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已住,午后的天空依舊慘白。
山中本就多霧,兼之細雨暫歇,路邊蒼翠愈發(fā)顯得深邃。明晃晃的露珠壓在枝頭,一陣微風吹過,倒映著清冷的天光,花葉都顯著幾分濃艷。
柳宮裁抿著紅唇,兩條黛眉微蹙,終于在一處山谷前停住腳步。
祖父柳長青是當世聞名的劍客,更是武林中百年來天驕似的人物,一生追尋武道,技藝已達凡人之巔峰,獲得無數(shù)江湖同道的敬仰。
當然,伴隨贊譽而來的自然少不了嫉妒。幾十年來,柳家起于草莽,憑借一人之力成為世家大族,柳長青的武藝必定引來無數(shù)覬覦。
偏偏在武道上,后代子弟多是平庸之輩,隨著年事已高,柳長青憂慮后人懷璧其罪,便在九十歲大壽之時,高調宣布入山問道,遠離世俗,以求長生。
一是將禍水東引,免得自己死后,后代子孫為了保護自己留下的所謂絕學而遭受滅門之禍;二是借問道之名,立萬世之威。只要江湖中人無法確定自己是生是死,就會投鼠忌器,不敢真的把事情做絕,柳家便能長久的延續(xù)下去。
然而,老祖顯然低估了江湖中人的貪婪,更加低估了世人對于長生不死的瘋狂。
想起自己所謂的聯(lián)姻,還有眼前這位“無極劍”鄧淵的所作所為,柳宮裁就滿心愁苦,恨不得祖父真的尚在人間,一嘯千山動,劍出天下平,斬盡紛紛擾擾的不平事!
這也是她為什么愿意帶著外人來此的原因。
別人或許會當她是茍且偷生的不孝女子,豈不知相較于窩窩囊囊的活著,她柳宮裁更希望絢爛的活一次,哪怕幻想破滅,即刻死了,也勝過當什么鎮(zhèn)北王的玩物。
“藏鋒谷!”
在一處青枝覆蓋,不甚起眼的崖壁上,刻著三個寫意的大字。外人或許只會覺得好看,鄧淵卻瞅得雙目放光,甚至連花白的胡須都哆嗦了,“在如此堅硬的花崗巖上,三個大字一劍而出,非絕頂高手不可為之,想來這里果然是柳大先生的居所了。”
“小娃娃,看來你那些貪生怕死的族中長輩沒有誆騙老夫,柳大先生確實是喜歡你這個晚輩,只將隱居之所告訴了你一個人。”
“此行值得,此行值得。”
柳宮裁檀口微張,欲言又止,眸子深處不由得顯出更深的落寞。
如此大事,家族中怎么可能只有她一個小丫頭知道?
一切,不過是驅虎吞狼罷了……
可是,那是自己平生僅有一次的婚禮呀。為了借鎮(zhèn)北王的勢除掉鄧淵,爹娘就全然不顧自己的安危了嗎?
是了,她本就是一件為了家族利益而做出的犧牲品。
柳宮裁眸中閃過一絲自嘲,線條俏麗的唇角微微翕動,渾身上下的氣質愈加清冷了幾分。
看到欣喜若狂的嗜血老者,還有前方幽深的谷口,王無患等人卻滿臉忐忑,不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何種命運。
“小娃娃,既然已經(jīng)到了門口,便隨老夫進去吧。”
鄧淵平復心情,略顯嘲弄的望了過來,“你這個最受祖父喜歡的小丫頭若是過家門而不入,恐怕會讓柳大先生不高興的呀。”
柳宮裁本就沒有離開的意思。而且,一路行來,她早看透了這個所謂的“無極劍”不過是個兩面三刀、嗜血好殺、反復無常的小人,什么只要找到地方就放自己走的話,她從來沒有相信過。
“你們幾個,跟上!”
鄧淵掃視了王無患等人一眼,讓他們走在前面充當炮灰,自個兒不緊不慢的吊在后面,握著劍柄,一步一步往里面挪去。
穿過一條山洞,眼前豁然開朗。
一座不大的空谷出現(xiàn)在眼前,光暗變換,視力尚未適應之際,卻先有一股馥郁的芬芳沁入口鼻。
雨后的山野,空氣本就清新,偏偏山谷中種植著許多奇花異草,一排一排立在畦隴之上,或高或矮,或花團錦簇或細小無聲,不過都一樣展現(xiàn)著旺盛的生命力。
嗅到香味的第一時間鄧淵就從后面沖了上來,看到如此多的藥草眼中已是精芒四射,狠狠咽了下口水才想起谷中可能有一位絕世的劍客尚在,不由得一凜,連忙收斂心神,四下觀望。
與此同時,柳宮裁早已盯著遠處山巖下的一座鍋灶,愣愣出神。一時間,滿懷悲意涌上心頭,無盡的凄涼仿佛又讓她變成那個茫然無措的小女孩兒,只能捏著手指默默的站著,感受四面八方包圍而來的惡意。
爺爺去世了……
“哈哈哈……嗚嗚嗚……”
顯然,鄧淵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先是一陣狂放的大笑,而后又兔死狐悲似的哭了幾聲,又哭又笑,瘋瘋癲癲。
王無患的心同樣跟著墜入谷底。
那片灶臺上整整齊齊的擺放著炊具,只是長久無人使用,早已落滿了灰塵,甚至連堆放的柴草上都爬滿了夜交藤,生機中難掩荒蕪。
看來,柳長青并沒有得到仙人垂青。十年過去,他一個九十歲的老人,哪怕武功絕世,也難以突破凡人的極限,最終在百歲之前故去。
尤為可悲的是,為了不給后代子嗣留下災禍,他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在山中老去,臨死前連個兒孫都不在身旁,唯有不諳人言的飛鳥在崖壁上鳴叫兩聲,權且成了喪葬的鑼鼓。
無盡的悲涼涌上心頭,柳宮裁早已淚如雨下。既心疼自己爺爺,也可憐自己身世。最后一絲幻想破滅,迎接她的要么是身首異處,被冷血無情的鄧淵斬殺;要么是被抓回京城繼續(xù)當什么鎮(zhèn)北王的妃子,成為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理清處境的鄧淵卻興奮異常,拋開虛無縹緲的長生來講,柳長青死了對他可是有著極大的好處。
這位曠世劍客起于微末,在臨死前必定會留下自己平生最為得意的絕學。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是生而為人的一種本能。他鄧淵若是能得到對方的劍術心得,然后借用谷中如此多的奇花異草,更進一步并非沒有可能。
要知道,當時柳長青決心問道已然九十歲,而他鄧淵,不過才七十歲而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