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后,發現自己身處夢中的那座妖宮,放鶴和我一樣,皆被捆仙繩縛住。放鶴看著我無奈地說:“我盡力了。”
黑暗中突然閃出光亮,一群衣著極其繁復妖艷的異人登堂入室,看樣子地界有頭有臉的人都到齊了,包括扶云。我問放鶴:“仙官,那個為首的中年妖怪和那個年輕妖怪是什么來頭啊。”放鶴朝我指的方向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答曰:“魔尊和大長老。”“哇,那么年輕就是魔尊啊。”我有點佩服。他指正我說:“那位年長的是魔尊,年輕的是大長老。”“那么年輕就是長老。”我驚訝道。放鶴跟我解釋:“他原是天界小神,因觸犯天條,被貶謫地界,神明墮魔,自然是大人物。”他邊說邊嗤之以鼻。我看著長老那一身花里胡哨的羽衣,問放鶴:“他該不會是你哥吧?”放鶴又怒了:“你才是哥,你全家都是哥,我比他大。”
我看著扶云的身影立在大長老和魔尊中間,他望著我,眉頭微蹙,緊繃著臉。我偏過頭去不讓他看我這幅落入圈套的慫樣。這時,一個身形走到他身邊,正是之前見過的花妖,她幻化成藤蔓花網,在他身上婀娜多姿地攀爬。
扶云一臉懵逼,渾身金光一現,劈開纏在身上的絲絲繞繞。花妖被逼回人形,踉蹌地后退幾步,魔尊擔心地大叫:“上尊,不可傷害她!”
花妖快速收斂了狼狽的表情,對著扶云冷冷地嬌嗔:“上尊這是何意?前夜才與我共享極樂,承諾放棄苦修,為我妖魔道至尊,助同門誅天下佞臣。如今對我冷眼相待,若不是懼于眼前這位所謂靈器護身的上神后裔?”
她復又走到他身側,指著我的鼻子陳述道:“此女是個可憐人,混沌至今。別說血麟玉是什么,就算寶物在她手上,她也無法啟靈這通天地的上古神器。她唯一殘存的價值,不過是蠱惑些許愚昧的信眾為她赴死,反助我們大業。”
扶云耷著臉不說話,我卻開口了。
“看你們這么幸福我真的很開心啊,扶云,就這一命矣,不要太苦。”
所有人看我的表情都變得玩味,尤其是扶云,他睜大眼睛,朱唇輕嘆,微微搖頭了一二三四五六下。
花妖也忍不了了,吐槽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別人搶你丈夫你還憨呆地拍手稱好,被人賣了還幫著數錢。我原以為你只是癡,沒想到是真傻啊!”
我說:“我有一個很好的朋友,她曾教誨我:‘我對他人之物從來不屑一顧,不屬于我的東西放在我的身上,像在孽鏡地獄中日日煎熬。我放下一切之后終于發現,原來我不在乎我是誰,我只在乎我是否心甘情愿。’”
我直直地看著花妖的眼睛,字字珠璣:“那時她要脫離塵世的苦海,去隱世修煉,臨別時我提議送她她想要的任何東西,她如是說。我覺得她說得對,我也想當那樣的一個人,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我是憨是癡是傻,你們說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還是混沌的可憐人,都好。卒莫消長,此起彼伏,萬物于我何加焉?我心甘情愿地祝天下蒼生,包括你們,執念皆如愿。”
我說此話時,花妖也直直地對著我的眼睛,她的表情明明憤恨中透著猙獰,眼里卻是晶瑩的濕潤。
我就說吧,她絕對是阿馀,只有深愛風殷的阿馀,只有吃風殷醋的阿馀,才會在這種時候,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魔尊身披狐裘大氅,青黑的四方臉上刻著奇奇怪怪的亂色紋路,正色問我道:“人間的皇帝,你可知這是何地?”我虛聲回答:“朱鹮鎮。”眾妖皆驚訝不已:“你怎么知道?”。
我可驕傲了:“我是人皇,我還活著,所以我只能在人界。而你們那多妖魔怪鬼皆可集聚于此,說明此地有隆重的妖氣護體。而朱鹮鎮是你們的棋子元希言的故鄉,是他生平最仇恨的地方,也是你們最先染指的地方。”我閱覽過他批過的奏折,他總是想方設法增加朱鹮鎮的賦稅徭役、拒絕批復朱鹮鎮的救濟糧草,他的前塵往事被他抹的干凈,他的仇恨他的遷徙他的冤案我不得而知。
大長老冷笑道:“女帝竟知臣子生平一二,看來并非大司命所言,是個不祥的傻子吧。”阿馀干咳兩聲,魔尊則問依從大長老之意應該如何處置我?
所有人都看向大長老,而大長老卻手指放鶴,開始數落起他來:
“當初我讓你跟我一樣,用吞星術吸滅天穹那些零零碎碎、無人問津的散星,你卻言此不講武德。”
“若不是你不幫襯我,你我雙生二子早就成上神座下神騎了,那時即便這些事被翻出來,又如何呢?”
