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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浮生記

艾瑪

“請看在打谷的分兒上……”

新米坐在毛屠夫的火塘邊,聽到姆媽用懇求的語氣跟屠夫說話,就把頭低下去。姆媽以前都不用眼睛看毛屠夫,新米這還是頭一次聽到姆媽對他說話。

毛屠夫是新米的爸爸打谷的同庚,人人都知道他們曾在后山的一樹野桃花下撮土盟誓,要做一輩子生死不離的好兄弟。毛屠夫對別人冷淡得很,卻獨獨對打谷好。新米小時候不止一次聽到大伯栽秧勸阻打谷與毛屠夫來往。

“這鳥人,邪性!”栽秧說。

打谷紅著臉低了頭,一聲不吭,卻照舊隔三岔五和毛屠夫一起喝苞谷燒——這也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毛屠夫的火塘里燒的是一整棵的櫟樹根,勁大得很,烤得新米的臉紅紅的,發燙。屠夫的女人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用火鉗在柴火上燒清水粑粑。新米低著頭,看見白玉般的粑粑被柴火燎起一個個小泡泡,泡泡迅速地癟下去,變成焦黃的斑點。粑粑身上遍布這樣的斑點時,屠夫的女人把火鉗松開,讓它落在新米臉前的柴灰里。

“新米,吃!”屠夫的女人說。

清水粑粑是姆媽帶來的。立秋前種下的糯米和粳米,打下來后曬干,用篩子篩出完整的米粒,三升糯七升粳,蒸熟搗勻,費了一番心力做成的粑粑,一直養在半人高的繪有蟠龍的清水壇子里。在煤礦里當掘進工的打谷,歇班在家的時候把衣袖卷得高高的,在門前的稻場里喜滋滋地搗米漿。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吃上幾個,就在入冬后的一個下午被埋在了屋后的土坡上。他在新米爺爺長滿蒿草的墳墓旁占了塊同樣大小的地方。

火塘的鐵支架上坐著一只烏黑的鋁鍋,里面煮著豬大腸和白菜苔。毛屠夫就著鍋里的菜喝著苞谷燒。柴火和苞谷燒都養人,毛屠夫的臉像塊綢布似的又紅又亮。

“新米不是可以頂班去煤礦里嗎?”毛屠夫噴著酒氣說。他始終沒有看姆媽一眼。

姆媽從柴灰里撿起一個燒好的粑粑,拍掉粑粑上的灰,把粑粑一分為二,遞給毛屠夫的兩個小女。那個大點的女孩子比新米小兩三歲,像屠夫的女人那樣不茍言笑。小女長著一張毛屠夫那樣的肥肥的圓臉,因為還小,看上去就有幾分天真的可愛。她們把下巴擱在膝蓋上,擠擠挨挨地坐在火塘邊,隔著烏黑的鋁鍋和帶著噼啪火星的青煙偷看紅著臉的俊秀的新米。

姆媽把手伸到毛屠夫大女的頭上,慢條斯理地理她的打結的頭發。姆媽說:“田家已有兩輩人死在煤塊下了,栽秧那一房我管不了,我的新米,撒尿我也不許他朝著煤礦的方向。”

姆媽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紙包,放到她帶來的一籃子清水粑粑上去。姆媽說:“新米十六了,腳長手長的,好力氣就在后頭——你要是同意,新米給你磕兩個頭,這錢就是新米孝敬的苞谷燒。”

毛屠夫把身子后仰,打著酒嗝醉眼看一直低著頭的新米。新米長得著實像打谷那個鬼。

毛屠夫的語氣溫和下來,說:“這幾天都有活兒做,吃過早飯過來挑家伙。”

新米跟毛屠夫學殺豬的事很快傳開了,新米的伯伯栽秧讓兒子新蕎給新米拎來一雙嶄新的高筒水鞋。新蕎跟新米一樣在右臂上纏著紀念打谷的黑紗,他和新米蹲在新米家門前的棗樹下說話。

新蕎說:“……聽說同庚叔給小四家殺年豬的時候手抖了。”

新米說:“活兒還是做得很好的,血放得很干凈。”

