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聲音
- 浮生記:《黃河文學》小說精選集
- 聞玉霞主編
- 4110字
- 2023-12-26 22:57:24
石舒清
尕嘴老漢在這間小屋里躺了十幾年,但是他覺得遠遠不止這個數。
實際上他也無心計較時間的長短,他多數時候只是睜著眼睛躺著,看他的眼睛你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的兩只眼睛似乎在想什么或者是在回憶什么,總之都像是很遙遠的事情,與近處的無關。由于目光默默地對著一個地方,使得他的翻身也像是因此減少起來。尕嘴老漢的翻身猶如一次勞心傷神的遠行,他不輕易如此折騰的。臉也像一碗已經渾了的水一樣,長時間看不到一點動靜。偶爾尕嘴老漢會感到一陣麻痹般的疲憊,說不清是從眼簾上開始還是從腳掌里開始,然后這麻痹會緩緩擴散開來,一種癢酥酥的擴散感會讓他覺察到幾乎被忘記了的一些肢體,比如一個手指,一小段腿什么的。他順應著一點也不拒絕,直到那種麻痹感像海浪一樣輕輕覆沒了他,他就無牽無掛地在家里面睡過去。有時候心里也會掠過一個念頭,想這一睡是不是不會再醒來了,還是像水上的木片那樣順應著睡過去。這樣想著,很快就睡得混混沌沌,若浮若沉,自己的想法是一點也沒有了。
許許多多的日子就這么在睜眼閉眼之間過去了。
小屋原本是個草窯?,F在家里有窯的人家已經很少了。方方正正的院子里有一眼黑洞洞的窯,就像一個弓著背的老人扶杖站在那里一樣,是很煞風景的。但尕嘴老漢家里的窯還在。住過幾輩人的,后來就用來裝草。尕嘴老漢腿摔壞后不久,家里人就把舊草新草都騰出來,里面的炕還在的,灑灑掃掃,拾掇拾掇,像那么回事了,就把尕嘴老漢搬到里面去。
剛開始尕嘴老漢沒為這事少傷心過,甚至在夜里嗚嗚咽咽地哭過。漸漸地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傻人啊,有什么可指望的呢?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有什么不對的呢?
事情本該就是這樣子的。
尕嘴老漢直到后來才這樣想。
事情成為任何另一種樣子都不可想象。
尕嘴老漢直到后來才這樣想。尕嘴老漢覺得很多事情只要等到后來才天高地闊,顯出真意,但多少人都由于性急,等不到這個“后來”便把自己毀了。
要問這屋子和皇宮有什么兩樣,尕嘴老漢也許一時會回答不出來。
尕嘴老漢剛開始覺得冤枉,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雙腿斷得是有原因的,明朗朗的天空突然就下起大雨了嘛,家里一個人都沒,收黃田去了,房上卻都曬著一坨兒一坨兒羊絨的,水一泡就壞了。尕嘴老漢那一刻勇敢也敏捷了起來,把架子車倒立著上了房,把羊絨裝到塑料袋里。尕嘴老漢心里真是高興得很,他清楚他為孫子們做了一件什么事情。白厲厲的閃電像是一種奇怪的笑聲。雨放肆地潑下來,使人窒息,站立不穩。要是尕嘴老漢忍耐著別下來就好了,他覺得自己剛起了下去的念頭,腳底下哧溜一聲就滑下去了。
家里人剛開始都夸他,都嗟嘆,過了一段時間,氣氛慢慢地不對起來,尕嘴老漢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他們幾乎沒怎么商量就把他抬到了草窯里。
尕嘴老漢在草窯里住了一大段時間,慢慢才心服口服了下來。
草雖然搬出去了,屋子里卻總是有一股直往鼻子深處鉆的陳草味。嗅著這樣的味道,人是很容易老起來的。尕嘴老漢卻喜歡這味道。而且他是根本就不怕老的,已經老成這樣了,還能老出個什么樣子呢?
偶爾尕嘴老漢想到自己這么老了還活著,幾個兒子都沒有了,孫子們也一一長了胡子出來,像是專門要羞辱他,他覺得他拿這些毫無辦法。有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出來,也使他覺得委屈,他覺得自己活得并不是很長,他的幾個孫子,倒似乎活得時間夠長的了,似乎尕嘴老漢生下來的時候,就見他們在這個地上跑。尕嘴老漢還覺得,雖然人活著是一件沒辦法的事吧,但還是不要活得太久為好。有一個問題很麻煩,就是你不知節制地活到后來,活過了限,那么你與你的后輩的關系就有些紊亂,他們也不知該叫你什么了,你對這么多的后輩也有些糊涂,沒有極好的辦法對付。最后搞得老人和小人都沒法當了。像有幾個該叫他祖太爺的娃娃吧,把他叫爺,他還是糊里糊涂答應了的,要不怎么辦呢?
