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風，很短小，小到甚至沒吹開老黃的布衣。

但隨著陰風的停歇，周圍那些早已死去，并呈現出跪拜狀的平虜城百姓們，身上卻開始不斷的扭曲。

“咔嚓！”

“咔嚓！”

一聲又一聲的脆響，宛如招魂鈴音。

事情正在向一種詭異的方向發展，饒是老黃在軍旅中生活了大半輩子，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面。

只見前方，一個又一個的枯槁尸體開始從地上站起，密密麻麻，望不到頭。

后頭，陣列之上，那些跟隨老黃的兵卒們，此刻盡是一張張慘敗的面孔與猶豫不定的眼神。

“蠻子的手段……”

老黃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呢喃了一聲，調整了片刻略有些急促的呼吸。

“守備……我們？”

“閉嘴！蠻族妖孽在前，要叫將軍！”

老黃怒斥一聲，身后頓時噤聲。

隨后，只見老黃卷起一只手臂，刀身橫在肘間一擦刀身，開口道：

“今日臨行前，我那家里，照顧了老夫多年婆子問我，定北侯爺尚且不管仙家所作所為，你腿腳如今都不利索的老朽，逞什么能？出甚鳥頭？”

家里的那個老婆子，是侯府派來照顧老黃的，算是老黃家里唯一的女眷，老黃一生未娶妻妾，二人又相處了很多年，關系上早就不是那種主仆關系了，只不過一直沒有名分罷了。

今天，臨行前那一刻，老婆子說，你要去送死，我不攔著，但我得先走，你腿腳不好，下面肯定冷，我得在下面，給你點個爐子。

她，這會，估計已經殉了吧？

老黃沉默著，緩緩閉上眼。

此時，殿宇前，站立起來的尸體越來越多，濃烈的腐臭與血腥味隨著山風撲向鼻尖，令人作嘔。

身后的陣列里又是一陣騷動，老黃好似渾然不覺，只繼續開口道:

“怕！真的怕，怎么不怕？是人都怕？怕得我當時就去找酒樓那老孫討了口咱定北侯府的老酒，那酒，香啊！老頭子我，饞啊！”

話說的很接地氣，但眾所周知，好酒得去南邊喝，得去魏都，得去乾楚，去嘗嘗那花雕和女兒紅，那才叫好酒，喝起來才叫一個暢快，至于侯府的酒？不是他們嫌棄，而是真比不了。

不過，在這種氛圍下，講到酒，倒是給這些年輕甲士們增添了些許生氣，不至于被眼前的一幕嚇到大氣都不敢出。

老黃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品味著記憶力的那口侯府老酒，悠悠道:

“你們也別笑，年輕的時候挨過餓，從了軍吃飽了飯，迷上了酒這玩意，如今即便是當上守備了，也就好這一口，平日里也念叨這一嘴，總覺得喝不夠，喝不過癮！老夫今天，只喝了那一口酒，沒其他意思.....”

說著，老黃拍了拍自己胸口那破舊的甲胄。

“我，黃向生，只是覺得，酒，還沒喝夠！沒喝過癮！這日子，這人間，老黃我還沒呆夠！

死？人都會死？

但這日子，你們過夠了嗎？

老黃我活這么久，夠本了，你們呢？

夠本了？過夠了？沒有吧？

要是沒過夠，那，就得從閻王爺那，搶回一條命來！

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搶回來，會死的。”

此言一出，身后的甲士們皆是捏緊了手中的刀柄，一股凄涼的氛圍開始蔓延。

他們畢竟不是真正的定北軍，面對眼前這一幕，面對死亡，不管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都有著巨大的壓力。

老黃只是神情平靜。

“我家里那婆子當時又問我：怕，為什么還要來？”

軍陣中，一些已經失魂落魄的甲士回了神，猶疑不定的轉來了目光。

“簡單。”

在各色復雜目光的注視下，老黃舉起一只空著的手，掰著手指一件件說道:

“因為田土里谷子未熟；因為圈里的母羊剛下了一胞崽；因為才剛當上守備沒多久；因為不多殺幾個蠻子沒臉下去見老兄弟；

因為祖宅才翻新了磚瓦；因為年近八十的老母臥病在床；因為愛慕的姑娘在故鄉等著；因為妻女還在家里盼著；因為大兒子才學會走路；小兒子還在娘胎里沒出來！”

老黃說了很多個因為，這些因為里，有的在說他自己，但更多的，卻是在說身后的那些兵卒。

這絮絮叨叨的雖然盡是些家長里短，卻說得一眾人呼吸漸漸沉重。

“所以我，我們來了這里。”

“呼～”

老黃再次吐出一口氣，一刀砍翻了眼前已經站起身的枯槁尸體。

“來這里……拼命。”

“因為老子知道.....”

又是一刀，再次劈開一具猙獰的尸體。

這兩次，宛如提前開戰的號角，一聲尖利的呼嚎聲自殿宇內部傳來，一時間，群尸亂舞，張牙舞爪的朝著此處撲來。

老黃一人挺深上前，聲音漸漸激動，以至于沙啞破聲。

“如果不拼命，死了倒是容易，眼睛一閉的事。

但人死了，等蠻子再南下時，留下的田土或許就會被侵占；如果不拼命，留下的妻兒老小或許就會被卑鄙之人吃上絕戶；如果不拼命，家中老幼哪天就像平虜百姓一樣被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玩弄；如果不拼命，或許就會斷子絕孫；列祖列宗都會在地下戳脊梁骨！”

說到這里，老黃已然面目猙獰，須發皆張，手中的馬刀大開大合，所到之處，皆是一地狼藉，硬生生的獨自往前推進了數米。

“現在，我又問你們.....”

他回首，一雙眼睛彷如噴涌著烈火，灼燒著軍陣中每一個人。

“你們有田業么?”

稀稀拉拉有人回到:

“有。”

“你們有妻兒老小么?”

這一次，回應熱烈了一些:

“有。”

“你們有祖宗墳墓么?”

這一次，眾人齊聲高呼，并且有的人還主動的朝前一步，撲向戰局。

“有！”

“很好，那么，某再問你們，你們殺過蠻子嗎？”

這一次，沒人回答，但答案卻已經呼之欲出。

很明顯，暫時，沒有。

他們不屬于正編，不然也不會到這里駐守。

但對于蠻子，每一個魏國人，天生都有厭惡感，他們，自然也想有朝一日，能砍上一兩個蠻子的頭顱。

老黃笑了，指著前方，指向那座殿宇。

“那今天有機會了，看見那座殿宇了嗎？那里，曾經，是所謂的灰大仙們接受供奉的地方，現在，里面，卻是一尊用蠻族活祭手段弄出來的怪物，殺了他，砍了他，拆了他！

能抵得上一百個蠻子！”

“虎！”

眾人再次高呼，士氣逐漸開始高漲。

但老黃還是不滿意，差的遠。

他們，和當初侯爺率領下的自己，差的遠。

老黃一個橫斬，刀罡四散，將面前清出一片空地，再回首，注視著每一個甲士。

而也在此時，最前端的枯槁尸體再次涌來。

但軍列中卻無人投去丁點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著他們的守備，等他再次發問。

“你們手中有武器么?”

“有!”

“你們身邊有袍澤弟兄么？”

“有!”

“比我強，我的老兄弟們，早都下去等我啦。”

“但你們，得活著！”

“得一起活著！”

“諸君，有能耐，跟老黃我走一次鬼門關嗎？”

“有！！！”

一時間，呼聲震天，群情奮勇。

老黃這才滿意點頭，刀口直指前方那黝黑的殿宇。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