小四家殺豬的時候,新米也曾過去幫忙。毛屠夫手持抓鉤,和小四的大哥一起跳進豬圈里。毛屠夫跳進豬圈時,正好踩在一攤豬糞上,他差點摔一跤。看熱鬧的人嘩地笑起來。毛屠夫沒有笑,他示意小四的大哥揪住豬尾往上提,豬后腿剛一離地,毛屠夫一個箭步沖上去,將豬頭夾在腋下,揪住一只豬耳猛力往后扯,豬頭后仰嘴被迫張開,它還未來得及哼一聲,毛屠夫手中的抓鉤已牢牢鉤住了豬的上顎。整個動作干凈利落,博得了滿堂喝彩。毛屠夫把抓鉤的一端鉤在一根手指上,慢慢悠悠從敞開的豬圈里走出來,那頭豬就跟條上了鉤的魚似的,嘴里咬著抓鉤乖乖地跟在他后邊。幾個小伙子一擁而上,合力將豬抬到案板上捆好。新米從樟木刀架上抽出殺豬刀遞給毛屠夫,毛屠夫并沒有馬上接,他把手扣在肚子上,面無表情地端詳那豬。后來毛屠夫把刀子捅進豬心窩里后,動作上有輕微的停留與遲疑,讓新米感覺到了他一剎那不同往日的異常。小四的爹端著盛著一些鹽水的木盆站在豬臉前,看到這一幕臉一下就拉了下來。活兒做完后,小四的爹沒有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殺豬飯,只是照例把一段豬大腸和一葉豬肝用草繩捆了,掛在刀架上,包著十元錢的紅紙包卻沒有放進沖洗干凈的腰盆里,而是擱到了案板上。

新米問新蕎:“你年后去煤礦上班?”

新蕎沒有吭聲,他隨手撿起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劃來劃去。新蕎讀到高中畢業,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所以這書就跟白讀了一樣,他只有和小學也沒讀完的小四一起去磚廠打工。他沒有小四有力氣,干得還沒有小四好。

新蕎在地上劃了半天,說:“新米,你什么時候后悔了,跟哥吱一聲。”

在煤礦干一個月就可以賺到上千元錢,命大干到退休的話,老了以后就能光拿錢不干活呢。新蕎總覺得自己像是占了新米的便宜。煤礦里好幾千工人,有很多人活到頭發雪白,日日坐在礦區的小花園里含飴弄孫……新蕎不相信田家的運氣總是那么壞。再說了,跟活人比起來,有時候死人反倒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呢。

新米聽到新蕎的話,搖搖頭站起來,用力準確地把一塊小石子扔到稻場下的稻田里去。冬天的稻田像饑餓的嘴一樣空空地張開,小石子落到這空里,連聲響也沒讓人聽到一個。新米搖頭不是不相信新蕎,新米知道新蕎是可以為兄弟舍命的人。打谷在的時候,新米時常帶著妹妹新葉到煤礦里去玩。他們都喜歡吃煤礦食堂蒸的缽子飯,夏天食堂還賣三毛錢一杯的冰酸梅汁,冬天有熱水澡堂,洗澡的時候一點也不冷,每個洗完澡的人都像剛褪完毛的豬,渾身被熱氣悶成粉紅色。不過現在的新米,只要想到打谷最后的樣子,他寧愿把煤礦的諸多好處通通都忘掉。打谷在的時候,有許多好時光,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會讓人胸口疼……姆媽出去打豬草回來,一邊把滿滿一籃子豬草抵在稻場邊的棗樹上歇息,一邊笑吟吟地看打谷搗米漿。打谷當著孩子們的面埋怨姆媽,說:“死婆娘,老毛喊我去喝苞谷燒,還有辣椒燉豬大腸,你偏要我在這里搗米漿。”不知道為什么,打谷面上有些惱,但他的語氣聽上去卻是喜滋滋的,仿佛比喝了苞谷燒還暢快。姆媽亦很麻利地回答打谷:“哦嗬,我又沒有拴住你,你的腿是兩條桌子腿?要不就是兩條蛤蟆腿,你想吃的不是豬大腸,只怕是天鵝肉。”新米和新葉就一起笑起來。

新蕎把手中的木棍也用力扔到稻田里去,說:“哪天輪到外婆殺豬,你喊我一聲。”新蕎所說的外婆,是新米和新葉的外婆,新蕎還沒有出生,他自己的外婆就死了,從小他就和新米新葉擁有同一個外婆。他們都喜歡外婆屋里的一張帶踏板的雕花坨床,小時候的新蕎和新米并頭擠在外婆那張杉木坨床上做過數不清的好夢。年初,新蕎去磚廠打工前,特地陪著新米去鄉場上給外婆捉了一只小白豬,兩人用麻袋裝了小白豬,輪番拎到外婆家。外婆往新蕎新米口袋里塞煮雞蛋和米花糖,外婆說:“新蕎,年底和新米新葉一起來吃殺豬飯。”看來新蕎沒有忘記這頓飯。

