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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今天是達芙妮·科斯塔二十九歲生日,湊巧還是個星期天。今天不用趕著上法庭。她本可以睡個懶覺,然后獨享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去外婆家吃晚飯。事實是,她六點鐘不到就醒了,跑步去游泳池,游了五十圈,然后在公寓街對面的小咖啡館里吃早餐。她感覺自己活力四射、靈敏銳利。

“不知道今年會收獲什么,”她邊攪咖啡邊想,“愛情?也許。晉升?有可能。旅行,那是一定的。”

她喜歡旅行,見識不一樣的地方,認識不一樣的人。大都會的畫廊和建筑讓她著迷。她愛紐約,去過三次,還有倫敦,盡管每次去那兒的時候,天氣總是又寒冷又陰郁。東京,那可是她的最愛,熙熙攘攘的街道,商店林立,還有美食。哦,是的,她喜歡日本料理,總也吃不夠。今年她可能會去一個歐洲城市。也許是巴黎,或者馬德里,甚至羅馬。她喜歡做調查研究,花幾個小時在網上尋找,在她那為期不長的假期里最值得游覽的地方。沒頭蒼蠅似的從一個城市趕往下一個城市,這可不是她的風格。她喜歡在一個城市度過整個假期。結識街角小店的店主,和一兩個當地人成為朋友。這一次,她想更進一步,也許甚至學習當地的語言。

她的電話響了。是她的外婆。

“生日快樂,親愛的,”外婆對她說,“別忘了晚上來我家。”

“謝謝!當然不會忘,怎么可能忘呢?”她對外婆說。

達芙妮露出了微笑。外婆的電話總是第一個到,甚至比她父母還早。外婆曾多次說起,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生日是何其的無關緊要,而她卻渴望家人能重視這個特殊的日子。

“我的母親通常會訓誡我,說長大了一歲,就應該更負責任。但是,在我十四歲那年,我的外婆給了我一件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她曾告訴達芙妮,“她給了我受教育的機會,那正是我一生都渴望的。我沒有一天不想念她。她做的蛋糕和餅干是全馬耳他最好的。你知道嗎,我們甚至還為州長的宴會做過餐點。接到大訂單時,我們得通宵達旦地烘焙,有時還得雇額外的幫手。你真該聞聞那面包房的味道!世上再沒有像那樣的味道了。”

“世上再沒有比你烘焙時的廚房更香的地方了。沒人會像你那樣烤蛋糕。”達芙妮對她說。

“我的外婆就會。”她說。

弗朗西絲·阿塔爾德在墨爾本創建了一家餐飲公司,雇用了三十多人。現在她的女兒克萊爾經營著。弗朗西絲七十歲那年退休了,但她時不時仍然會去工作。她愛這個她一手打造的地方,但她總是很注意不去干涉克萊爾的決定。

“她的能力綽綽有余。”她一向這樣認為。

畢竟,她的女兒是跟著這家公司一起成長起來的,而且女兒還有管理學學位。弗朗西絲一直以來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她的女兒保持良好的關系。第一次把女兒抱在懷里的那天,她對這個小生靈的愛就如潮水般涌上了心頭,這世上絕沒有誰可以把她從自己身邊帶走。她向女兒保證,她將竭盡全力,讓她和她女兒之間的這份母女關系,遠勝她和她母親之間的關系。

“我這一生,我的母親都讓我失望。如果我父親活著,也許事情會不一樣。那樣就會有人來鼓勵我。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不讓你失望。”在醫院的病床上她對這個孩子承諾。

*

當她在廚房里轉悠時,弗朗西絲想起了她的外孫女,做夢也沒想到她能看到外孫女長這么大。像往年一樣,今天她會做一頓特別的生日晚餐。女兒克萊爾、女婿德斯會來,達芙妮會帶著她的朋友艾麗西亞一起來。達芙妮和艾麗西亞在法學院時就認識了,兩人都熱愛法律,弗朗西絲可以一連幾個小時聽著她們談論爭辯一些法律問題。有時她也會憂心外孫女連個男朋友也沒有,而和她同齡的朋友們都已經結婚生子了。如果她能活著見到她的曾孫輩,豈不是很棒?當她在悉尼第一次見到弗蘭克,了解他的取向后,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有孩子,更別提孫子了。

*

那時候,弗朗西絲很快就發現了悉尼的真面目!和她原來的世界截然不同。這里沒有教堂的鐘聲,沒有神父,也沒有沒完沒了的關于地獄、天堂、詛咒的說教。完全沒有。她到達后的第一天,還真是好戲連臺!嘴里帶著金槍魚的余味,弗蘭克領她在三樓轉了轉。囑咐她鎖好門呆在屋里,然后就走了。她沿著過道走向衛生間。對于二樓的房間她十分好奇,于是躡手躡腳地溜下樓梯,打量著過道里丑陋的墻紙,和天黑后開啟的昏暗的路燈。弗蘭克的話猶在耳邊——不要四處打探,多管閑事——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鋪著地毯的長廊上。

她到現在都還記得那讓她震驚的一幕:一個女人蜷縮在樓梯墻和梳妝臺之間的角落里呻吟,兩腿之間是她血淋淋的手。她飛快地跑到樓上自己的臥室,拿了一條毛巾給那個女人,讓她放在兩腿之間,然后三步并作兩步跌跌撞撞地奔向女士休息室。

“醫生!有人可以打電話叫醫生嗎?”她大聲喊道。

六個女人圍坐在桌旁,面前放著飲料,她們抬起頭盯著她。

“樓上有個女人在流血。”她顫抖著說。

“她是護士。”一個女人指著獨坐一旁的女人說,“嗨,貝琪!挪一挪你的屁股,去瞧瞧出什么事了。”

貝琪悠悠然喝完飲料,拿起包,走向樓梯。

“請快點,她流了好多血,快死了。”弗朗西絲哀求她。

“親愛的,如果她快死了,那需要的就不是我,而是收尸的。”