然而人心里是什么念頭都會躥出來的,在某一瞬間,不知受了怎樣的調唆和引誘,他心里又會躥出一個野心勃勃的念頭來,這又實在是說不出口的。而且一會兒工夫,在他自己的心里也煙消云散。不值一說的。
尕嘴老漢住進這小屋后,這小屋似乎也衰朽得快了起來,然而這里又有一種很穩固的東西,像是愈來愈強大。尕嘴老漢實在喜歡這黑洞洞的屋子,喜歡深印在窯壁上的那些陳年的水跡、煙灰,喜歡那些掛在墻上,再也用不成了的一個竹籃或者一個單個的馬鐙。他甚至喜歡不知什么時候釘入墻里,一天天悄悄生銹著的一根根釘子,甚至喜歡墻角暗處那些似乎總有著聲響的鼠洞。老鼠把頭從洞里探出來,像是地下探出來的一個秘密,吱吱叫,吱吱叫,屋子就像一只氣球那樣收縮起來。尕嘴老漢躺在炕上,面容平靜,但耳朵是聽著這鼠叫的。
尕嘴老漢覺得這屋子里的一切已經足夠,他真的像是不再需要什么了。
一天,孫子們從寺里回來,也許有些暗自譴責吧,回來后就在有陽光的地方鋪了褥子,然后把他抱到褥子上讓他曬日頭,他像是處在火里面一樣不適應。他胡亂地罵起來,孫子們只好悻悻地把他抱到草窯里去。
我就是老不死的。他一路對他們說。但他們都沒有說什么。
一天夜里尕嘴老漢無意中用他的手碰到了他的下面,他像是受了一些震動。他把手放在那里沒有再拿開,天亮了,陽光透過臟得像是厚了許多的玻璃窗照進來,尕嘴老漢的臉上已經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看不到什么了。
家里買了一只羊,在屋后面叫著。尕嘴老漢記得屋后面有一棵小榆樹,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尕嘴老漢想羊一定拴在那棵小榆樹上。
羊一直叫著,聲音有些發慌,沒有著落。讓人從它的叫聲里能看到它的眼神。只有失散在荒野里的羊才會這么叫。
羊叫了幾天了。像是要把這世界叫得有一個變化,像是要把一切綠草都叫得枯掉。
這叫聲還是傷了尕嘴老漢的心,他想告訴家里人,莫要讓羊這么個聲音叫。但他知道這是無法說的。
漸漸也就聽得習慣了。
羊是為尕嘴老漢的一個兒子的忌日準備的。今年羊價偏高,孫子們是花了大價錢買來這只羊的。羊倒是壯,尾巴沉得不好搖動,遺憾的是剪過毛時間不長,這樣,要把羊皮拿到街上賣,會打很大的折扣的。
羊叫著,只隔著一道后墻,尕嘴老漢聽得清清楚楚。聽它這樣叫,似乎它是很清楚自己的命運的。
尕嘴老漢有些惱怒孫子們把羊拴得離他這么近。脖子一割斷就不叫了。
尕嘴老漢想。
尕嘴老漢在炕上躺著,身子重得像一個磨盤。不想動。而且身子真的像一盤磨那樣緩緩地旋轉著。
就聽到院子里,孫子和孫媳婦在說羊:
“明兒啥時節宰?”
“看忙閑?!?
“要是宰得早,今兒就少喂些。”
“不要喂吧,一天了嘛。喂一肚子草,收拾起來麻煩得很?!?
“喂還是要喂的,就看多喂還是少喂,一天時間也長著呢,你聽羊餓得叫喚哩嘛?!?
羊果然像餓了一樣叫喚著。
“那就少喂點,記著,不要喂得太多?!?