新米到毛屠夫那里挑家伙。

新米腳上是新水鞋,半截兒褲管都塞在靴筒里,看上去帥氣得很。毛屠夫的大女在結滿霜花的窗前梳頭發,一言不發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新米。她的頭發似乎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梳理的東西,新米站在門口,隔窗聽到梳齒拽動頭發發出的噼啪聲。毛屠夫一大早就坐在火塘邊喝苞谷燒,打谷過世后,他的酒喝得多而寂寥。屠夫的女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手里有一下沒一下地掃稻場。新米走過去接過掃把,“唰唰唰”地掃起來。大女把梳子咬在嘴里看新米掃稻場,看得有些呆了。大女走到火塘邊坐下,端起一碗白菜煮清水粑粑吃了兩口,然后就停下筷子,又發了一會兒呆。大女說:“長得那么好看,不去讀書當秀才,卻要……”她像個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毛屠夫聽大女說得有趣,很難得地一笑,說:“吃人家的粑粑,說人家的壞話,殺豬啷個不好?他又未必殺一輩子豬。”毛屠夫說著話,就在椅子上伸直了脖子,從窗子里看稻場上的新米。新米掃地的樣子讓他想起打谷。吃的是同一川的稻子、喝的是同一個塘里的水,打谷自小就與眾不同。年少的打谷眉眼清秀性情和順,像過年的時候貼在墻上的觀音。一幫男孩子一起去塘里洗澡,脫得精光的打谷扎了個猛子從水里鉆出來,整個人清新得像一莖蓮花……可是最終他卻是這樣一種收場。太好的東西大約都是經不起磕碰的,一朵花再長久也就是一季,哪能一年開到頭?毛屠夫憶起打谷最后的樣子,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他想:人這一輩子實在是沒有什么意思啊,于是就仰脖把一杯苞谷燒倒進肚子里去。

殺豬的家伙大大小小有十幾種。毛竹挑子上一頭是個雕花樟木刀架,刀架里插有兩指寬的殺豬刀、剔骨刀、大斬刀、小斬刀、挺棍,還有刮刨、抓鉤、掛鉤等,件件都被鮮血滋養過,每一件都亮錚錚閃著寒光。另一頭是一只松木腰盆,油膩膩的,盆底沾有各色豬毛。毛屠夫背著兩只手走在前面,新米挑著擔子走在后面。田埂狹窄彎曲,兩邊的稻田里覆著白霜。刀架上的刀子碰到鉤子,寒風中發出了“叮叮當當”的細碎而冷冽的聲響。毛屠夫走得慢悠悠的,身子略微有些搖晃,他的后背看上去寬大厚實。新米看著毛屠夫的背影,想起新蕎說他手抖了這件事……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毛屠夫沒有像以往那樣一下子就把刀子捅到豬心上,這是他近二十年屠宰生涯中從來沒有過的事。毛屠夫的內心里涌起一種無法言喻的沮喪。后來,他只好用刀尖在豬的胸腔里小心翼翼地尋找豬心,他每移動一下,豬那被草繩捆縛的蹄子就在案板上敲出一陣急促的鼓點。毛屠夫的臉漸漸變得煞白。盡管最后刀子拔出來時,血緊咬著刀尖噴射而出,一滴不漏地濺入木盆,他還是覺得沒有臉拿放在案板上的紅包。新米想起小四他爹那難看的臉色和毛屠夫最后黯然離開的情形,就有些不平。不管怎么說,活兒還是做得很漂亮的。新米始終這么想。可毛屠夫不這么看,從小四家回來的路上,毛屠夫一路無語。新米把挑子擱進毛屠夫家的偏屋,出來跟他道別的時候,毛屠夫兩眼看著腳尖前的一點地方,喃喃地說:“……即便是豬,也應該有個好死嘛……吃的人也會感覺到。”新米聽到這話,稍稍停了會兒才離開。回家的路上,新米想起了自己跪在煤礦澡堂那濕漉漉的地板上,看著伯伯栽秧與毛屠夫一起清洗父親打谷那血肉模糊的身子時的情景。寒風中的新米流著眼淚,默默地哭了一路。

這日的豬是只黑毛豬,體格龐大,嘴臉狹長,后臀像馬一樣高高聳起來。毛屠夫站在豬欄前看了一眼,說:“好個豬。”