“你倒是守仙理,仙界寬容你了么,還不是被我牽連。”
“我就說你魔緣深厚吧,你還不樂意聽,如今落我手上,也只能任我擺布了。”
他大笑三聲,我看著他那張年輕稚氣的冷冽臉,跟元希言不能說極不相似,只能說毫無相關。好家伙,國師你真是會潛伏啊,畫得一手好皮啊。
放鶴尷尬地搖搖頭,小聲對我說:“我才不在乎什么三界義理,我只是單純的懶加膽子小而已。”
一陣疾風呼哧著我的臉,大長老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開始數落我,爹不疼娘不愛、臣子不服、遇人不淑、色令智昏、不忠不孝,不如死了算了。
他話音剛落,我迷蒙著血滴的眼睛望向他得意洋洋的臉色,然后,我自戕了。所有人都驚呆了,從來沒遇到過我這么會玩的俘虜,都沒給他們多少耀武揚威的機會,還賊聽話!
一劍刎頸,其實我刎得不深,還有點偏。我假死后,魂魄飄離,地動山搖。我拼勁虛空中的修為轉到朱鹮鎮衙門,留下一張紙條給正整裝待發、欲決一死戰的風殷。然后我的魂魄飄向天宇,收容我的正是我先祖的好朋友九天玄女娘娘。我諂媚道:“九天玄女娘娘,你可比我先祖畫冊里的神像漂亮多了。”九天玄女娘娘看著我嘆了口氣說:“你來都來了,坐坐吧。”
我在天際瞭望萬丈之下的紅塵。見我自戕,所有人都懵逼了,扶云沖上前來,扶著我的身體滿目空洞。放鶴和阿馀也驚覺起來,而魔尊見狀不妙,趁眾人面面相覷之時沖上來欲搶奪我的身體,被扶云以碾壓他的實力制止。
他整個人都錯亂了,麻木了,面對我僵硬冷白的身體不知所措。突然間陰風測測,風殷帶著大軍消無聲息地潛殺進來,巫師道士們紛紛布法陣,人妖廝殺中,眾妖逐漸占了上風,風殷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扶云沒有幫任何人,趁亂化為真龍身帶著我的軀體跑了...跑了...。
龍吟長嘯,山河震慟,狂風暴雨驟然升騰,在這位上古妖獸的余威下,人與妖皆疲敝。唯有放鶴還能保持精氣神,他嘴角摻著血,對大長老說:“相聚相散都是緣分,此事之后,天道行咎,你我親緣再無關聯。”
大長老怒劈他一臉,放鶴重傷。此情境下,風殷卻突然回光返照般地起身,他還抓了阿馀做質!“人是傷不了妖的,是么?”風殷冷笑著說:“陛下已死,血麟玉震怒,天若有情天亦老,血麟玉卻可替陛下管天下蒼生!”他強撐著傷痛矗立在眾妖咫尺之間,左手擒著阿馀的脖頸,右手死命拽著傳國玉琮。
傳聞天女墮神為人,仙靈元神融與法器,即為血麟玉,可滅惡妖,可通天地。
魔尊面露難色,大長老也驚詫道:“血麟玉怎么在你手里?”
風殷沒回答,阿馀卻笑了,我見她笑的是那樣釋然和輕松。
“妖女,你笑什么,今日你就是第一個獻祭血麟玉的惡妖!”風殷怒喝道,也是給自己壯膽。我看著這糾結的劇情,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沒來得及告訴他,阿馀找過他的,只是她變成了妖怪,你沒認出來。
“記得我曾經教過你的么?你若忘了,我再教你一遍。”阿馀平靜說道。
她原身為祭司,為人皇掌管人間鬼神之事,一番口訣祈禱,山川天地感應。國境之南,朱鹮鎮中,人妖界限,她猛然抓住風殷手中的玉琮,寶器陡然間幻化巨大,升騰于虛空,遮云蔽日。她自己也被法器的神力震碎精魄,化為一株木蘭,魔尊見狀,大呼一聲:“阿馀!”,又拉起大長老拼勁全力壓制法器,并無效果。
我正焦灼戰況,九天玄女卻突然問我:“你現在想見見扶云,要跟他聊聊么?”一聽到他的名字,我怒不可遏,答曰:“娘娘,我現在恨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哦。”九天玄女娘娘淡定地說:“那你回避一下,他這會兒過來了。”
我忍住想沖出去把他碎尸萬段的心情,不知過了多久,九天玄女娘娘又將我喚回,我不知道他們講了什么,看這樣子,天界眾上神仍然沒有干預此事的意思。
我繼續觀望眼下的戰況,眾人眾妖正斗得難舍難分。此時天空又是一聲巨響,我看見一條漆黑如夜的蟠龍從天而降,蜷曲身子盤繞玉琮,然后玉琮被壓碎了!粉末淅淅瀝瀝落下,眾妖驚慌后大笑。
風殷絕望了,他突然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么,剛剛他干了什么,他殺了阿馀!而我也絕望了,我沒想到他這么厲害,史書上不是這么寫的啊!對了,我是假死,傳世之寶啟靈效力有限,而他把我的軀體支走,可以壓制寶器的效力,怪不得!
面對敗局,風殷出離得癲狂,他撿拾起地上那一竄蒼白而美麗的木蘭花株,眼下是一大群伏地而躺、血流成河的軍士們。他對著蒼天怒吼:“我們肉體凡胎,終是力有不逮!‘陛下’?可笑,她沒資格做我們的皇帝,是她的錯,她是我們步步為謀的絆腳石,是棋盤上的亂子,是她引狼入室,都是她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