“打電話叫救護車,要快。”貝琪查看過女孩的情況后對她說。

*

就在那個時刻,當她看著貝琪照顧那個女孩時,弗朗西絲意識到在這個新世界里,有一種同情和善良,是她在從前的世界,即便在她自己的家里也未曾見過的。這個女人,這個貝琪,一個涂了口紅,燙了頭發的陌生人,正細心而溫柔地看護著這個姑娘。

“做出這種事的屠夫就應該被絞死。”她把女孩扶到一張床上,用干凈的毛巾換下沾滿鮮血的毛巾,口中低聲咒罵著。

“你們倒是不急啊,是不是?”當救護人員趕到時,她厲聲道,“我這輩子絕不能指望你們這些家伙。”

“別去醫院。請別去醫院。”女孩緊握著貝琪的手說。

“我和你一起去,親愛的。我一定會讓他們好好地對待你。”貝琪對她說。

*

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回憶起這一切呢?過去那么久了,感覺像是上輩子發生的。還是想些要緊的事吧,得趕緊動手了,還有好些事沒做呢。先擺桌子,這是她喜歡做的事,而且這樣就不用在最后一刻手忙腳亂的了。她要用最好的亞麻布——又挺又白,還裝在從洗衣店拿回來的塑料袋里——這是她做生意以來一直去的一家洗衣店。她認識那家店主人,和她一樣也是移民。經過這么些年,他們已經成了很親密的朋友,一起慶祝圣誕節、復活節、生日。她知道他們的故事。哦,她太了解他們的過往了,他們如何冒著生命危險逃離匈牙利,在有武裝警衛巡邏的邊境線上,趁著夜色走了好幾公里,不知哪一刻就會丟了性命。但是他們知道她的故事嗎?

“不,”她邊想,邊撕開塑料袋,拿出漿過的桌布,“沒有人會知道我的故事。我將把它帶進墳墓。”

*

“這是你做過的最好的一頓晚餐。”那天晚上當她們一起把碗碟放進洗碗機時,克萊爾對媽媽說。

“你每次都這么說。”弗朗西絲笑著答道,“現在我們上蛋糕吧。”

今年,弗朗西絲做了她十分拿手的黑森林蛋糕。雖然繁瑣,但櫻桃、櫻桃酒和巧克力的組合,能帶來美妙的味覺享受。

“這么說你已經找到了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了。”德斯對坐在他旁邊的艾麗西亞說。

“是的,我打算研究警察的貪腐如何破壞社區的社會結構。”她說,“我本想研究警察的貪腐史,但我的導師認為那太寬泛了。所以我縮小了范圍,這樣比較好掌控。資料太多了,我得花很長的時間來篩選信息。”

“你有整整三年時間。”達芙妮說,“而且你很專注。我不認為我可以攻讀博士學位,至少現在不行。不過這個方向聽起來挺有趣的。那么,你打算從哪里開始呢?”

“我正在看五十年代在新南威爾士州進行的調查。就像導師對我說的,我得先試試水。那是段很有趣的時期。”

弗朗西絲本要從廚房的架子上取火柴,聽到這話,停了下來,凝神聽著。

“我猜,沒帶來什么改變吧。”德斯說,“一次又一次的調查,公布結果,起訴幾個人,然后一切照舊。哪怕最誠實的人,也會被金錢和權力腐蝕。”

克萊爾把蛋糕擺到桌上,弗朗西絲跟在后面,手中拿了包火柴。

“弗朗西絲,你做蛋糕很有一手啊。”艾麗西亞對她說。

“外婆是一連串女甜品師的傳人。這是她血液里的東西。”達芙妮說。

他們點燃蠟燭,唱著生日快樂歌,弗朗西絲的思緒還沉浸在艾麗西亞說過的話里。

“好吃,太好吃了,”德斯邊說,邊遞過盤子想再來一份,“我知道我該少吃點,但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弗朗西絲用一臺意大利機器煮咖啡,這是克萊爾在兩年前的圣誕節送給她的。太貴了,她總覺得。她得煮幾百杯咖啡,才能讓這價錢顯得合理些。哎,又來了,她想,正如克萊爾說的,我還是沒能擺脫勤儉節約的老習慣。

“凈說我的事了。你有旅行計劃了嗎?”艾麗西亞問達芙妮。

“我覺得羅馬不錯。不過那樣我就得溫習一下意大利語了。”

“你在學校學過意大利語嗎?”艾麗西亞問她,“我選了法語。幾乎完全用不著。早知道選日語或者漢語了。”

“達芙妮的意大利語學得很好,”克萊爾說,“她的老師本來希望她一直學到高中畢業,作為高考科目。”

“羅馬嗎?”她的父親說,“克萊爾,你看,我們也沒去過呢。”

“今年不行,”克萊爾對他說,“媽,我們六月份去馬爾代夫。媽,你真該去歐洲轉轉,那種只有幾個人的旅行團,你會喜歡的。”

“對我來說太遠了。飛去昆士蘭我都嫌累。在飛機上坐上整整二十四小時,簡直沒法想象。”弗朗西絲說。

“你那是不知道,坐商務艙有多舒服。你甚至都不會覺得自己在飛機上。”克萊爾對她說。

“花那么多錢就為了一個好點的座位,我是不能理解。”弗朗西絲說。

“噢,媽媽,你還真是永遠都不會改變。”克萊爾深情地說。

*

“真有意思,艾麗西亞打算研究五十年代的警察貪腐。我倒是可以給她講一講,也許甚至自己寫篇論文。”他們都走后,弗朗西絲一邊收拾廚房一邊想。

她累了。這頓晚餐讓她精疲力盡。過去她常操辦這樣的家宴,從沒覺得長時間站在爐灶旁是什么負擔。

“時間!”她想,“都是時間在作祟!日子過得真快,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哦,我的材料別說寫一篇論文了,就是寫幾卷書也沒有問題啊。最暢銷的題材。”她笑著想。