“這個羊能吃得很呀,那個吃相叫人看著喜愛?!痹谂说倪@樣一聲感慨后,院子里就靜下來。
尕嘴老漢一動不動地躺著,院里的談話他都聽入了耳里,他躺著把這些話玩味了很久。透窗而入的陽光落在他的一雙枯槁的腳上,也是懶懶的,一動也不想動。
羊是日頭剛出來不久就宰了的。院子里很熱鬧,連最小的孩子也被他的母親抱著出來看宰羊了。許多孩子都等著要燒羊的腰蛋吃,腰蛋只有兩個,孩子們亂紛紛地爭論著腰蛋的所屬。剛剛離開山頭,開始往天空攀升的日頭使得陽光和陰影都很新鮮。
尕嘴老漢早就醒來了,反正窗上也沒有簾子,他醒來時天上的星星還很多的,但都像樹上的鳥那樣一只一只飛走了。
一只蜜蜂在玻璃窗上聲音重重地飛。
尕嘴老漢記得它從半夜里就開始在窗上飛了,越飛越執拗,越飛越堅韌。嗡嗡嗡嗡嗡嗡,那么厚重而兇狠的聲音,簡直不像是一只蜜蜂發出來的。尕嘴老漢原本以為自己在做一個夢,果然也做了一些亂七八糟記不清的夢,但是一睜開眼睛就看到那只在玻璃窗上盤桓不休、攀上又滑下的蜜蜂。借著夜色看去,玻璃幾乎是干凈的,和天空一樣的顏色,蜜蜂像一個突兀的污點一樣在映襯著天空的玻璃上一目了然。
它埋頭低吼著,翅翼振動,團團轉,似乎在這玻璃上想咬出一個缺口來。尕嘴老漢知道蜜蜂是想飛出去的,它大概以為這里是最好飛出去的。
尕嘴老漢并不想幫它。但它的聲音和那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卻使他惱怒,忍耐了很久,才伸手將它撥拉到地上去了。門在那里,它可以借著亮光飛出去的。但一會兒工夫,嗡嗡聲又響起了,尕嘴老漢不待看清,又把它揮到地上去。這一次大概傷著了它的什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星星落得只剩三、兩顆了,它才慢騰騰地飛到窗玻璃上,像鉆探什么一樣嗡嗡起來。
尕嘴老漢把揚起來的手又緩緩收了回去。
天空漸漸地升高起來,像被不可見的風徐徐吹著。那種海一般深藍的顏色也像被風吹掠似的稀淡起來。
院子里有了匆匆的腳步聲。
尕嘴老漢雙手撐著坐起來,坐到窗前。他知道要宰羊了。他突然很想看看那只羊的樣子。
他知道在什么地方宰羊。
這個小屋在院子的最里邊,是不易看到宰羊的那個地方的。窗子也太小。尕嘴老漢在窗子的最邊上斜著看過去,能看到幾棵果樹和一棵果樹的一半,那一半的果樹上結滿了果子,一個個像對尕嘴老漢眨眼睛。尕嘴老漢被那些果子搞得有些眼花。
但宰羊的地方是看不到的。
尕嘴老漢當然不會叫孫子們抱他出去看個仔細,他只是想偷看這一切,尤其是要看到那只羊,怎么走到那個挖好的坑邊,怎么順從或掙扎地躺到地上。
蜜蜂在玻璃上撞來撞去,尕嘴老漢躲著它的身影往外看,他這樣徒勞地看了半天,直到院子里有了陽光,各種聲音使院子里熱鬧起來。
他想羊也許會叫一聲的。
但是沒有。陽光從窗欞的邊緣緩緩向窗上移動時,他知道羊肯定是宰掉了。他禁不住摸了一下喉頭,像吃什么硬東西一樣,他被輕輕噎了一下。他把手放在喉頭那里捂了一會兒。映在窗上的陽光使蜜蜂暫時地安靜了下來,它棲息在里面的窗欞上呼吸一樣收縮著尾部,休息著。翅膀由于過分地飛動,顯得憔悴,一時不能很好地收攏起來。
院子里始終亂紛紛的。
有一種歡喜的節日般的意味。
尕嘴老漢聽著自己的呼吸,像兩縷清香那樣在自己的隱深處出出進進。
他知道雖然這羊他沒有見上,但它的肉他還是吃得上的,他知道像以往那樣,他們會拿“沒娘骨”給他吃。沒娘骨是最不能隨便吃的,吃了娘就會歿掉。一般把“沒娘骨”給那些沒有了娘的人吃。與其說吃個高興,不如說吃個辛酸和茫然。
雖然尕嘴老漢有好幾個孫子都已沒有了娘,但家里凡宰了牛羊,“沒娘骨”還是無一例外地給尕嘴老漢拿來。
尕嘴老漢覺得,自己開始吃“沒娘骨”的日子已經很久很久了。
刊于《黃河文學》 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