的光源是他的手電筒,一道黃光孤零零地映照在黑暗中,感覺凄涼。“巴黎沒有倒下。”她說。

他一語不發,眉頭一皺。她不曉得他是否想著“一戰”、他在戰壕里見過的種種景象。說不定他的傷處再度作痛,與轟轟墜落的炸彈和嘶嘶作響的火焰相互呼應。

“上床睡覺吧,伊莎貝爾。”

“這種時候我怎么可能睡得著?”

他嘆了一口氣。“你終究會知道沒有所謂的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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