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鳥與狗的游戲
從廢棄的飛機場路過,看見三條流浪狗也在閑逛,其中一條狗顯得特別興奮,奔跑著忽又停下來,汪汪叫幾聲,很生氣的樣子,接著又跑起來,好像在追什么,要報復誰。我停下來觀察,才發現原委:有一只小鳥——好像是野畫眉,正在與這條狗做游戲,逗它玩。
畫眉從空中俯沖下來,落在狗面前,嘰嘰嘰連聲叫著,好像在說,快過來,快過來!那狗撲過去,畫眉卻猛然飛起,升空,狗把頭仰著,無可奈何地對天空汪汪汪罵幾句,停下,轉身欲走,那畫眉又從空中飛下,落在狗前面不遠處,嘰嘰嘰,嘰嘰嘰,莫生氣,莫生氣,那狗氣得又追趕,畫眉又飛起,升空。如此,五六遍。
鳥與狗的游戲玩了許久,我看了許久。我沒有插話,沒有參與,也無法參與。我覺得是鳥在捉弄狗,狗也感到自己被鳥耍了,就生氣,很憤怒。
我的觀感是:鳥浪漫、空靈,有美感和幽默感,有生活情趣;狗長期沉溺于吃喝、諂媚和性,庸俗而勢利,對不指向實用功利的純審美活動毫無興趣,不理解也不參與略帶藝術性的游戲,而且極端缺乏幽默感。
鳥聰明、靈性,又會飛,既在地上玩,也在天上玩,玩風,玩雨,玩云,在“東邊日出西邊雨”的良辰美景,鳥還玩過天國的豪華玩具——玩彩虹。多年前,我曾見過一群鳥,在彩虹里飛來飛去,好像在為天國的盛大節日點贊、剪彩。
喜歡文學和哲學的人,經常討論人的詩性、人的超越性、人高潔的神性。我們希望通過真誠的道德修煉和精神修為,在世出世,處凡超凡,讓人生之旅成為一種走向神圣和純粹的朝圣過程,即——我們生而為人,卻努力像神那樣去思想和追尋。
其實,受制于歷史時空和生物性鎖鏈,人很難達到這個境界。
倒是鳥,達到了人無法抵達的境界。
鳥不用追求什么超越性、詩性和神性,鳥,自帶超越性、詩性和神性。
鳥過的,就是神的生活。
鳥在地上覺得乏味了,有點抑郁了,就飛上天空,剪云,裁霧,沐雨,追日,拜月,數星——這些都是鳥喜歡做的古老游戲,一邊在高高的天上做游戲,一邊俯瞰那個叫人間的地方,卻什么也看不到,只看見一片塵埃,除了塵埃,還是塵埃。
鳥見過大世面,鳥不會迷信什么神魔妖怪,鳥不會諂媚和崇拜任何帝王將相富豪權貴,鳥不承認宇宙間會有這么些奇形怪狀的東西。在鳥的眼里,人們崇拜的那些東西,都是垃圾,都是塵埃。
在天上一次次俯瞰塵世,鳥見過大世面,鳥有一顆天高地遠的心,哪怕只是一只小小鳥,也有一顆無限心。我不知道鳥對人有什么觀感和評價,但是可以肯定,鳥根本就瞧不起庸俗勢利的狗。狗,除了見過另外的狗,見過爭搶骨頭的狗的戰爭,見過靠搖尾乞憐討來的殘湯剩飯,見過勢利的主人,還見過什么世面嗎?狗見過什么高尚美好的事物嗎?