她曾身處風暴核心。首先,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弗蘭克對女人不感興趣。男人對他很有吸引力,而在他所處的世界里,這個她知之甚少的危險而黑暗的世界里,他發現有許多男人可以滿足他的欲望。她獨自睡在他指派給她的臥室里,因為他告訴她,他討厭觸碰女人。

“你為什么娶我?”她問過他。

“是你想結婚的。你忘了你有多想逃離那個地方嗎?你看,我是你獲得自由的工具,而我也需要一個女人來照料這個地方,事情就是這樣,”他直言不諱,“純屬交易。”

她在這場鬧劇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協助清潔女工,讓打掃二樓房間不至于弄得像在打仗,她把寫滿欲望的亞麻床單送去洗衣房,她記住了所有女孩的名字和習慣,不出半年就贏得了她們的信任,她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秘密、計劃,甚至金錢交給她。噢,她們都知道弗蘭克和他的癖好,雖然從沒問過,但都很肯定他們的婚姻是有名無實。她還扮演了一個快遞員的角色。這工作每周一次,她需要穿過整個悉尼市。弗蘭克教她如何搭乘公共交通去他姐姐家。先在酒吧外面搭公共汽車,十五分鐘后到達火車站,再乘半個小時的火車,然后沿著繁忙的街道走上一段,左拐進入一條郊區的公路,就能看到他姐姐家磚木結構的新屋子了。在那里喝杯茶,和她的小女兒玩一會兒,閑聊幾分鐘,然后帶著一個上鎖的箱子踏上歸途。

“如果你自己去取,會快得多。”一次她撞上場可怕的暴風雨,回到酒吧時渾身濕透,她對他說。

“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干。”他回道。

“對了,那箱子里裝的是什么?我最好知道一下,萬一我把它忘在火車上了呢。”有一次她問他。

他那陰狠的目光,讓她不寒而栗。

“你試試看,”他說著一把抓過她的衣襟,擰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你試試,看看會發生什么。”

*

她和露西成了朋友,就是她在樓梯附近發現的那個流血的女孩。

“你為什么要干這個呢?”弗朗西絲問她。

“這是工作。”

“但這太危險了。你根本不認識那些男人,他們甚至可能是殺人犯。”弗朗西絲對她說。

“你說得沒錯,這的確很危險。但這份工作掙得比其他都要多。”

“但看看你承擔的風險,這值得嗎?”

“我不會一輩子都干這個的。只要攢夠了錢,我就買間小屋,生幾個孩子,安定下來。”

*

然后馬爾·康納就出現了,弗朗西絲走上了那條命定的路。哦,當然,她的母親會說,她是有選擇的。不知多少次,她聽母親說上帝賦予了我們明辨是非的意志,又不知多少次,她聽外婆爭辯說命運是寫在星星上的,而寫在星星上的東西是不能改變的。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仍能聽到她們的聲音。

“你是想要告訴我,你嫁給亨利,給他生孩子,不是命中注定的嗎?”

“不,媽媽。我有選擇,我可以拒絕的。”

“可惜,你沒有,”古迪塔說,“否則我們都可以免去太多的心痛。”

*

哦,有多少心痛,弗朗西絲本來也可以避免的,假如她聽從了腦海里她母親的碎碎念,選擇是自己做的,而她的選擇讓她走上了罪惡之路,直至萬劫不復的地獄。當馬爾走進她的生活,她敞開心扉迎向了他。她明知道,這樣做只會帶來麻煩。但她還是這樣做了,因為她年輕且孤獨,而他的微笑和殷勤吸引了她,從沒有誰讓她如此感到誘惑。他對她很坦誠,一開始就告訴她,他有妻子和兩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兒,但他說她吸引了他,他知道弗蘭克的取向,他告訴她,他們能讓彼此快樂,即使短暫。哦,他的確讓她很快樂!他打開了她的欲望之門,釋放了她的熱情,這是此前連她自己都沒有看到的一面。和他在一起時,她成了另一個人。她不再是那個站在弗蘭克的酒吧吧臺后面,一杯接一杯地倒著啤酒,被男人們的污言穢語弄得面紅耳赤的弗朗西絲。一絲不掛,她感覺自己恍若女神,曼妙的身體曲線,和她曾經在馬耳他博物館里見到的希臘雕像一樣美麗。

他會對她說:“站到那邊,我想看看你。”

他的目光吞噬著她。“有人告訴過你,你有多美嗎?”

“沒有!我一直覺得自己很丑。”剛開始時她告訴他。

“到我這兒來。”他張開雙臂說。

他會舉起她,當她孩子一樣,用他強壯的手臂抱著她打轉。

“你讓我眩暈。”

她笑著倒在床上,他覆在她的身上。

*

“你有自己的銀行賬戶嗎?”剛開始交往時,他就問過她。

“沒有。”

“你的娘家姓是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

“你和弗蘭克結婚前姓什么?”

“阿塔爾德。”她告訴他。

“寫給我看。”他說。

她越過他,拿過紙筆,她絲絨般的肌膚緊貼著他,她慢慢地、優美地寫下她的姓氏,每寫下一個字母都是一次愛撫。

“你為什么想知道?”她問他。

“等著,你會知道的。”他對她說。

*

弗朗西絲從一開始就知道馬爾是名警察,不是普通的警察,是身居高位的警察。酒吧里的男人們說起他時,總是既恨又怕,街上的女孩子們知道,只要她們小心點,他是不會找她們麻煩的。弗蘭克發現后氣得臉色發青。

“天哪,”弗蘭克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抓著他的黑發,讓她想起了亨利,“你瘋了嗎?”

