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請您行行好,換我兩個餅吧!”
富商掂量掂量男孩兒交到手里的銀花,“你知道吃的越來越少,小家伙兒,我是看你可憐,又認識你,這么少的銀子只能換一個薄餅,還是最小的。”
男孩兒可憐兮兮地回望母親,見母親點頭,他一把搶下富商兒子遞過來的小餅跑了。
“壞小子,還敢搶!”富商蹲下身子查看自己孩子的手有沒有被抓傷。
“爸爸,那小子不相信您。”
“只有我有麥餅,不信也得信。”
“麥餅是可以換銀錢,可是吃完了我們吃什么,我想吃肉干兒了。”
富商狡猾地一笑,“乖兒子,爸爸逃難前可備足了干牛肉,都鎖在箱子底呢,保證餓不著你。沒見我時時抓緊小箱子嘛!”
“咯咯咯”
“媽咪,我餓,嗚嗚”
婦人解下系裙為女兒遮住強烈的日光,捧起女兒燒得通紅的小臉兒,一再地安慰。
有人取了熱水喂給骨折的親屬,將其移到木間窄隙形成的陰影里,更多的人無精打采地靠坐在樹干下。有人拿著才挖出的草根在胸膛上蹭蹭塞進嘴里。商人父子偷偷摸摸吃牛肉粒。
遠處有人從水里撈出未死的同族,大呼:“有人沖上岸了,快救人啊!”
據新來的人講,河對岸一片狼藉,人類的村莊受災嚴重,瘟疫流行。
聽聞之人一把將他推遠,嚴厲地命令:“你,站遠點,回去,回去”
那人從上到下介紹了一下自己,仿佛在說,看,兄弟,你看看我的黑里透紅的臉,健美的脖子,胸膛上強壯的肌肉,毫不發抖的腿,都健康著!
“你看看我哪一點像著了瘟疫?”
“我不管,你別過來!”
救他的人推著他的肩阻止他上岸,一邊將他推回水里一邊大喊,這人有瘟疫!
“瘟疫”一詞讓河岸上炸開了鍋。
阿杜蘭特河流寬廣,一眼望不到邊,所以人們只能相信后來者的述說。
那兩個青年在水中打了起來,更多的人趕來圍觀。
哭泣的那個小女孩的父親終于回還,女孩兒撲進親人懷中,她的父親小心翼翼地捧出撿來的鳥蛋。
“寶貝,看看爸爸找到了什么,草叢里躺著一枚完好的鳥蛋,這一定是眾神為生病的孩子預留的。”
女孩兒笑出淺淺的梨窩。
她的父親用身體擋住后面的視線,她的母親也圍攏上來將女兒的背影遮嚴,就這樣一家人準備悄悄地吃掉鳥蛋。
商人的兒子看見了那枚白寶石一樣小巧的蛋,他拉扯父親的衣角,手指著那一家人,“爸爸,我要吃鳥蛋。”
“什么鳥蛋?”
商人疑惑地踱過去,居高臨下看著蹲在地上的那一家人,果真有枚鳥蛋。
“唉,”商人清理一下嗓音,“我可以買你們的鳥蛋嗎?”
那家的男主人猛回頭,將仍未剝皮的蛋揣進里衣。
商人馬上掏出兩枚銀幣,“兩枚銀幣一個蛋,夠劃算吧!”
男主人最怕人聽見也怕有人糾纏,只說:“不賣!”
