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兩姐妹(3)

薇安對戰爭并不陌生。她知道的不是隆隆的轟炸、硝煙的戰火和鮮血,而是戰爭的后遺癥。雖然在和平時期出生,她最早的記憶卻攸關戰事。記得一邊跟爸爸說再見,一邊看著媽媽啜泣。記得餓肚子,而且總覺得好冷。但最重要的是,她記得爸爸返家后走路一跛一跛、唉聲嘆氣、沉默不語,變了一個人。也就是那個時候,他開始酗酒,什么話都埋在心里,對家人不理不睬。之后,她記得房門噼啪關上,爭執聲哄然四起,而后緩緩轉為難堪的沉默,她爸媽搬進不同的臥室。

離家參戰的爸爸和戰后返家的爸爸是兩個不同的人。她試著贏得他的愛;更重要的是,她試著持續愛他,但最終,兩者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自從他把她送到卡利弗,這些年來,她營造了屬于自己的生活。她每年寄圣誕卡和生日卡給他,但從來沒有收到過他的卡片。他們父女很少交談,還有什么好說的?伊莎貝爾似乎始終放不下,但薇安不一樣,她了解也接受。媽媽一過世,他們的家就無可挽回,支離破碎。他是個再怎么樣都不愿為孩子承擔父職的男人。

“我知道你多害怕戰爭。”安托萬說。

“馬奇諾防線挺得住,”她試圖讓自己聽起來令人信服,“你圣誕節之前就會回家。”馬奇諾防線是道長達數百英里的水泥墻,“一戰”后,法國沿著德法邊境筑起這道防線,沿墻架設武器與障礙物,防止德國入侵。德軍不可能突破這道防線。

安托萬攬她入懷。茉莉花香令人心醉,頃刻間,她確知從今以后,一聞到茉莉花香就會想起這次道別。

“我愛你,安托萬·莫里亞克,我等你回家,回到我身邊。”

日后,她不記得他們走進屋里,爬上樓梯,躺到床上,脫下彼此的衣服。她只記得自己赤裸裸地窩在他的懷里,躺在他的身下,他一反往常,狂熱、急切地跟她做愛,他的吻帶著探索的意味,雙手似乎想要撕裂她,即使是緊緊摟住。

“你比自己以為的堅強,小薇。”完事后,他們靜靜躺在彼此的臂彎里,他對她說。

“我不是。”她悄悄說,聲音輕到他聽不見。

隔天早上,薇安想整天把安托萬留在床上,甚至勸他收拾行囊,一家人像小偷那樣摸黑逃跑。但他們能逃到哪里?戰爭的陰影已經籠罩了整個歐洲。

等她吃完早餐,洗好碗盤,她的頭已經隱隱抽痛。

“媽,你好像不開心。”蘇菲說。

“夏天天氣這么好,而且我們正要去好朋友家里坐坐,我怎么會不開心?”薇安笑笑說,但是笑容有點牽強。

她走出家門,站到前院的一棵蘋果樹下,這才意識到自己沒穿鞋。

“媽!”蘇菲不耐煩地叫了她一聲。

“我來啰。”她邊說邊跟著蘇菲穿過前院,走過以前用來養鴿、現在用來擺放園藝工具的木棚和空蕩的谷倉。蘇菲推開閘門,跑進鄰家精心修整的院子,沖向一棟裝了藍色百葉窗的小石屋。

蘇菲敲敲大門,無人回應,她直接推門進去。

“蘇菲!”薇安厲聲說,但她的斥責對蘇菲有如耳邊風。在好友家不必拘禮,而蕾秋·德·尚普蘭和薇安是十五年的知交。爸爸恬不知恥地把她們兩姐妹丟到鄉園后的一個月,薇安就結識了蕾秋。

兩人自此就是一對好搭檔。薇安瘦小、蒼白、緊張兮兮,蕾秋個頭跟男孩一樣高大,眉毛的生長速度比謠言的散布更加驚人,聲音跟霧號一樣粗嘎。她們都不太合群,直到遇見彼此,很快就形影不離,中學畢業后依然是好友,直至今日。兩人一起上大學,都成為小學老師,甚至在同一時間懷了孕。如今她們在當地的小學任教,在相鄰的教室里教書。