弗朗西絲選擇了沉默,因為盡管她還沒有見識過他的脾氣,但在內心深處她確信,如果遭到忤逆,他會很兇狠。

“你不知道他是誰嗎?”他把臉貼近她的臉,質問。

“他是個警察。”她盯著他的臉說,不禁惶惑自己怎么竟曾以為這個男人是她的救星。

“不錯!他不僅是警察,而且是整個新南威爾士州屈指可數的惡警。”

“你是什么意思?”

“她居然問我是什么意思。”他邊說邊用手掌拍著額頭,“我是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會毫不猶豫地殺掉我、你或者任何一個擋他路的人。這就是我的意思。”

“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他在你的房間里干上了,是嗎?”

“我該怎么辦?我又不是修女。你為什么要娶我?我為什么會這么倒霉?”她哭了。

“天啊!記住,”他用手指戳著她的胸口說,“我絕不會去養他的小雜種。你給我小心點。”

*

馬爾再來她的房間時,給她帶來了一本聯邦銀行的存折,里面存了五十英鎊,用的是她婚前的名字。

“弗蘭克給你工資嗎?”他問她。

“不,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他應該這么做。告訴他,馬爾讓他這么做。”

她笑了,因為她不可能這樣跟他說,不過她知道弗蘭克把他的東西藏在了哪里。有一天,她看到他把一卷一卷的鈔票塞進地板的一個洞里,然后蓋上地毯。

*

此刻,弗朗西絲站起身,環顧她的公寓。如果沒有那張存折,她就無法從那條下坡路上轉向。沒有那筆錢,她就會淪落到悉尼的街頭,像那些在弗蘭克的破酒吧里租用一樓臥室的女孩們一樣。馬爾時不時地會給她一卷錢。

“存進銀行,”他會說,“別到處亂扔。”

“我這樣做不是為了錢。”有一次她對他說。

“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那樣的人,我也不會看上你。”

她原以為他們的關系很快就會破裂,不想卻有了整整兩年美好的光陰,而且是因為周遭環境突變,才不得已終結。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依然保存著那本銀行存折。這是悉尼那段歲月她唯一留下的物件。所有能將她與那個地方聯系起來的東西都被她銷毀了,甚至連她的結婚證也不見了。每當有人問起她孩子的父親,她總說他已經死了。

“我得把它處理掉。”她想。

她從文件夾中取出那本存折,打開它。黃色的封面已經褪色,但那些手寫的記錄仍然像剛寫下時一樣清晰。第一行用藍色墨水工整地寫著五十英鎊,下面是馬爾給她的錢,一筆一筆數目各不相同,然后就是她取出的款項。與弗蘭克不同,馬爾很慷慨。他從不給她買禮物,除了偶爾送她巧克力,他總是給她錢。

“如果你必須迅速地離開這個地方,你只需要帶著存折。”他常這樣對她說。

當她看著銀行存折,試圖決定它的去留時,他的臉變得如此清晰。為什么過了這么多年她對它還是戀戀不舍?為什么她仍然不愿割舍?也許她只是想保留一點證據,證明多年前她也曾被愛過,也曾有過激情。是餐桌上的談話勾起了她的回憶嗎?這已經過去多少年了?五十多年了!五十年來,她一直緊握著那段回憶,無法放棄,也無法擺脫。似乎年輕時的那個姑娘依然潛伏在她體內,她需要某種確鑿的證據來證明她的確真實存在過。她把銀行存折放回抽屜里的文件夾中,她想回到過去。她是如此的累,身體里的骨頭似乎都融化了,她坐在床邊,讓思緒往回飛,飛到悉尼的旅館歲月之前,回到她與母親還有外婆古迪塔共同生活的屋子,就像她被情緒裹挾時那樣,她好想知道那個年輕氣盛的自己是如何遠離了最親愛的一切,徹底放逐了自我。為了保守她的秘密,她終止了與她們的一切聯系,她甚至不知道她們是什么時候死的,怎么死的,這令她痛徹心扉。此生在她的日歷上,她永遠也無法寫下“今天是我外婆的忌日”或者“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這個空白是如此深邃,無法填補。悲哀的是,她再也不敢回去了,說自己不想回去,這樣的謊言也可以脫口而出。因為她心底里藏著畏懼,她怕一旦回去,就不得不面對真實的自我,質疑她到底是誰,一個成功而充實的澳大利亞女商人,正在安享勞動果實?這樣的表象將會轟然崩塌。她怕她只會看到一具空殼,被文化支撐起的一副假象,她的身份被夸大了,美化了。她打量著自己完美的臥室,白色的墻壁、女兒給她買的原住民繪畫、無法打開的雙層玻璃窗、現代家具和昂貴的亞麻布藝,感到一種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空虛。這是大多數人為之奮斗卻從未實現的夢想。她通過努力和犧牲才得到了這一切,但今晚,這一切并沒有給她帶來喜悅,反而使她感到空虛和無趣。

“我怎么會有這樣的感覺?我什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需要。商店里的所有東西都無法讓我快樂,無法填補我內心的空虛。我是不是抑郁了?餐桌上的那些談話,把五十年代又給帶了回來。我本以為已經把這一切都從記憶中抹去了,原來它一直都還在,就像埋伏著伺機撲向獵物的猛虎。馬爾、弗蘭克、弗蘭克的姐姐杰瑪和她的小女兒。塞拉菲娜。是的,塞拉菲娜。她現在應該也五十多歲了。真想知道她都經歷了些什么。她是那么活潑。她現在應該已經結婚,有自己的孩子。我為什么又要重提這些?來澳大利亞是正確的選擇嗎?我已經問過自己多少次?我在這里收獲了那么多。可是如果留在那里,我的生活又會是怎樣的呢?我逃脫了。或者說,我認為我逃脫了。我的一生,如果我必須寫出來,那將是一個逃避的故事,一個出走的故事。出走是為了追尋什么?如果說是財富,那么通過努力的工作和獨身的生活,我找到了。愛?我擁有女兒和外孫女的愛。還有馬爾。是的,我愛過他,也許他也愛過我。盡管他從沒說過。記憶中他從沒說過。他總是換話題。那我到底想要什么呢?我為何感覺如此空虛?”