主家在稻場上支起一口鐵鍋燒水,鐵鍋的旁邊架著一張門板,門板旁邊是兩張并在一起的條凳,屋檐上靠著一把木梯,一個簡易的屠宰場像個小戲臺一樣搭了起來,且樣樣齊整,單等主角登場。新米把殺豬的家伙一件件從樟木架子上摘下來擺在門板上,稻場頓時充滿殺氣。

主家的女人生著一臉雀斑,她坐在灶孔前往灶里添木柴,不時撩起衣服前襟擦眼淚。豬養了整一年了,開春的時候,是她踩著雪化后泥濘的小路去鄉場買回來的。那時候它還很小,不像一般的豬那樣安分,半路上竟然把背豬的背簍拱壞了,她是把它抱在懷里走回來的。二月的風很凍人,她倒出了一身的汗。還有一回,是個雨天,閑著沒事男人打了她。她哭著哭著,聽到豬欄里的豬叫聲,到底還是披了蓑衣挽了竹籃出去扯豬草。每回她提著潲水桶進養豬的偏屋,這豬都會從墻腳下起身,哼哼著走到欄邊迎她。這件件事,哪一件不讓女人感傷落淚?不過新米對女人的眼淚不以為然,每年到殺年豬的時候,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女人養大了牲畜,年底到鄉場上的稅務所扯上張稅票,親自喊來殺豬佬給它一刀,女人的心情就很復雜,就要不停地抹眼淚。她們到底是哭那可憐的豬,還是哭自己一年的不易?沒有人能搞得清。不過等豬被解成一塊塊掛到秤鉤上去稱,來吃殺豬飯的親朋好友嘖嘖有聲地夸這豬的肥壯,女人就會擦干眼淚,面露得意之色,說一頓也沒有餓著它……女人大都這個樣。

女人坐在灶孔前抹眼淚的時候,這家的男人招呼了幾個親朋好友過來幫忙。他們和毛屠夫一起立在豬欄邊,抽著老旱煙打量這豬。

“只怕有三百斤。”有人說。

新米拿來一桶熱水沖洗門板,一切準備停當后,他也來到豬欄邊。這豬不像一般的豬那樣懶洋洋的,它大約也察覺到大限來臨,像只狗一樣滿欄打轉。新米想起小時候聽打谷說獵野豬的事,心想這只黑毛豬,倒有點像野豬的樣子,有勁,不憨。新米看著這豬,心突然怦怦地跳起來,他想起外婆家的小白,他和新蕎從鎮上挑中了它,兩人合力拎到外婆家……新米壓制住怦怦的心跳,對毛屠夫說,讓我試試吧。

毛屠夫抽完煙,把抓鉤夾在腋下,搓著被寒風吹僵了的手,也想起了和打谷獵野豬的舊事。那時候還沒有實行嚴格的獵槍管制,他和打谷都在比新米現在略大點的年紀,也一樣逞強。他扛了祖上傳下來的一桿老槍,成日和打谷形影不離地滿山打轉,遇到兔子獵兔子,遇到野雞獵野雞。有一回碰到一只半大野豬,他想也沒想抬手沖它開了一槍,這野豬的肚子當即像個篩子一樣漏下血來。但這一槍并未致命,受傷的野豬像輛疾馳而來的車一樣沖他過來了,而他卻來不及給槍再裝上顆子彈,情形很危急……最后還是打谷從側面沖出來,用一把砍刀砍翻了它。毛屠夫到現在還記得打谷渾身濺滿豬血站在死了的野豬旁邊哆嗦個不停的樣子。回過神來的毛屠夫扔了槍走過去,使出畢生的力氣抱住了打谷,打谷身上的豬血味道,毛屠夫在很多年后憶起來依然覺得新鮮。

也就是在這一回,他們下山到一戶人家借扁擔繩子抬野豬,遇到了做姑娘時的新米的姆媽。這個女人不過是給打谷端了碗水,就想讓打谷把在桃樹下許下的誓言都忘了。毛屠夫對新米姆媽的不滿在打谷的葬禮上突然終結,他們偶然交互的一眼讓他們在一瞬間看清了彼此,他們何曾是敵人?他們不過是難友。

毛屠夫看了新米一眼,把抓鉤遞給新米,雙手往豬欄上一撐,人就到了豬圈里。新米和幾個幫忙的男人也跟著跳了進去。毛屠夫把豬尾握在手里,抬腳往豬肚上猛力一踢,雙手用力上舉,豬的前半個身子“撲通”一下落在了地上,幾個男人撲上去,把它牢牢地摁住了。新米揪著一只豬耳,往后猛力一扯,順勢將抓鉤狠狠地扎進了豬的上顎。眾人連聲叫好。