蕾秋從敞開的門口露面,懷里抱著她剛出生的小兒子艾瑞爾。

她們互看一眼,眼神中道盡兩人擔心害怕的一切。

薇安跟著她朋友走進明亮、整潔雅致的小房間,一張粗拙的木頭長桌上擺著一個插滿野花的花瓶,兩側各有一張椅子,椅子式樣并不搭調。角落有個真皮手提箱,箱上擱著蕾秋的先生馬克喜愛的羊毛氈帽。蕾秋走進廚房,端出擺滿可麗露蛋糕的小陶盤,兩人走向屋外。

小小的后院里,玫瑰花沿著自家的樹籬生長,一張桌子和四張椅子散置在磚石平臺上,幾盞古舊的煤油燈懸掛在栗樹的樹枝上。

薇安拿起可麗露蛋糕咬了一口,細細品嘗濃郁的香草奶油餡和香脆微焦外皮。她坐下。蕾秋在她對面坐下,懷里的小寶寶好夢方酣。靜默在兩人間延展,滿載彼此的憂慮和不安。

“我不曉得他有沒有機會認識他爸爸。”蕾秋低頭看著小寶寶說。

“戰爭會改變他們。”薇安想起往事,說了一句。她爸爸曾參與索姆河戰役,在這場戰役中,超過七十五萬人喪命,種種關于德軍暴行的傳言也隨少數幸存的法軍傳回鄉里。

蕾秋把小寶寶抱到肩上,穩穩地輕拍他的背。“馬克不太會換尿布。小艾瑞爾喜歡睡在我們的床上,我猜現在不是問題了。”

薇安感覺自己浮現笑意。這個玩笑不算什么,但多少有點幫助。“安托萬的鼾聲很煩人,這下我可以睡個好覺。”

“而且我們可以吃荷包蛋當晚餐。”

“臟衣服少了一半。”她說,但聲音逐漸哽咽,“蕾秋,我不夠堅強,應付不來。”

“你當然應付得來,我們會一起熬過來。”

“我認識安托萬之前……”

蕾秋不以為然地揮揮手。“我知道、我知道,你瘦得跟樹枝一樣,一緊張就結結巴巴,對每樣東西都過敏。我都知道,我也在,不是嗎?但這些都過去了。你得堅強起來,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蕾秋的笑容漸漸隱去。“我知道我人高馬大,輪廓優美,他們跟我推銷胸衣和絲襪時總是這么說。但是,小薇,這件事讓我瀕臨崩潰,有時我也需要你讓我靠一靠,當然不會整個人靠在你身上。”

“所以我們兩人不能同時崩潰?”

“沒錯!”蕾秋說,“就這么說定啦。好,我們是不是應該開瓶干邑白蘭地或杜松子酒?”

“現在是早上十點。”

“沒錯,你說得對極了。那就來杯法式雞尾酒吧。”

星期二早上薇安醒來時,日光自窗外流瀉而入,粗拙的原木蒙上一層閃亮的光影。

安托萬坐在窗邊的椅子上,那張胡桃木的搖椅是薇安第二次懷孕時安托萬親手所制。多年來,空空蕩蕩的搖椅似乎是個嘲諷。日后想起,她把那段日子稱為“流產歲月”。大地豐饒富足,她的心田卻一片荒蕪。四年內三度流產,失去三個氣若游絲、心跳微弱、雙手泛藍的嬰兒。而后奇跡似的,一個小寶寶活了下來:蘇菲。那張搖椅的木頭紋理間收納著幾個瘦小、哀傷的鬼魅,但也承載著美好的回憶。

“說不定你應該把蘇菲帶到巴黎,”她坐起時,他開口說,“你爸爸會照顧你們。”

“我爸爸已經表明他不想跟女兒住,我怎能指望他欣然接納我們。”薇安把菱格被毯推到一旁,起身下床,光腳踏上陳舊的地毯。

“你們沒問題吧?”