她感覺腿抽筋了,小腿一陣僵硬。她站起身,活動腿,按摩肌肉,直到痙攣散去。

“坐得太久了,”她想,“明天約了牙醫,然后和羅茜一起吃午飯。我得叫輛出租車。這么遠我怕是走不了。”

*

那天晚上,她的夢是一個又一個雜亂的場景,像部剪得很糟的電影。她的外婆在小院子里耐心地剝著豌豆,她坐在外婆的身邊。

“別吃了,待會兒不夠煮了。”外婆對她說。

她的媽媽正在吼她,不知道她又做錯了什么。

“你以為你是誰?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利西婭還像以前那樣責問她,而她也還像以前那樣脖子一梗,輕蔑地瞪著母親。

小恩里科因為找不到鞋哭了起來,她被他哭煩了,對他說自從他來到他們家,就只會惹麻煩。

*

弗朗西絲醒來時疲憊不堪。

“睡眠應該讓人恢復體力,而不是消耗精神。”她邊想,邊把腳落在地上,開始新的一天,“年齡不饒人啊。”

*

弗朗西絲很早就出發了,去牙醫診所得步行兩公里,她覺得自己需要走一走。

“我太沉溺于過去了。”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一個令人神清氣爽的日子,她渾身沒有一處不適,走得很快,深深地呼吸著泥土和新生植物的芳香。

“墨爾本是多么美麗,生活在這里我是何其幸運。”她想。

生活在悉尼并不是她的選擇,她在那里住了近三年,她漸漸認識了當地人,熟悉了周圍的環境,得空時她很愛去港口,但她總覺得,這不是她能長久定居的地方。馬爾已經告訴過她很多次,如果弗蘭克不當心一些,他倆將不得不突然離開。

“他處處惹是生非,和危險的人混在一起,早晚會有血光之災。”

她把馬爾的提醒轉告弗蘭克,他卻一笑置之,說他有一些身居高位的朋友會罩著他。

“什么高位?”她輕蔑地問,“告訴我,你哪個朋友是身居高位?”

“不用你操心,告訴你的馬爾,弗蘭克會照顧好自己的。”

她沒能把這個回應,以及另外一個十分緊要的消息告知馬爾。再次見到馬爾時,她正站在吧臺后面,一杯接一杯地倒著啤酒,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當時她已經知道自己的狀況,但她還在堅持工作,相信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令她身體里的這個東西消失。馬爾把她從酒吧叫了出來,她跟著他上樓走向她的房間,男人們貪婪的目光跟隨著她。

“弗蘭克在哪兒?”他鎖上身后的門,問她。

“我一下午都沒見過他。”她說。

“有麻煩了。大麻煩。拿個包,少帶幾樣東西,關上酒吧,在后門等我。帶上你的存折和所有的現金。”

“出什么事了?”她驚恐地問。

“沒時間說了。照我說的做,你就不會有事。”

她回到酒吧,兩條腿打著顫,她感覺到,在弗蘭克黑暗的秘密世界里,可怕的事正在發生。酒吧六點打烊,她早早地把三個酒保打發回家。

“我會打掃的,孩子們,你們累了一整天了。”她對他們說。

馬爾像他承諾的那樣,正在后巷等著,他把她送去了火車站。

“去墨爾本的火車十五分鐘后開。這是車票。你將在早上七點到達那里。叫輛出租車去這個地方。別打電話給我。等這一切結束了,我會打電話給你。”說著,他遞給她一張車票,一卷鈔票,和一張潦草地寫著地址的紙片。

抓起包她爬進二等車廂,她的鄰座是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

如果古迪塔和利西婭看到這一幕,一定又會引發她們那場著名的辯論。古迪塔會說,命運女神終于要眷顧她的外孫女一次了,而利西婭則持不同意見,她認為是她的祈禱和在各個教堂里點燃的數以百計的蠟燭,拯救了她的女兒。

“我叫羅茜。”火車開動了,坐在她身旁的女孩說。“第一次去墨爾本?”她問。

“是,是的。”弗朗西絲說。

“我沒聽清你的名字。”羅茜說。

“弗朗西絲。我叫弗朗西絲。”

弗朗西絲不想說話。她只想閉上眼睛,好好想一想剛剛發生的這些事。一切都太突然了。上一分鐘還在酒吧里,和男人們開著玩笑,下一分鐘就離開熟悉的一切向著未知疾馳而去。她想到了馬爾聲音中的急迫,似乎巨大的危險正在逼近。她想到了酒吧。她把所有的燈都關了嗎?所有的門都鎖了嗎?把鑰匙放在弗蘭克能找到的地方了嗎?他在哪兒?一整個下午他都去哪里了?他沒說要去哪里,就跳上車,甩上門,在刺耳的輪胎聲中,飛馳而去。現在他應該已經到家了。應該知道她已經走了。關于他藏的那筆錢。她去那里看了看,畢竟,他欠她三年的工資。但那里什么也沒有。他是不是拿了錢丟下她跑了?他一定不會那樣做的。

“這么說這是你第一次去墨爾本。”羅茜說。

“是的。”

“你住在哪里?”

“我有個地址。”弗朗西絲說。

她還沒看過地址,她把手伸進夾克口袋,把東西都掏了出來。手里有一張火車票和一把鈔票。寫著地址的紙片并不在其中。她肯定自己并沒有把它放在另一個口袋里,她沒記錯,另一個口袋里確實什么也沒有。恐慌攥住了她。她站起身,抖抖衣服,裙子口袋,座位下面,還有包里,哪里都沒有。

“我弄丟了。”她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這個坐在她旁邊的女孩,說道。

“我弄丟了。”她又說了一遍,開始顫抖。

“你知道那地方的名字嗎?”