毛屠夫驚愕地看著新米,慢慢退到豬欄邊站定。新米從會走路起,就是打谷的小尾巴,他安靜地跟在打谷后面下塘里玩水上山里捉獾,是個不喜形于色的孩子。毛屠夫發現自己以前竟然很少注意到他。有幾回打谷坐在毛屠夫家的火塘邊喝苞谷燒,他們并沒有多少話說,兩個人只是在微醺的氣氛里相對而坐,慢慢將身心從卑賤而艱難的日子里掙脫出來。他們各自把手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眉頭舒展,面容安詳,像經歷過無數沙場惡戰的英雄,一片天高云淡……大人們喝得正好,小小的新米打著呵欠,把頭從打谷的腋窩下伸過來,有些戒備地看向毛屠夫,這種眼神引起的短暫的不快,連當時的毛屠夫自己都未能清楚地意識到,此刻背倚豬欄,新米那戒備的眼神卻清晰地在毛屠夫的腦海再現。

毛屠夫倚著豬欄站著,一群興奮的孩子在稻場里跑來跑去。

幾個男人合力把豬抬到了條凳上捆好,新米把抓鉤遞給其中的一個,示意他往后拉扯。男人稍一用力,這豬的頭就往后仰,豬心窩一覽無余。毛屠夫雙手抱在胸前,看新米麻利地將刀子捅進豬顎下的一尺三寸處,新米一抽刀,血像條蛇一樣躥出,一滴不漏地射入木盆。

接下來是給豬開氣腳、吹氣、用刮刨給豬刮毛,被吹得腫脹起來的豬四肢張舉地躺在松木腰盆里,看上去竟有些歡喜,有些憨態可掬。殺了這么多年的豬,毛屠夫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景象。他默默地走到條凳前坐下,看新米用挺棍輕輕拍打被刮得干干凈凈吹得腫脹的豬身。新米全神貫注地做事,舉手投足間似有些不屑,而略帶稚氣的眉宇間又似有股凜然。新米用掛鉤鉤住豬的后臀,指揮眾人將豬掛到斜倚在屋檐下的木梯上去。新米取出小斬刀,先繞豬脖子一切,卸下豬頭,再順豬尾一刀劈到豬的胸腔處,只見豬的心肝肚胃腸順勢涌出,冒著熱氣落入木梯下的木盆里。新米彎腰用抓鉤從木盆里鉤出豬尿脬,轉身扔給那幾個圍觀的興奮的孩子。孩子們接過去,尖叫著踢著跑遠。新米無聲地一笑,轉身從樟木箱子里取出大斬刀,將刀舉過頭頂,凝神屏氣,順豬脊一路劈開。但見刀過處平整光潔,無半點零星碎骨,令人叫絕。

毛屠夫默默地看著手起刀落神情專注的新米,他驚訝單薄的新米那令人困惑的力量與專注……此刻的新米不再是那個曾偎在打谷身邊、用警惕的眼神看他的孩子,他在一瞬間長大成人。

毛屠夫把手撐在身體兩側,靜靜坐在沾滿豬毛的條凳上看新米干活兒。他想起新米將刀子捅進豬心窩前的情景,新米把那把細長的殺豬刀隱在肘內,示意那個手持抓鉤的男人用力往后扯豬耳。男人一用力,躺在條凳上的豬無助地將頭后仰,它嗷嗷叫著,雙眼潮濕而驚恐。新米伸出一只手——合上豬的雙眼,這潮濕和驚恐消失在新米手掌撫過的那一刻,毛屠夫驚愕地看向新米,他看到的不是新米,而是另一個打谷,這個打谷在溫和的外表下,有著刀一般的剛強和觀音一樣的……慈悲!

毛屠夫用雙手支撐著自己的身體,沉浸在自己的發現里不能自已。這時這家的麻臉女人給毛屠夫端來一杯熱茶,女人恭恭敬敬地說:“你這個徒弟,難得。”

毛屠夫接過茶,聽到女人的話仿佛吃了一驚。他回過神來看著手持利刃的新米,眼前浮現起多年前跪在一樹桃花下起誓的打谷,打谷俊秀的臉上竟然有和此刻的新米一樣的神情。

原來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清楚那一天的打谷。這一發現令毛屠夫忍不住潸然淚下。

刊于《黃河文學》 2009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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