“蘇菲和我會沒事的,反正你很快就會回來。馬奇諾防線挺得住,況且,天曉得,德國人才不是我們的對手呢。”

“可惜他們的武器比我們精良。我把銀行存款全都領了出來,床墊下藏了六萬五千法郎,薇安,請你善加花用。你還有教書的薪水,應該可以讓你們支撐好一陣子。”

她一陣惶恐,心中狂跳。她對他們的財務狀況所知甚少,向來是安托萬管賬。

他慢慢站起來,把她摟到懷里。她好想把此刻的安全感裝入瓶中,日后當她的心因孤寂恐懼而干涸時,就能啜飲一口。

記住這一刻,她心想。他的亂發捕捉了日光,褐色的雙眼盈滿了情意,一小時前,他龜裂的雙唇在黑暗中親吻著她。

他們身后的窗戶敞開,她聽到窗外的聲響,一匹馬兒拖著四輪推車沿著小路緩緩前進,馬蹄踢踢踏踏,車輪啪嗒啪嗒,聲聲平緩。

那八成是奎利安先生載著鮮花前往市場。如果她在院子里,他會停下來送她一朵花,稱贊她人比花嬌,她也會微微一笑,說聲謝謝,請他喝杯飲料。

薇安不情不愿地抽身。她走向木制梳妝臺,把藍色陶罐里的溫水倒進淺盆,洗了臉。在那個充當更衣間的凹室,她隱匿在金黃和乳白的亞麻布簾后方,穿上胸衣,套上蕾絲花邊的底褲和襪帶,沿著大腿順順絲襪,系在襪帶上,然后穿上一件方領束腰洋裝。等她拉上布簾轉過身來,安托萬已經不在房里。

她拿起皮包,走到走廊另一頭的蘇菲臥房。女兒的房間跟他們的一樣狹小,天花板斜向一側,地上鋪著寬長的木板,還有一扇俯瞰果園的窗戶。房里一張鑄鐵床鋪,床邊的小桌上擱著一盞二手臺燈。漆成藍色的大衣櫥占據了剩余的空間,蘇菲的繪畫裝點了墻面。

薇安拉開百葉窗,讓陽光流瀉到房里。

夏夜炎熱,蘇菲跟往常一樣半夜就把被單踢到床下,她那只名叫“貝貝”的粉紅絨毛玩具熊貼著她的臉頰。

薇安拾起玩具熊,低頭凝視它那微微褪色、備受寵愛的臉龐。蘇菲去年迷上了新玩具,貝貝受到冷落,被丟置在窗邊的架子上。

這會兒貝貝再度受寵。

薇安傾身親吻女兒的小臉。蘇菲翻身,眨眨眼睛,醒了過來。

“媽,我不要讓爸爸走。”她輕聲說。她伸手拿玩具熊,幾乎從薇安的手中搶走貝貝。

“我了解,”薇安嘆氣,“我了解。”

薇安走向大衣櫥,從櫥里挑出那件蘇菲最喜歡的水手洋裝。

“我可以戴爸爸幫我編的雛菊花冠嗎?”

所謂的“花冠”皺皺地擱在床邊小桌上,小小的花朵已枯萎。薇安小心拿起,戴在蘇菲的頭上。她以為自己應付得不錯,直到走進客廳,看到安托萬。

“爸?”蘇菲摸摸枯萎的雛菊花冠,猶豫地說,“別走。”

安托萬蹲下來,抱住蘇菲。“為了確保你和媽媽的安全,我必須上戰場,但我很快就會回來。”薇安聽出他話語中的哽咽。

蘇菲抽身,雛菊花冠斜斜地從頭上滑落。“你保證你會很快回來?”