“不知道,我甚至都沒看過那地址。”她說,“天啊,我該住在哪里?我在墨爾本一個人都不認識。”她哀號。

想到自己將在陌生的城市里徘徊,尋找安身之處,她哭了起來。

*

如果守護天使真實存在的話,那么這個陌生女孩就是其中之一,和她掛在馬耳他臥室里畫像上的守護天使一樣。弗朗西絲事后想,身邊坐了這樣一位熱心的女孩,真是何其幸運。

“聽著,別著急。我租的房子里,眼下正好有一個房間空著。和我合租的女孩已經走了。如果你愿意,可以住進來。房租每星期兩英鎊,包括水電。你倒是幫我省去了貼廣告和面試新人的麻煩。”羅茜對她說。

“你確定嗎?你甚至都不認識我。”

“我當然確定。你帶吃的了嗎?這火車把我都坐餓了。”羅茜興高采烈地說。

她拉過腳邊的包,從里面拿出一個包裹。

“給你。這是火腿奶酪三明治,這是維吉麥醬奶酪三明治。我餓壞了,午飯后就沒吃過東西。”她說著把包裹遞給弗朗西絲。

“這是我外婆做的,”吃完三明治,羅茜說著打開一個盒子,里面放著一塊塊果凍蛋糕,“她做的果凍蛋糕天下第一。我是醫院的前臺接待,正好有兩周的假期,就去紐卡斯爾看看她。外婆是個好廚師,蛋糕做得最棒。”

“我外婆開了一家甜品店。”弗朗西絲告訴她。

“在哪里?墨爾本嗎?”

“哦,不,在馬耳他。她做的蛋糕棒極了。”

想到她的外婆和家人,她曾經那么急切、愚蠢地離她們而去,再想想她現在的窘困,弗朗西絲開始抽泣。

“好了,好了,你干嗎自尋煩惱呢?等明天一早到了墨爾本,相信我,事情看起來就會好很多。”

*

這天早上,弗朗西絲輕松地坐在牙科椅上。這是她六個月一次的例行檢查,她的牙齒很結實。她的牙醫總說,地中海一帶的人牙齒都很結實。

“一定是遺傳基因,要不就是因為你們那里的水。”

他第一次這么對她說時,她立刻想起了弗蘭克的牙齒,它們給他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他總是嚼著阿司匹林,因為他不愿去看牙醫。直到有一天,她給他做了預約,他不得不去。他的牙齦有嚴重的炎癥,沒服用抗生素前,牙醫都不肯碰他的牙。最后他不得不拔掉了四顆牙。他是如何地呻吟、抱怨,害得她兩層樓跑上跑下地照顧他!

“真不知道后來他怎樣了。”牙醫在她嘴里探查時,她想。

她想把他從自己的腦海里趕走,因為一旦想起他,就停不下來。他就像那種截肢者經歷的幻痛,一旦存在,永遠存在。

“好了,阿塔爾德夫人,一切正常。我們六個月后見。”牙醫的話把她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

聯邦廣場她們最喜歡的咖啡店,她的老朋友羅茜已經到了,面前是一杯卡布奇諾,手邊有一本相冊。

“對不起,親愛的,我先要了杯咖啡。停車太費勁了。”羅茜對弗朗西絲說。

兩周一次的午餐已經成為她們的慣例,這是她們經常來的地方。總是坐在同樣的位置,面朝廣場。等著上菜時,她們就話話家常,主要是聊羅茜,她的孫輩們過得如何,還有她的丈夫變成了一個多么古怪的老頭兒。

“你都無法相信,他曾經是那么可愛!他變得脾氣暴躁,難以相處,我說什么他都反駁,我做什么他都反對。哦,上帝,能出來走走真是太好了。現在告訴我,達芙妮的生日怎么樣?”羅茜說,“她都二十九歲啦!時間過得真快!我還記得那晚,你抱著克萊爾來敲門,你當時穿著病號服從醫院直接溜了出來,真是嚇了我一跳。現在她的女兒都二十九歲了。哦,主啊!這些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她們怎么可能忘記那個夜晚呢?

*

剛從悉尼來墨爾本的弗朗西絲,在菲茨羅伊租了羅茜的一間臥室,她的狀況已經無法隱瞞。

“這就是你來墨爾本的原因?”羅茜問她。

羅茜站在浴室門外,聽著弗朗西絲干嘔。

“你這可憐的家伙,我猜是他離開了你。他們都一樣。一旦達成目的,拔腿就跑,把麻煩全都甩給了女人。在我工作的地方,每天都會看到這樣的事情。一個女孩接著一個女孩。全是一樣的故事,不管他是已婚還是單身。跟你說吧,我是永遠也不會相信男人了。所以他做了什么?跑了?丟下你一個人?”

“哦,不,”弗朗西絲馬上接口,“是我離開了他。”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已經結婚了,還有孩子。”弗朗西絲對羅茜說,她該如何告訴羅茜自己生活中那些齷齪的細節?

“你這可憐的家伙,我猜他從沒告訴過你。讓你自己去發現。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打掉?”

但她怎么能那樣做呢?

“這挺貴的。”羅茜告訴她,“這是違法的,不過我認識一個醫生,他只收一百二十英鎊。他醫術很好,你會很安全。你幾個月了?”

“我不知道。已經有兩次月經沒來。”弗朗西絲說。

“那差不多該有三個月了。你一點也不顯懷。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再等。那時就危險了。我給你約個時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你有錢嗎?”

