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一到,百官開始陸陸續續步入大殿。
他們看見我時,一個個表情慌亂驚詫,我便已知,我的出現,是個意外。
我不是昏君,但實在摻不上話,所以我上朝一般都受命于權臣。
“權臣”便是國師和大司命。
人到齊后,國師看著我,面色從容,嘴角還扯起一抹淺笑,斜眼瞥了大司命一眼。他青春永駐的容顏幾乎毫無血色,活像一副濕皮。他宣布道:“天下和明,風調雨順,政通人和,吾皇威武,今日無事,可以退朝。”然后他對著百官就是大手一揮,衣袂飄飄然,威儀十足。
“且慢!”我猛地站起身來咆哮道:“我有一事要講!”
百官停下自己習慣性的轉場動作,齊刷刷地盯著我。我環視一圈,有感動的,有警惕的,有不屑的,有鄙視的。其中,平虜大將軍風殷屬于后者,他曾經是我的未婚夫。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成為朝堂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夫,得“宣國公”的封誥。但不幸的是,我拒絕了他,以及母皇安排的所有候選人,并在即位幾年后自己安排了自己的婚事。昭告天下后,權臣貴族等方才知道此事。于是,他們更放心了,原來我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戀愛腦的傻子,身前形勢如此不利,哪家正常帝君成親,會選一個來歷不明、無權無勢且背后沒有任何利益集團撐場子的人呢?
我繼續說道:“孤最近收到公函,說是各州府多有人口失蹤案,且多為少女,需要大查特查。”
堂下一下子安靜如雞。一陣沉默后,大司命篤定地對我說:“陛下,臣未聽說過此事,不知是何人在陛下面前妄議國事?”她的眼睛瞟了一眼國師。
國師也開腔了:“陛下,人口拐賣不過是尋常案子,王朝家大業大,出這種小事情實屬正常,交給地方官府辦就行了,陛下無需牽掛。”
我一下子就怒了:“百姓的命也是命啊!尤其是遇害的年輕女子,柔弱可憐無助。前朝好大喜功、連連征戰、大修宗廟,人口凋零疲敝。如今,還任由社會治理如此差勁,百姓無法安居樂業,適婚少女命若浮萍,簡直是大錯特錯。”
我罕見發怒,原本還裝模作樣、恭恭敬敬的大司命一下子挺直了身子,怒目圓睜地睨著我。我告訴自己,但凡脫下她那一身比朝日還鮮艷的妖冶華服和高聳的頭飾,內里不過是個擅長蠱惑人心的中年婦女,莫慌。
眼見我并不退讓,朝堂一片死寂,風殷站不住了。
“陛下,”他突然站出來,刀鋒似的眼睛盯著我:“內政不算大事,外務上還需陛下多花心思。數些年來,海蠻島夷騷擾國境、破壞鹽場礦倉、奇襲珍獸谷林,需要派大軍攘夷。”他說話時神情冷漠淡然,僅看我一眼便不再與我對視。我知道他厭惡我至深,但不知道他如此調離話題是為哪般。
國師補充道:“陛下,如今外事比內政緊迫,還請陛下速遣一位年輕勇將討伐海賊,臣以為平虜大將軍能勝任此事。”
大司命瞟了國師一眼,那眼神很難形容,那表情極其奇怪,我腦補了一下她的內心,大概就是“你耍什么名堂?”“你搶我臺詞!”。
我看朝堂下風殷的神態仿若勢在必得,大司命在用眼神刀身邊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國師則一副與他年輕外表不相符的老練模樣。所有人都在轉移話題,可見這件事情對他們而言非常重要乃至事關重大。
這時,一個身影跨過興文殿的門楣,竟然是他!我想起那個令我惴惴不安、隱喻晦明的夢,想起我們之間真真假假的林林總總,更是怒火中燒,急火攻心:“扶云,你怎么來了?”我讓你起來了么?你還敢爬到這兒來!
他換了一身黧黑朝服,收緊了昨日夜半歸來的肅殺氣息,若冠玉的臉龐溫潤似水。“陛下,臣且來遲,望陛下恕罪。”他俯首作揖,又言道:“家國無小事,陛下體恤民情,實乃千古明君,不過臣以為茲事體大,可遣近臣速去歸案。”
一個個的真是臉大!一個要軍權,一個玩自查,好,很好,好得很!
我撇了撇嘴:“內政不安,何以攘夷?此事事關重大,只有風將軍這樣足智多謀、人脈廣博者可以處理,這樣吧,就由風將軍兼任大理寺卿,調查此事!”
大司命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眨了一二三四五六下,扶云和國師的表情都是一臉懵逼,風殷本人則是破大防似的,看我的眼神都多了幾分不可置信的狠厲。
“至于討伐海賊,就讓宣國公去吧!”我布完政令,便下令退朝。風殷是最后一個走的,他試圖與我辯駁:“你把軍隊交給他,你個蠢貨、昏君!”