當然,這不能全怪狗。天意讓狗匍匐在地,狗只能認真做一條狗。
靈性的鳥懂得這個道理,知道做鳥不易,做人艱辛,做狗更難。但每當鳥又到天上飛翔遨游一番,被“八方浩然氣,萬里快哉風”的遼闊氣象震驚得如醉如癡,它的胸襟和心靈也被引領和擴展到無限高遠的境界。可是,返回地面一看,狗卻還是那“不知天高不知地厚只知哪里有塊肉骨頭”的混吃等死的樣子。鳥就覺得匍匐在地搖尾乞憐的狗終究還是太猥瑣太庸俗,境界太低了。于是決定給狗們做點啟蒙教育,讓狗們看看天空和無限,想想今生和遙遠,超越一點,空靈一點,浪漫一點,至少,有趣一點,如此修行,此生堪慰。
可是,狗蒙昧已久,其愚在心,其俗在骨,其貪在髓。對這樣的狗,開智不易,啟蒙太難。
天真的鳥,就決定先與狗做做略帶藝術感的游戲,逗它玩,引導它懂得一點趣味和幽默,然后,再繼續喚醒和培養狗的靈性與智慧。
于是,就有了廢棄機場上鳥與狗的游戲畫面。
須知世上苦人多
路兩旁的行道樹忍受著塵埃廢氣的污染和丑化,固執而嚴肅地蔥綠起來了。
遠山把一抹抹青黛,渲染給古老的蒼穹。
該綠的地方,都綠了。
忽然記起兩句詩:頓覺眼前春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
是的,頓覺眼前春意滿;然而,須知世上苦人多。
在西環路十字路口,我看見一位年輕母親騎著電動車過來。紅燈亮了,車停下,我才看見車后座上坐著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她背著雙肩書包,右肩上還另外斜挎著一個裝著畫板畫筆的印有某藝術培訓中心標志的小書包。她雙手摟著媽媽的腰,緊貼著媽媽的后背,睡著了。她顯然太累了——我望著母女倆,心里猜想著女孩的情況——她剛上小學不久,父母又為她報了培訓班,今天是周末,本想好好休息,但作業還沒做完,又要去練習繪畫。連續的睡眠不足,女孩實在太累了,可是別的孩子也是這樣的,自己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就這樣,大家都被一種通用的枷鎖給綁架了,生存成為一場苦役、煎熬和沒完沒了的掙扎。
就在媽媽驟然停車時,小女孩打了一個激靈,但她并沒有抬頭、睜眼,而是聳了一下身子,更緊地貼向媽媽的后背。我注意到她的雙肩書包上,印有小白兔的裝飾畫,猜想女孩是屬兔的吧,在女孩上小學的那天,父母為她買了這個快樂小兔子的書包,希望她有活潑、快樂的童年和學習生活??墒?,兔子快樂嗎?女孩快樂嗎?童年快樂嗎?兔子在山野里總是被什么東西追趕和驚嚇,兔子終生都驚慌地狂奔在亡命的路上。孩子們呢?孩子們又是被什么追趕著,被什么驚嚇著?而父母們呢?又是被什么追趕著,被什么驚嚇著,被什么侵擾著?我注意到這位年輕母親的目光和神色,是的,看得出來,她是有點憔悴、憂郁和焦慮,她那年輕的尚且秀氣的臉上,不見有熱情、希望、優雅、賢淑、安詳、從容等等屬于母親的應有氣息鮮明地由內向外漫溢,哪怕只是一部分漫溢也好啊,可是幾乎都沒有。我看到她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對生活的不安、恐懼、煩躁和焦慮。
綠燈亮了,車輪開始奔騰,年輕母親的電動車和緊貼著母親后背打盹的小女孩,還有她肩上的書包以及書包上快樂的小白兔,以及那畫板和畫筆,以及她那在顛簸的車上因極度疲倦打盹的樣子,連同那年輕母親焦慮的神色——這一切,很快匯入奔騰的車流人潮,湮沒于沉悶的日子或喧囂的日子里了。
但是,我總是放不下那個瞬間,心里總是擔心和害怕:十字路口,紅燈亮了,年輕的母親驟然停車時,小女孩打了一個激靈,但她并沒有抬頭、睜眼,而是聳了一下身子,更緊地貼向她媽的后背,她在顛簸的車上繼續顛簸著打盹。
我希望,女孩緊貼著媽媽,而她的媽媽是堅強和溫暖的,是可以依靠的。
那么,那年輕的媽媽,她又緊貼著什么呢?又有什么是她可以依靠的呢?