“是的,我有。”她說,想著自己銀行賬戶里的一千英鎊和登上火車前馬爾塞在她手里的兩百英鎊。

那天晚上,弗朗西絲一夜無眠,枕頭下放著的信封里面裝著一百二十英鎊,她想著母親和外婆,如果她們處于這樣的境況,不知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她們決不會做她要做的事,這一點她是肯定的。

她聽到母親的聲音:“不可殺人。”

“不論出于什么原因,你都不應該殺人。”她的外婆會這樣跟她說。

如果這樣做,她將永遠被詛咒,她母親會告訴她。弗朗西絲想,這也許將成為她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錯誤。這不是簡單地在她已經犯下的所有錯誤后面再增加一條,這會使所有的錯誤成倍地增加、放大。上帝永遠不會原諒她,更糟的是,她也永遠不會原諒自己。她的手將永遠鮮血淋漓。然后,仿佛是為了加深她的恐懼,她的眼前閃現出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的一幕:露西,那個站街女孩,蜷縮在酒吧二樓墻和梳妝臺之間的角落里,雙腿之間的雙手沾滿了鮮血,貝琪低聲咒罵:“做出這種事的屠夫就應該被絞死。”

“做。不做。”

她的腦子轉個不停,仿佛她正一片一片地摘著雛菊花瓣,尋找正確答案。

*

“我沒法這么做。”早上她對羅茜說,“否則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你確定嗎?我知道這是你的決定,但你不知道一個人養大孩子有多難。”

撫養克萊爾的確不容易,但留住她才是最困難的,因為她覺得每個人都想奪走她的女兒。她還記得在醫院時,修女們、護士們輪番把表格推到她面前讓她簽字,因為當時收養制度的發展正迅猛,勢不可擋。那個年代,沒有孩子的夫婦接到一通電話,就可以去婦產科醫院領走他們選擇的孩子,與此同時,單親媽媽的父母將強迫女兒放棄她自己的孩子。那個年代,在體面的名義下,單親媽媽們和她的孩子們受到了可怕的不公正對待。即便有可能消除這種不公正,也得花上幾十年的時間。一連三天弗朗西絲都拒絕在助產士給她的表格上簽字。這時醫院的清潔女工,一位意大利移民提醒她,事實上,即使她拒絕簽字,醫院的工作人員仍然可以偽造她的簽名。

“他們在表格上簽下你的名字,然后說是你簽的。我見過這樣的事,”清潔女工在她床邊拖地時,小聲說道,“你不想放棄你的孩子是嗎?但他們不會讓你留著的。他們已經讓一對夫婦看過她了。兩個澳大利亞人,年紀比我還大些。男的紅臉龐挺個大肚子。女的高高瘦瘦。我親眼看見的。如果我是你,我會帶著孩子離開這里。”

“怎么離開?我該怎么做?”

清潔女工聳了聳肩,把拖把放回水桶,轉了幾圈,擠了擠,繼續拖地。

*

第四天,弗朗西絲開始發燒,腫脹的乳房讓她疼得想要尖叫。

“我們得把它們綁起來,”助產士對她說,“你不打算母乳喂養,是吧?”

助產士為什么這么說?剛才,她還試圖說服隔壁床上的年輕母親,說母乳對她的孩子來說是最好的食物,又便宜又有營養。難道清潔女工告訴她的事是真的?有一對夫婦已經準備要領走她的孩子?”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她想。

現在,五十年過去了,她仍然驚嘆于自己當時的勇氣和決心,她把病號服穿在自己的衣服外面,收拾好行李。護士把孩子帶來讓她喂當天最后一次奶,她就這樣走入墨爾本的夜色,搭上了回家的出租車。

“我自己出院了,”她告訴目瞪口呆的羅茜,“我絕不會再回去。”

*

“那時候,你和我,我們倆真是瘋狂,”羅茜嘆了口氣說,“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很敬佩你的勇氣和堅持。”

“而我一直都很感激你的慷慨。那天晚上如果沒在火車上遇見你,真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這樣的對話她們已經有過很多次,像以往一樣,羅茜揮揮手,沒有理睬她朋友的話。

“如果不是我,也會有別人。”

她們的午餐被送了過來,羅茜點的是希臘沙拉,弗朗西絲點的是煙熏三文魚沙拉。

“昨晚你看了那個介紹馬耳他的電視節目嗎?”吃飯時,羅茜問弗朗西絲。

“沒有,我當時在忙達芙妮的生日派對。”

“跟你說吧,我還真想去看看。”羅茜對她說。

“馬耳他?為什么?”

“看起來很美。我丈夫喜歡歷史。”她邊說,邊從沙拉菜中叉起一塊羊肉,“你也一直沒回去。我們一起去怎么樣?那會很有趣。我丈夫去觀光,我倆坐在咖啡館里逍遙。”

“真不行。太遠了。我沒法在飛機上坐那么長時間。”

“但那是你的祖國。你難道不想在死前至少再看一看自己的祖國嗎?”

“不一定。不過,說實話,我最近的確常想這些。”

“真的嗎?”

“是的。想起那個地方。倒也不是我有多想回去。但當我想起它時,我覺得我身體的某一部分,真的很想再在那些街道上走一走,也許在我曾經常去的教堂里坐一坐,看看甜品店,看它是否仍然存在,去外婆的老房子,爬上三樓,在屋頂眺望遠方,看盤踞在山頂的姆迪納,看莫斯塔教堂的穹頂,還有身邊一片片的平屋頂。可我身體的另一部分又告訴我,一切都太遲了。現在我在那里還剩下些什么呢?我的家人在這里。這就是我所需要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瞎說!現在還不晚。你看看那些環游世界的退休老人。”

