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時,鶯歌從門外跑來,慌張地說:“不好,大司命來了?!?
大司命是來興師問罪的,今晨她在百官面前給足了我面子,這會兒要來跟我談正事了。
“陛下為什么要將軍權交給宣國公?”她冷漠地質問我,身后跟著一長串的披甲戴胄的侍衛,仿佛今天我不收回成命,她馬上就要逼宮。這也難怪,她即便權勢滔天,國師還有一杯羹在,她貪贓軍款、濫殺軍士,諸將迫于她的權勢術數,敢怒不敢言。而我的這位王夫,是位公認的狠人,所有人翻了個底朝天都沒翻出他的來歷,她忌憚他。
我默默地從王座上掏出“虎符”,鶯歌瞪大了眼睛,放鶴則欣慰地點點頭?!八贿^是個空桿將軍,我早想弄死他了,讓他戰死沙場,也算體面?!蔽艺f。
大司命見我這般,肅殺的氣場蔫了下去,躊躇了半天說:“陛下終于想通了,此等來路不明、居心叵測之人絕不可久居宮中。”說罷,又帶著侍衛隊浩浩蕩蕩地走了。
“陛下,”鶯歌淚眼汪汪:“陛下,大司命他們再可怕,可你也不能犧牲國公爺博他們歡心??!你忘了你發著高燒、昏迷不醒的時候,是他擰著太醫過來為你治病;還有你得了寒疾,全身僵紫冰冷,是他逼國師煉丹救你;還有寢宮大火,大司命在外面準備收尸呢,是他抱著你,從火煙中走出來......陛下,三思??!”
他對我是很好,我從來沒有否認過,可無論是初見,還是鶯歌所言他為所我做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他是個高端玩家。我想起我的夢,連上蒼對我的懦弱都看不下去了,我必須做點什么,我想,我應該有所行動,就算戰死也不能等死!
“說點正事啊,那個誰,你還記得國師的來歷么?”放鶴突然問鶯歌。
“當然了。”鶯歌翻了個巨大的白眼,說道:“那年陛下13歲,正值前任宣國公病重之際,先皇收到饞臣的進奏,說是某某州某某鄉某某少年,因冤案被錯殺后,被鄉人請愿置于神祠祈禱重生。某月某日某時,狂風過境、雷雨交加,神祠被毀,少年身體不見蹤影,一年后離奇復活,并得道歸來。先皇大喜若狂,召他覲見。后來于宮中內廷,先皇、大司命等先皇親信皆參與他主導的復生儀式。但是當時陛下反對此事,被先皇關在地牢里,沒能親眼看見呢?!?
“你看見了?”我笑著問鶯歌:“可別是幻覺啊。”
鶯歌篤定地搖搖頭:“絕不是幻覺,當時我陪侍在先皇左右,看得清清楚楚,后來還跟少...啊別人聊起,她們跟我看的是一模一樣?!?
我看著放鶴那一副嗤之以鼻的樣子,問他:“你修道幾年了?”
放鶴說:“很多很多年?!?
“你今年幾歲了?”
“很多很多歲。”
“你和我丈夫認識多久了?”
“我跟他不熟,”放鶴再次斬釘截鐵地強調:“他活得比我久,名聲比我響,我不過是個小輩。話說回來,我到你這兒來是有正經差事兒要辦的?!?
“什么差事?”我問。
“我一道士,還能干什么事?當然是降妖除魔咯!”他嘟嘟嘴。
“拉倒吧,你還降妖除魔,我看你就是個妖怪!”鶯歌見不得他輕佻的樣子。
“本小仙不跟你一區區凡女計較。三界本互不干涉,若非機緣,本小仙也不會到這兒來,跟你們這位...”他看著我,撇撇嘴,搖搖頭,不情愿地說:“道貌岸然的人皇攜手?!?
“是他帶你來見我的?”我算是明白了,這貨文化水平不高。
“算是吧!”他想了想,勉強承認。
“他可跟你談起我?”我試探道。
“嗯?!彼c頭:“凡塵俗世本仙一向不感興趣的。他說你登基十年之久,朝中耳目依舊不多,他說你色令智昏、不忠不孝。不過他說這倒也無所謂,王權神授,忠孝勤政是臣子的責任,不是你的?!?
我一時語塞。鶯歌大罵他:“你胡說,宣國公是我見過對陛下最忠心最好的人了!”放鶴立馬對我表示同情:“你真是又蠢又慘,就算凡人不想做你的相公,你也不能找他吧?你知道他什么來歷么?你知道他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么?”
“那你告訴我,他是什么人,什么來歷?!蔽覍Ψ批Q橫眉冷對,你也知道本朝皇室乃開天辟地之元神盤古的唯女花神的后裔,本皇是正兒八經的上神血統,找誰不行?
“......”他一下子就閉緊了嘴巴,想了想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你不該知道太多,反正此事畢,若算他功德一件,興許會對你知恩圖報吧?!?
我讓鶯歌帶放鶴找個偏殿住下,自己則一個人在這里回味這巨大的信息量。我不知道我應該相信誰?或者說,其實我打心底里誰都不信。我在這世間孤零零地一個人摸索了二十四年,我也曾經渴求過關懷與真誠,但是得不到就是得不到,所有人都對我冰冷的客氣,緊張的回避。少司命阿馀是我唯一的伴讀,但我知道她是被大司命逼迫的,她總跟我保持距離,看我時眼神恭敬復雜,讓我捉摸不透、心生恐懼,久而久之,我也放棄了與她結交的心思。我曾在痛苦彷徨中想過一了百了,但是一想到妄圖奪我江山的是大司命、國師這樣的宵小,我不甘心!
大司命逼我與平虜將軍結合,結果風殷夜闖深宮,抓起我的袖口告訴我他早已與阿馀心意相通。母親逼我與國師成親,但我夜逃皇宮、以死相逼,死而復生、容顏不老,他不是妖怪是什么?至于我的丈夫,我還記得初見他時那天的情形,雷電鳴閃,他從風雨中穩穩走來,我仿佛苦海中的孤舟偶遇漂泊而至的一株槳,但他是人是妖是神,到底在三界的哪一環,我不得不敢不愿知。我心中有團虛火燃燒我的魂靈,每每我修習之時,有個古老滄桑的聲音緩緩從內丹傳來:“沒有時間了,孩子,沉默只能湮滅!”在這種緊迫的蠱惑之下,即便仍身處迷局之中,看不清絲絲縷縷回環的線索,我也只能提刀而起,在血路中摩挲。
但他和大司命、國師他們又是不一樣的,他在我面前總是恭敬自持,我裝傻時他輕言淺笑。可他見過我苦讀習修的樣子,見過我在詭譎的內宮外廷步步驚心,他知道我受了很多的罪與苦,知道我的精魂被虛空中的詭秘咒術吸髓飲血,知道我在眾口鑠金的謠言中身心俱疲??伤麘{什么這么評價我?我一邊安慰自己,他的背叛早在我預料之中,從一開始,我引他入局,用他破局,可是此刻我才明白什么叫人終非草木,七年的相伴相親讓浮現的真相刻骨銘心的痛!至少,我在他心目中,如同在風殷心目中那樣,色令智昏,不忠不孝!我的心仿佛遭到萬箭齊射穿孔,錐心之痛逼得我全身蜷縮,愛恨交織的心緒仿佛烈火噴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