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多年之前祖母所擔心的,家騮摩挲著一枚白玉印章,這古玉隨身佩戴近二十年,吸收人的熱力與津澤,玉質已經熟透,包漿已經瑩潤,沁色也轉化成桂花黃。家騮取出西泠印社特制八寶印泥,扶正紫檀印規,在玉版宣當中位置均勻打下鮮紅的一枚印蛻,接著取出棕老虎、撲包、連史紙,準備為玉印做全形拓片。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少年時代的某個禮拜天,天氣陡然有點燠熱,還是午后的時光,輕輕敲響虞老師家大門。門開了,虞老師閃身把他讓進去,反手將門閉合。他們已經很默契,不需要多余一句話。
兩人還是面對面坐在進門的那間屋,房間方圓不過十平方米出頭。家騮把斜挎的帆布書包撥正,轉到兩腿之間,弓著腰解開鐵搭扣,捧出小布包輕放到四仙臺桌面中央,然后逐層翻開緊裹的包袱皮。
虞老師忽然有幾分鐘沒說話。二十余件玉器攤開擺放在桌面之上,有的斑斑駁駁,有的白如粉琢,虞老師逐一捧起來,拿在掌中把玩??戳藥准?,他忽然微笑起來,不住點頭,又過一會兒,忽然似乎變得憂傷,有點氣餒的神色,最終,看完了所有玉,把最后一件放回原來的位置。
家騮緊抿嘴唇,雙手握住書包邊角,眼光隨著虞老師的指掌移動,等待虞老師發話。
這些玉器不可能是近年購置的,這是很講究的收藏,只有我們那個時候才有的講究。這些東西的氣息,真的是久違了。虞老師沒有點評,卻先發了一通感慨。他說得完全正確,這包玉器,正是當年祖母偷偷傳給家騮的。這些年,家騮玩著玉,跟行家們學著門道,多少是具備一些眼光的,慢慢也能感覺到這批玉器的意義。尤其跟虞老師交往之后,家騮的見識和審美更是突飛猛進,越發明白這批東西的難得。但要說到精確斷代、判斷器物價值之類,他則尚欠火候,尤其缺乏對于市場的領會。
老師您說得對,這些玉器是祖母傳給我的,應該是家中祖輩遺留之物。家騮對虞老師和盤托出,今天是誠心求教來的。
你別看不過二十幾件玉器,這批藏品卻分三個類型:這里面有屬于“古玉”范疇的西周小魚、東周馗紋小系璧和漢代玉蟬、劍珌……一邊說,虞老師把這幾件移近一堆。
然后,他又接著往下說:這些是我們那個時候所謂的“舊玉”,雖然達不到“古玉”年份,但比一般明清玉器舊氣,說穿了,就是隋唐宋元時期的玉器乃至部分明清仿古玉器。這里面的情況就復雜了,由于宋代流行仿制漢代式樣,明代又流行仿制宋代玉器,而清代其實也時興仿古玉。因此這類“舊玉”就包羅萬象,這個類別很有玩頭,很考驗鑒賞家眼力。說完,他抬手把玉兔、臥馬、鱖魚、凌霄花透雕珮等五六件歸并到一起。
這剩下的十幾件,白玉子岡牌、青白玉靈芝珮、圓雕劉海童子、馬上封侯……就是清代玉器,質料上乘,工藝精細,也屬入得流品的玩意兒。
家騮接口問道:老師,這些清代玉器我祖母說是“乾隆玉”,您看能夠到代嗎?