我想,任何人活在世間,都多少需要依靠點什么。
人無法依靠虛無去戰勝虛無,人無法依靠不公去改變不公,人無法依靠充滿不確定性的命運去超越命運。
人無法背負著恐懼和焦慮的重壓,去渡過人生的滄海。
我希望,媽媽們能漸漸靠近希望,漸漸貼緊希望,進而將自己變成希望。
生活果能如此,我那放不下的心,也許,慢慢就會放下來。
我想把我的心,放在我的心上。
可是,我的心,仍是一顆總是放不下、總是懸空著的心。
三億年前的沙子鉆進鞋里
從梁山灣路過,右腳底生疼,似有細物移動,跺一下腳,細物挪移,痛點也挪移。遂彎腰,脫下右腳的鞋抖幾下,卻不見有細物掉落。
于是坐地上,脫了鞋子,捧起腳查看,見一粒沙,沾于腳底,似欲嵌入皮肉,成為腳的細微部分,助我走路,與我同行。
忽想起此梁山,蒼矣古矣!經常有山民放牛或種地時,拾到“梁山石燕”,即遠古海燕之化石。
考古學家和地質學家說,三億多年前,這里是一片大海(那時,整個上古亞洲都是一片大海),而石燕,就是古海的化石證據。
多少億年前,大海茫茫,鯨鯊潛泳,魚鱉穿行,燕鷗騰翔,波渺渺,云淡淡,大海藍著遠古的藍,大海藍著無邊無際的藍。
那時還是洪荒時代,根本還沒有人的蛛絲馬跡,很可能,后來才構成人的太初元素,當時正在被深海里游泳的魚蝦們隨意吞吐著。
噫吁嚱,久乎遠矣,那時的大海沒人看,那時的大海很藍,藍給大海自己看,藍給蒼穹看,藍給時光看。
風翻閱著大海的書卷,批注著鹽的史詩,不停更換著雷電和彩虹的書簽。
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大海的蔚藍史詩,倏忽翻過去億萬卷。
滄海退去,青山聳峙,人煙升起。沉默著的一只只石燕,這歷史的目擊者,開始講述深奧的地質學。
此刻,我從時光的皺褶里走過,我從大海的上一次退卻和下一次返回之間的短暫間隙里,匆匆走過。
緘默的石燕——這歷史的目擊者,對我的瞬時插入無動于衷,拒絕記載和講述。
我如一陣風,忽焉來去,剎那生滅。
忽然,那一粒沙,那一粒三億年前的古海沙,遇到我了。
它鉆進我的鞋子,撫摸并問候我辛苦的腳。
是的,三億多年了,它一直等在路上。
它目送一切沓沓而來,沓沓遠去。
此刻,我手捧三億年前的古海。
我“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
一粒沙,帶著我的心,飛抵時光的盡頭。
路上的蝸牛
它扛著春耕的犁鏵,表情嚴肅,腳步穩重,向原野的方向趕去。
我看見它時,它好像也看見了我,它抬頭打量我,對一個在春天里兩手空空無所事事的家伙,表示不解。
它輕輕斜了一下觸角,但沒有頂撞我的意思;又放平肩上的犁鏵,對我點點頭,然后繼續趕路。
它對一個已經無地可耕的農人后裔,表示了同情。
但是,它忽然轉過身,改變了行進的方向。可能,它憑直覺感到我走過的地方已經寸土不剩、滴露不生,那里,已沒有了它所眷戀的泥土和草木。
而我去的地方是停車場、娛樂場、網吧、酒吧、股市和超市,那里,也不是它去的地方,除非它改行不再從事古老的土地耕作和綠色采摘,而是從事商業、娛樂業和博彩業,比如炒股、炒房、雜耍、摔跤、跳舞、表演、打麻將。
然而,這些它都不會,除了土地耕作和綠色采摘,它對奇形怪狀的現代行業一竅不通,它對自己不得不置身其中的現代地球,嚴重水土不服。
向前,無地可耕;向后,無露可嘗;向左,無草可棲;向右,無土可居。
一只孤獨的蝸牛,彷徨于無可去處。
它從遠古一路興沖沖走來,此刻,它跌入困境,它無比恐懼和孤獨。
面對僵硬、燥熱、干枯的現代地球,它嚴重水土不服。
它眩暈惡心,它焦慮抑郁,它手足無措,它進退失據。
它舉起古老的觸角,它要與置它于困境的命運搏斗。
而當它把柔軟的觸角伸出來時,別說搏斗,連它自己都感到那只是無可奈何的示弱和認輸。