我黑著臉回罵他整整一炷香的時間,把這些年言官有關他的彈劾挑重點給他念了一遍。他愣住了,斜著眼和我對視良久,而后也只能拂一拂衣袖、忿忿而走。
我回寢宮的時候,我的丈夫、宣國公扶云居然又跪在了原地。
“真是入戲啊。”我心想,“平身吧。”我說。
他此刻終于疲憊盡顯,眼睛布滿了脹紅的血絲。當他緩身站立后,我讓侍女鶯歌為他打點行裝、潦草餞行。“好好干啊!”我丟下一句話,躺在我八尺寬的豪奢大床上補覺。
他跪下領旨,對我隆重地叩謝皇恩浩蕩,我隔著床幔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的眼神還是非常平靜,仿佛朝堂上那個同國師蒙逼對視的人不是他似的,真真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見我不說話,他呆站在門檻外足足一刻鐘,終于擠出一句:“那臣先行告退,定不負陛下旨意!”
他走后,侍女鶯歌悄咪咪跑到我跟前:“陛下,你終于覺醒了!”“陛下,你今天真是英明神武!”“陛下你終于發現,還是宣國公對你最好了吧,等國公爺手握重權,看那些人還敢不敢在您面前造次!”
我看著她滿心歡欣雀躍的樣子,她一定是覺得,我手握實權后她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組織一幫宮女替我偷奏折、視聽前朝了吧,她一定覺得這種窩囊日子將會一去不復返吧。
可惜,真相只是,我還是沒有做好準備,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雖貴為帝王,且從小就被立為皇儲,按理說,應該是衣食無憂、一言九鼎的天潢貴胄。然而事實上,我的前小半生,算是個尋常悲劇。我的父親,也是前任宣國公,是風殷的族叔,和我母親成親后,兩人關系卻越來越差。江湖傳聞,我的父親在外風流成性,成親是受了母親和家族的脅迫,我不知這些事情的真假,也不想知,只需要定義他是個渣男就夠了。我看著母親被自己瘋狂的占有欲逼得人都瘋魔了,將國事拋給了大司命,任此人施行厚古薄今的一套作法,大興土木、高行祭祀、逼走忠良。最瘋魔的是,在我父親從沙場瀕死而歸后,母親為了為他舉行招魂復生之儀式,廣羅天下巫師道士,最終,元希言被地方官員進獻給了母親。據傳聞,他真的復生了父親,但是父親寧愿輪回轉世也不愿回到母親身邊。受此打擊下,母親更癡狂了,不僅任命元希言為國師,還曾命我在風殷和他之間二選一做我的夫婿。
父母沒有時間也沒有感情管我,就安排大司命教化我,而她的私生女少司命阿馀是我的伴讀,而阿馀則成為了我生命中一道過不去的迷。
大司命告訴我,我出生那天,洪水倒灌,天下大澇,因此我不是王朝的祥瑞,需要逆天改命。從此,在母親的默許下,她經常搗鼓一些陣法和符箓,而我則任由她擺布。我曾經視她為大恩人,像我母親一樣依賴她,但是她對我太冷冰冰了。她看我的眼神,隨著我的年歲增長逐漸認識到,那是刻薄與厭惡,與母皇的憂心與憐憫是大不同的。也許她有理由這么做,但我發現了一些華點,她越努力,我就越憔悴;她越開心,我就越昏沉。十幾年下來,我比同齡的貴族少女瘦削、枯黃、遲緩、昏庸,而整個王朝內外弊政交加,對我的謾罵日益甚囂塵上。
我戰戰兢兢、形同虛設,從皇儲到帝王,迷茫地思索著,絕望地無助著。
就在我撫今追昔,視死如歸之時,鶯歌壓低了聲音,貼耳對我說:“陛下,宣國公臨走時,怕您在這宮里孤立無援,還安排了一個神通廣大的朋友輔佐你呢!”看她一臉星星眼,我就知道,我的這位丈夫可真是不一般,七年功夫,就把我身邊這些好不容易勉強忠于我的近侍收買得妥妥當當。
接著,一位素衣短衽的少年跨過宮門,走到我面前。他皮膚極白,如白玉般面無血色,而清逸之氣隨風飄散。鶯歌搶先為我介紹:“他叫放鶴,是個道士,是宣國公的朋友呢,就是他昨天晚上去見的人。陛下,您別生氣了,國公爺把所有心思都花在您身上,怎么可能會私會別的女子呢?”
我無語,萬一他是個龍陽呢?風殷曾在我拒婚時哈哈大笑,夸我唯一的優點便是有自知之明。事實如此,我在大司命、國師他們手下茍活到今天,這個美德是大功臣。說回我的丈夫,他豐神俊朗,而我形銷骨立。和鶯歌她們這些個近侍宮女一樣,他也是我帶進宮的,是這宮里最拿當我帝王的人,不僅禮數周到,而且在王夫這個崗位上盡職盡責,是個不可多得的狠人!
我正想著怎么打發這個細作,他自己先打翻了鶯歌的發言,指著我的脊梁骨說道:“什么朋友?我跟他不熟!他就給我指了個路!我就是來找你的,你看看你這宮里,妖氣那么重,腥味那么濃,到處都是烏七八糟的陣訣,你這薄福身板還能活到今天,不愧是花神后裔,血厚啊!”
我拉開床幔看著他對我豎了個大拇指,他知道得還挺多,我突然覺得我應該留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