羅茜看著她的朋友,放下叉子問道:“你是怕失望嗎?”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就像我身體里有一個無法完成的拼圖。我想把那個地方從腦海中抹去,但我似乎做不到。很久以來,我一直都在嘗試,但現在看起來,年紀越大,那些街道、教堂和風景就變得越清晰。你也許會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所有的東西即使沒被完全抹去,也應該已經褪色。但我腦海中外婆的面包房,清晰得就像昨天才離開一樣:地上的馬賽克瓷磚,商店四壁的玻璃柜臺,甚至是天花板上的燈。真是奇怪,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但有時我連自家客廳窗簾是什么顏色都得想半天。我一定是老了。還有那些氣味。有時候,我做飯的時候,切碎的歐芹和大蒜的香味,一下子就把我帶回了外婆的廚房。一個剛烤好的海綿蛋糕,讓我頃刻之間就回到了面包房,站在貨架前上貨、備貨。有一天我路過小學,天氣很熱,我聞到了無花果葉的味道。那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無花果樹,它的枝干伸出了籬笆,我就站在樹下,呼吸著那味道。我看上去一定很可疑,因為有位女交通協管員皺著眉頭看著我,讓我覺得我必須解釋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我最近覺得,自己一路走來似乎丟失了一些什么東西。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到底丟了什么?我到底想要什么?衣服?鞋子?廚房用具嗎?不,我毫無興趣。我已經擁有了一切,但為什么我還會有這樣的感覺?”

“你是不是抑郁了?或許你該尋求專業的幫助。”

“你是說心理醫生?開些能讓我開心的藥?我挺開心的。我不需要藥物。我也很健康。我晚上睡得很好,腿腳也靈便。血壓、膽固醇都很正常。你知道么,也許我還在質疑那個決定離家出走的任性的十九歲女孩。也許我這個七十歲的老婦人想知道,她拋棄了一切,朋友、家人、鄰居,她所珍愛的一切,只為追逐夢想,這樣做到底對不對。”

“這些念頭都是哪里來的?”弗朗西絲自己都感到疑惑,撥弄著盤子里的沙拉菜。是不是到了她這樣的年紀,人就會變得怪怪的?這些冒出來的質疑,這種合理化的努力,這針對自我的審查,是不是衰老的跡象,是不是大腦在關閉神經元之前進行的疑慮清除,一種對過去的洗白?

“也許你應該原諒那個十九歲女孩。”羅茜看著她的朋友說,她們相知相識這么多年了,她也想知道為什么弗朗西絲現在才忽然說起這些。

畢竟,盡管她們有著漫長的友誼,在這期間,她們傾訴最細微的感受、最私密的情感,分享彼此的生活,但羅茜對弗朗西絲此前的經歷一無所知,她只知道,她們相遇的那個宿命的夜晚,在悉尼開往墨爾本的火車上,弗朗西絲懷著孩子,或許是在逃避已婚的情人,遺失了她本該投奔的地址,這才和她成為室友。

“你說什么?”弗朗西絲問。

“我說,也許你應該寬恕過往。無論發生過什么都已經成為過去。這是你無法改變的。再說,無論我們相遇之前發生過什么,無論你覺得那有多糟,它還是帶來了一個無比美好的結果。你生下了一個女兒。盡管那些人千方百計想讓你放棄她,你還是保住了她。看看她,你應該能看到,你成功地養育了她。把她撫養成人,所有的艱辛都是你一個人承擔的。看看現在的她,告訴我在她身上你可曾失敗。還有你的外孫女。弗朗西絲,你得想想生活中各個積極的方面,否則,親愛的,你就會陷入深淵,那可不是你希望的。”

“是的。我不想再經歷一次。這太可怕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振作起來,繼續前進,走出困擾,因為我的愚蠢,我被一個克萊爾那個年齡的女孩蒙蔽了,讓她置身于那樣的危險,我差點就失去了她。”

“弗朗西絲!都過去了這么久。終究,她安然無恙。什么事也沒發生。我以為你早就放下這件事了。”

“是,我放下了。我放下了!但有時,一想到可能會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就不寒而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當時才上大學一年級。弗朗西絲,你不要總是沉湎于過往。想想你擁有的所有美好的東西。”

“是的,像結實的牙齒。牙醫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牙能這么好。”

“這就對了!瞧,我告訴過你,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

是的,她的朋友羅茜是對的,和朋友告別后,走回公寓的路上她這樣想。她應該列出她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情。不是她的財產。它們毫無意義。那只是些身外之物。她擁有女兒和外孫女的愛。她的女婿也敬她愛她。她擁有羅茜的友誼。一份長久的友誼。一段堅實而忠誠的友誼。她擁有健康。難道這些不值得感激?她孤獨嗎?也許有過,但這是她的選擇。獨自生活是她自己的意愿。當然也有男人被她吸引,尤其是她的生意蒸蒸日上的時候,她遇見了各種各樣的男人,會計、律師、雇員、送貨員,形形色色。但沒有一個能吸引她。沒有一人能像馬爾那樣。在她此生再也沒有過。此外,她一直有點害怕,應該說是相當謹慎,她怕再遇到一個弗蘭克。結婚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她甚至還沒和弗蘭克離婚。她只是丟下他跑了。還有就是她的女兒克萊爾。是的,獨自撫養女兒,經營自己的生意,確保女兒能受到最好的教育,把她送去墨爾本最昂貴的一家女子學校,這一切都不容易。是的,她曾奮斗求存。她曾經歷艱難困苦,經濟上和身體上的。在她的意面店,她是怎樣地不辭辛勞!站立得那么久!有些夜晚,她感覺自己的雙腿仿佛已經融化。還有就是下午羅茜提到的那件事。簡直邪惡。她險些就失去了她心愛的女兒!作為母親,她是多么的魯莽。直到現在她都后悔。也許羅茜是對的。是的,她需要原諒十九歲的自己,逃離了安全的家,一頭扎進罪惡的巢穴,她也需要原諒作為母親的自己,多年前不知不覺竟將深愛的女兒推向了災難。

“我一直認為我已經放下了那件事。也許我沒有。顯然,我沒有。”快到她的公寓時,她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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