虞老師聽他問“乾隆玉”,不禁流露出一絲揚揚得意,說:這問題你要問別人,在這個城市里,我敢說沒有人能答得出來,沒有人能夠真正說得清楚。今朝儂問著阿拉,算儂問對路嘞嗨——虞老師忽然蹦出一句標標準準的上海話來,像在演滑稽戲,聽得家騮差點笑出來。
我們那個時候,對于明清玉器,認為只有一類是價值比較高的,那就是“乾隆玉”。你不要以為清代中期制作的玉器都可以稱作“乾隆玉”的啊,這個稱謂說到底不是中國人自己興起來的,而是西洋收藏家首先這么叫的。自從鴉片戰爭以來,列強蠶食中華,西洋收藏家紛紛來中國搜羅古玉,最看重的就是清代中期造辦處和官辦作坊制作的宮廷玉器,這些玩意兒本來就是為宮廷和王府巨宦之家制作,從選料到工藝,那自然都是上乘,精中選優,不惜工本,從古至今那都是貴的呀。因此我們中國的古玩行里就產生了專門做洋人買賣的洋莊,很多人更是投其所好專門仿制“古玉”和“乾隆玉”,傾銷給這些洋人,在清代晚期和民國年間,這就是著名的“洋莊貨”。會看清代玉器,就必須明了正宗“乾隆玉”、民間玉器、“洋莊貨”三者的區別——講到關節處,虞老師顧不得家騮,他自己都剎不住車了。多少年缺個知音賞,沒人跟他一道“奇文共欣賞”,今天好不容易湊到個用心的好聽眾,一股腦兒說出來,顯擺一下,多少暢快,比喝一杯冰鎮酸梅湯還痛快!
那就相當于官窯瓷器跟民窯的區別,“乾隆玉”其實是專指官窯,貴重也就事所必然。家騮冷不丁插了一句。
虞老師激動得拍了桌面一掌:是這么個意思,你腦子夠快,有悟性!
那么,老師,眼前這些清代玉器,能夠稱得上“乾隆玉”嗎?家騮把話頭又兜回正題。聽虞老師講了這么多門道,心知這“乾隆玉”如果遍地都是的話,可絕不現實啊。
果然,虞老師開門見山了:這里面,除了那件陰刻御制詩白玉墨床夠得上“乾隆玉”標準,其他的就都只能說是清中期玉器,不過也夠得上民間精品,對“乾隆玉”算是手追心摩,得其仿佛了。
家騮捧起那架白玉墨床。這墨床一玉整雕,長約三寸,寬不及兩寸,高度一寸有余。床面長方,上刻隸書七絕一首:“盤陀松下坐聽濤,箕踞科頭逸興豪。攜得焦桐何必鼓,高山流水自然操。”另刻落款“乾隆御題”四字,下押一方圓印,印面鐫刻著平行的三道橫線,這三十二個小楷隸字,娟秀得跟寫上去的似的,筆筆見鋒,但是墨床整體卻十分簡潔質樸,讓人感覺貌不驚人。
虞老師指著那個圓印章問家騮,可知道這代表什么意思?家騮自然無從知悉,老實地搖頭,虞老師告訴他,這三條橫線代表《周易》八卦里的乾卦,這個圓形的“乾”字印章,是乾隆皇帝常用的印鑒之一,多見于清宮舊藏書畫和古籍之上。
虞老師說:乾隆這個人有時候確實是過于喜歡堆砌浮夸,似乎流于艷俗,但他是皇帝呀,號稱“十全老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自然必須要端著架子,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想要拿藝術點綴升平,又不能倒了他大佬倌的架子,他所倡導的藝術必然只能富麗浮華,也屬正常。不過這樣一個文武全才、江山在握的人,審美上總有其過人之處的,他的艷俗之中畢竟還是有堂皇雅正的意蘊存著,還有淳厚閎大的氣勢在那里,這就是一個時代的氣韻,它是無處不在的,從這架小小的墨床就看得出來,兩個字:不凡!
家騮對虞老師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說:老師鑒定玉器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真有天人之姿。這兩句話是家騮在古書上看來的,在他的默念之中早已安在虞老師身上很久,今天自然而然從嘴里溜了出來。虞老師倒謙虛起來,道:什么行云流水揮灑自如,不過是熟能生巧而已,你讀過歐陽修的《賣油翁》嗎?大凡技藝,都不過“惟手熟爾”。你不要看我現在家徒四壁、居無長物,我們那個時候,我收藏的古玩也稱得上車載斗量,足可驚艷申浦。說到這里,他忽然自動住了嘴。
本來,家騮想追問一句:老師所說的“我們那個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呢?看虞老師保養得好,不過也總有四十開外了,若要說到正當年,那大致應該在二十年之前,就應該要到舊社會年間。但見他一時剎住話頭,又不好再問了。
這天虞老師似乎有很多的感慨,或許是這些玉器引發了他對于往日的回味和追憶,又或許是對于所面臨局勢的某種不安和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