泥土和草木培養的自然嬰兒啊,它沒有任何惡意和暴力傾向,連它身上自帶的武器,也都只是溫潤柔軟的裝飾。
與一頭驢相遇
在建筑工地的角落,在鋼筋、玻璃、水泥、挖掘機、攪拌機、粉碎機的間隙,在大量尖利事物的間隙,我看見僅有的一點柔軟之物,是你戰栗著的卑微身體。
你站在滿載鋼筋的架子車旁,當我經過你時,我看見你身上的鞭痕,我看見你那謙卑溫良的眼睛。
我是來這里看房子的,我預訂了九樓的一個套間。想不到啊,你早已在為我服役了。
在泥濘里,在烈日下,你一直弓著腰,用力,用力,用力,把我一寸寸、一寸寸,馱上幸福的樓層。
我無法為你做點什么,雖然我對你心存感激,我甚至不能為你包扎,包扎你那還在流血的傷口。我實在找不到有效的藥,治療你一生的傷痛,連我自己,也是你痛苦的根源。
我只能寫下這篇飽含歉意的文章,但是你不識字,我只能把這篇文章讀給自己,順便讀給郊外的青草,希望它能撫慰你荒涼的命運。
我也把這篇文章順便讀給我們的城市,讀給我們的文明,讀給握在文明手里的鞭子和刀子。對那些柔弱的事物,請高抬貴手,下手時,請輕一些,仁慈一些。
路遇一只蝴蝶
當我從它身邊路過時,它很快轉過身來,熱情地圍繞著我,旋轉了至少三圈。
我停下來,靜靜地站立,希望它停在我的肩上或手上,我愿意成為它歇息的驛站。
我這么想著,就急忙掏出手機,準備搶拍我與它合影的照片和視頻。
也許它會成為一個網紅蝴蝶,它斑斕的身影,將飛遍全網。
這里的春天也將獲得無數打賞和點贊。
可是,它卻失望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它拒絕拍照,它拒絕上網,它拒絕當網紅,它拒絕與我合影留念。
也許,就在接觸我時,它才發現,我不是它記憶里屬于春天的事物。
我忽然醒悟:我,只是從春天路過,卻并沒有為春天增添任何有價值的內容,比如一縷芬芳、幾滴露珠、一點清潔的氣息,更沒有像我父親生前那樣,出門總是扛一把鋤頭,揣一袋種子,按節氣的線索,深情而熟練地為春天整理出清晰的思路,也順便為問路的蝴蝶或蜜蜂,指引飛行的路線。
我無所事事地從春天走過,舉著手機,不停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好像一個無聊的槍手,對著似是而非的幻象的標靶,連續瞄準連續掃射,然后,收獲空空如也的存在感和自欺欺人的美感。
總之,我沒有給春天增加半點春意,春天卻因為我的無所事事,也有了無所事事的空虛和無聊。
對春意特別敏感特別鐘情的蝴蝶,當零距離接觸我的時候,它才發現:這個從春天路過的家伙,他的身上,竟沒有絲毫春意,沒有丁點可愛的氣息。
蝴蝶認為,這個人的到來,只是讓春天的敘述出現停頓,只是讓它的探春路線出現了迷失和混亂。
而且,由于這個游手好閑家伙的半路阻隔,蝴蝶嚴謹的春日行程被推遲了:因了我,春天的部分敘事錯了,土地的部分節奏錯亂了,我耽誤了一種植物與另一種植物相約的時間,我耽誤了一朵花與另一朵花相逢的機緣。也許,因為我的不合時宜的出現和阻隔,一種即將出現的奇異花卉,很遺憾地將永不會出現——我的出現和阻隔,導致了蝴蝶在春天關鍵環節的遺憾缺席。這就是說:因為我的出現,許多美好的事物或許將不再出現。
也許情況并不那么嚴重,因為我本身也不那么重要。那就給我留點自尊和面子,客氣一點說吧——由于我的出現和阻隔,這個春天,至少有兩種花蕾推遲了花期,至少有三只采訪的蜜蜂和兩只探春的蝴蝶,因花期被推遲,它們對春天的探訪,連續撲空。
蝴蝶轉身,頭也不回地飛走了,望著它斑斕的背影,我感到很慚愧:在它的印象里,我該是怎樣乏味、怎樣空洞、怎樣貧困的一種東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