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凡塵磨鏡錄
- 蘇迅
- 2430字
- 2023-12-27 22:31:19
那年家騮“抓周”,攥進手里的居然是一件玉扇墜,你說長大了會不會是一個白相人呢?這話祖母經常要拿出來求證,貌似一個長期的懸疑,開始的時候是在心底里自問自答,如此懸而未決許久,便成了心口相問。初始可能確實含著某種擔憂成分,可說著說著,就成為一種習慣,甚至慢慢衍生出了另一番打趣的意味來——這一切自然沒有人能夠給她答復,十年八年之后方得見眉目,那是多么遙遠的事情,又不是未卜先知的仙人,現在誰能說得準?再說這些年,連資產階級也都被改造過來了,都成了光榮的勞動者,還哪里去做白相人呢?
秦家也不同往昔了,這些年外面的喧囂變遷、日新月異似乎尚未驚擾到里面的安定,可是時代畢竟是不同了呀,哪家又能夠真正與外界不相涉呢。尤其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當初那些攤開在紅木臺面上敲著“筆錠如意”戳子的小銀錠子、老鳳祥手工精制的赤金小算盤,又或三寸高、兩寸闊的袖珍線裝書,花的花掉了,放的放忘了,這些年似乎一下子從這個家里面消失殆盡了。祖母是清楚的,當了幾十年的家,這景況自然是一步一步在走向窘迫,說窘迫可能不十分恰當,實質是緩慢地向平民生活靠攏。而這緩慢其實卻是令她暗自滿意的。這趨勢不是從新中國成立那年才發端,民國十六年祖父遠赴兩廣做生意,回程時暴病亡故,從那個時候便已經開始了。兵荒馬亂的年月,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人,十來張嘴要吃飯,要念書,要嫁娶,有三災六病,有人情往返,可不就是吃利息,再后來就是個賣,就是個當嘛。幸虧那年祖母果斷將纏足的綁帶燒了,徹底放了足,那腳日后竟漸漸恢復為天足,兩只大腳板才能夠帶著她躲避戰亂下鄉逃難,為整個家庭里外奔波。那年月,中年喪夫也是來不及過分悲凄,先是軍閥混戰,后來東洋鬼子殺來,真叫人心惶惶、雞犬不寧,好不容易熬到東洋鬼子投降,緊接著又亂過一陣,秦家真正的傷筋動骨反在這一陣里。上海銀行里存著的那點壓箱底的金條、銀圓,都響應政府號召換成了金圓券,結果,都折了。再后來,好了,新中國成立了。好在兒女們還爭氣,都讀了點書,當教師的當教師,當醫生的當醫生,只有最小的兒子,就是家騮的爸爸,家道艱難沒讀成高中。上完初中就出去學徒,原在五金行當店員,新中國成立后五金行公私合營,成為機械廠的一個門市部,他也就順理成章成了國有工廠的正式職工。好在都有一份謀生的職業,各自在單位也都不算出挑,自食其力吧。
祖母手上那點私房銀子,每逢子女成家、立業,就逐步貼補填置一點進去,細水長流地、波瀾不驚地浸潤各家的煙火生涯。到這第七個孫子出生,外面已是一片全新世界,欣欣向榮、喧喧騰騰的,可要說到秦家的內里,卻終究是走到了強弩之末。祖母心中卻有另一番打算:依眼下的成分政策,這一家人倒跟剝削階級毫不沾邊,都是石骨鐵硬的勞動階級。每每想到此處,她甚至還有點慶幸的心理,幸虧換金圓券那陣把老本都賠光,這人要是沒銅錢來撐腰就終歸是氣不壯的,新中國成立之后她可不就一直是低眉順目、低頭伏小嘛。后來,她學了一句時髦的話,叫作:“混同于一般”。
這么多年來,這家人忙忙碌碌進進出出,跟周圍平房里的人家也沒有什么分等。他們像一群螞蟻似的,總是按著一定成規的線路進退,只顧低頭做工、吃飯,平時都話不多,因此也就沒結過什么冤仇。盡管依舊住著自家的青磚樓房,好在子女眾多啊,女兒早早就出了嫁,四個兒子除老大在上海工作,后來在那里安了家,其他三房都擠在這一棟小樓里。兒子們新中國成立后都是另立了戶口,因此這兩層樓里連祖母一共倒有四張戶口本。幾十年風雨泥途,讓祖母變得務實也豁達,她說自古婆婆跟兒媳婦就是天敵,在一個灶臺下討生活,與其弄到生出嫌隙再分家,還不如早早分開,唯如此或許還可能做到各自為政,如賓如客。平日各家分別開伙,于是廚房就不敷使用,她跟一個兒子家合用原來的廚房,另兩個兒子就分別占據大門左右兩側陽臺下的外廊,拖進來幾板車紅磚,兩面砌墻,一面加門,又增添出兩個狹長的廚房。各房分別生出子女們,這房間又不夠用了,連閣樓和樓梯間都隔打了分派給孩子們。這棟洋樓,就是外觀上也成了紅磚加青磚的雜色樓,像特意化過妝,在街巷弄堂里已經再也沒有資產階級的特征,跟眾多新中國成立以后進駐住戶的大雜院,沒有任何分別了。
外人不會明白,這樓從外觀上看是雜亂了些,可說到底住的畢竟是一家人,很多內在的東西依然是有章可循、清晰明了的。別的不說,推開大門進去,舊日陳設在客廳里成堂的雕花紅木桌椅那是早就變賣了,雖說降格為櫸木家具,素凈是素凈了些,可幾十年下來那些桌椅板凳的擺放位置,卻也不曾有過絲毫錯位,一切都合著往日的陳規呢。你若打開各房的主臥室,那些精致的蘇式紅木家具可不還在角落里散落著,仍舊坐著人的嘛,那些罩著清漆的雕花柚木西式床、兒子結婚時候添置的進口銅架子床還是一塵不染,地上鋪的打蠟地板也是紋絲未動,晚上開了燈,依然可以照得出人影來。尤其是二樓東面祖母的房間,那張原本安放在一樓書房中的條案,現今靠窗擺著,原本上面陳設的鎦著金片、配著紫檀座子、按著雕花蓋子的大宣德爐是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堆放祖母拆剪改制衣褲的散碎布料和針頭線腦,有幾個人能看明白,這是一件線條簡約的明式黃花梨古董家具呢?五斗櫥上的瓷花瓶,祖母經常會在樓下花壇里剪枝蠟梅或者連梗拗幾朵山茶花插上,因為這花瓶也不高,才剛剛夠一尺的樣子,特別是上面沒有龍啊鳳啊的花紋,這是只松石綠的一色釉蒜頭瓶。她要不說,你不翻過來看底下,工工整整用青花料寫著“大清嘉慶年制”篆書官窯款,是怎么也想不明白這樣瑩亮得跟新貨似的一件瓷器,竟然在民國初年就要了十五塊大洋。
這個家啊,說是早就破落了,衰敗歸衰敗,可樓上樓下箱籠抽屜里隨便翻翻,銀角子、玉墜子還是隨處可見,清代線裝書和民國年間的精裝書、《良友》雜志之類可不還成捆成堆在閣樓頂上放著的嘛。這樣的人家,在時代的洪流里不顯山不露水,可生活自有另一番活泛。而人的精神面貌,則更是硬朗,因為這一大家子的人,包括兒媳女婿,都是現今社會上最硬氣的勞動階級新人,就更不用說這些出生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第三代的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