安托萬目光掠過女兒神情急切的臉龐,迎上薇安憂心忡忡的凝視。

“我保證。”他終于說。

蘇菲點點頭。

他們一家三口沉默地走出家門,手牽著手走上山丘,朝灰黑的谷倉前進。及膝的金黃野草覆滿渾圓的山丘,一叢叢跟干草車一樣巨大的丁香花沿著地產的邊界蔓生。三個小小的白色十字架立在山丘上,世間只剩下這三個十字架緬懷薇安失去的孩子。今天她不許自己看十字架。心情已經夠沉重了,她不能再想那些往事,添增心中的負擔。

那部綠色的雷諾老爺車停放在谷倉里。他們都坐進車里后,安托萬發動引擎,倒車駛出谷倉,輾過漸漸枯黃的草,開到小路上。薇安凝視灰塵仆仆的小窗,看著窗外青綠的河谷,鋪了紅磚瓦的屋頂、牧草田園、葡萄園、細長高聳的林木,種種熟悉的影像迷蒙地閃過。

車子開抵圖爾附近的火車站。唉,太快了。

月臺上擠滿提著皮箱的年輕男子、與他們吻別的女人、哭哭啼啼的孩童。

一個世代的男人又將遠赴戰場。

別多想,薇安跟自己說。不要回想上次男人們返家時走路一跛一跛,顏面灼傷,缺手缺腳……

安托萬買車票,帶著他們上車時,薇安緊緊抓住丈夫的手。三等車廂非常悶熱,幾乎令人窒息,乘客們有如沼地蘆葦般擠成一列,她直挺挺地坐著,皮包擱在膝上,依然抓著丈夫的手。

火車到站,十幾個人下車,薇安、蘇菲和安托萬跟著其他人沿鋪著鵝卵石的街道前進,走入一個迷人的村莊,這個小村跟都蘭地區的其他村莊一樣典雅幽靜,繁花怒放,處處可見崩坍的古老城墻。戰爭怎么可能要來?這個寧靜的小村莊怎么可能集結士兵,且把他們送往戰場?

安托萬拉拉她的手,示意她再往前走。她什么時候停下了腳步?

前方有一排固定在石墻上的才架設不久的鐵制閘門,門后是一排排臨時房舍。

鐵門一開,一名騎馬的士兵出來歡迎來報到的人們,他的皮制馬鞍隨著馬兒的步伐嘎吱作響,臉上都是灰塵,熱得滿臉通紅。他拉扯韁繩,馬兒停步,一邊甩甩頭,一邊嘶嘶噴氣。一架飛機在上空嗡嗡飛過。

“各位,”士兵說,“請把你們的文件帶到鐵門旁的中尉那里。來,趕快行動。”

安托萬親吻薇安,這一吻是如此柔情,讓薇安好想哭。

“我愛你。”他貼著她的唇說。

“我也愛你。”她說,但此時此刻,這幾個意義深重的字眼感覺卻無足輕重。與戰爭抗衡,愛情算什么?

“我也是,爸爸,我也愛你!”蘇菲哭著說,整個人投入他的懷抱。他們一家三口最后一次緊緊擁抱,直到安托萬抽身。

“再見。”他說。

薇安無法道別。她看著他走開,見他漸漸融入一群談笑的年輕人中,再也難辨身影。巨大的鐵門“啪”地關上,鋼鐵在熾熱、塵土飛揚的空氣中發出鏗鏗鏘鏘的回聲,薇安和蘇菲站在街上,形影孤單。

主站蜘蛛池模板: 苍山县| 丽水市| 峨眉山市| 疏勒县| 闸北区| 辽阳市| 乌鲁木齐市| 乐昌市| 长垣县| 顺平县| 瓮安县| 永嘉县| 灵宝市| 嘉黎县| 颍上县| 册亨县| 呼伦贝尔市| 巫山县| 南投县| 黄浦区| 甘孜县| 康平县| 龙南县| 贵阳市| 永善县| 西乡县| 枣阳市| 和田县| 泽库县| 延安市| 宣汉县| 阿图什市| 武强县| 佛教| 吉首市| 监利县| 兰溪市| 新民市| 长武县| 娄底市| 房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