“唉,你想清楚,這買賣平日里可遇不著,兩枚銀幣啊,只有在這里我才肯花這個冤枉錢。”
“我們要銀幣無用。”婦人說。
“唉,落難只是一時的,人的運氣不能總這么差,等情形好了,你們還要用到錢買房買糧。這么辦,四個銀幣,夠你們吃麥粉吃到冬月了。”
商人還在這里討價還價,周圍饑餓的人都聽明白了樹叢下有鳥蛋可撿,人類又一次瘋狂起來,一窩蜂地沖向森林。
河邊淺水里拉架的和打架的扭成一團,森林邊緣人類與精靈的沖突進一步升級。
“住手”貝倫高聲喝道。
撒爾金沖過去幫著自己的族人。
心急的男人揮捧擊打,女精靈沒有真的還手,只是禁止他進入森林。瑟蘭督伊挑了侵犯到卓雅的兵器,人類男子感到手痛翻掌舉近了察看,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卓爾在格瑞斯面前與另一個男子以人類的方式較力,將之按倒跪在了格瑞斯身邊。柯林斯背過臉去嘿嘿嘿地笑。
人類不會聽從貝倫的命令,但他們大都被精靈制服。
“你們講不講道理啊,生火不行,砍樹不行,摘果子不行,撿鳥蛋也不行?”
“要我們看著自己活生生地餓死嗎?”
“木房子也不給,曬都要曬熟了。”
“你們不講道理……”
“你們……”
貝倫一一掃過這群衣衫襤褸的人,他們從前也許是商賈,也許是良匠,也許是教師,也許是農人,現在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了,在絕境中他們互相救助沒有行搶,露西恩也一定會憐憫他們的。
“我知道你們的家園被毀,水災過后瘟疫盛行,你們都很害怕。”
人類漸漸安靜下來。
“這場大水退去,大地很快就會恢復生機。”
貝倫站到高處,人們目光一致地抬頭聆聽。
“災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互相猜忌。”
貝倫停頓片刻。
“嘉蘭島的樹木是我們重生的希望。只有保住這些果樹,才能讓禽島繼續在此安家,有了鳥獸和森林才能讓我們在此安家。”
人類不滿地嚷嚷:“那么多樹怎么伐得盡。”
“我允許你們留在嘉蘭島,共度這場災難。”
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然后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多了一群白吃飽的。”柯林斯小聲嘮叨。
精靈只允許人類使用死去的樹木,命令人類遠離樹叢。人類在河邊生起了火,數十人擠在一起取暖。
“你打算怎么喂養他們?”瑟蘭督伊問道。
亞希伯恩皺緊眉頭同樣等著貝倫的回答。
水災以后,瑟蘭督伊的樹屋下放了張木桌,算做臨時會議室。這時天晚了,小胖豬安迪正站在梯子下面哼哼地呼氣。
“瑟蘭督伊,你帶了蘭巴斯來。”貝倫扶著桌邊,沒有去看精靈,手指相互輕觸,然后他又說,“我想應該沒有吃完也沒有丟掉,依你的性格不會浪費救命糧的。拿出一半來,分給他們。”
貝倫小心地說完,柯林斯倚著梯子抱著臂,神色古怪地看著燭火旁的人類,傾斜的眉與左眼皺在一起,他盯緊貝倫的頭,目光中放射出審問之意。
“我帶的蘭巴斯只夠精靈吃的。”
瑟蘭督伊起身離開,柯林斯眼里的冷笑更甚,他暗哼了一聲。
貝倫雙手放在桌面上好似仍在沉思。
這一夜稍稍安心了的人類沒有鬧事。
天是晴了,樹林深處的地面還是濕的。小豬餓了,拼命去拱瑟蘭督伊的小腿。卓雅拿了新鮮的嫩草給它,安迪一甩頭嗅都不嗅。
“瑟蘭督伊,你養的寵物總是很金貴啊。”卓雅拿草掃掃小豬的厚嘴唇,“呀,它沒有獠牙,是雌的么?”
“它還小。”
“公主一定知道。公主找你。”
“因為豬?”
“因為貝倫吧!”卓雅甜甜一笑,“我猜的。”
大概昨日之后精靈都想大罵貝倫了吧!
瑟蘭督伊交給卓雅油布包著的蘭巴斯,“拿去給精靈。”
瑟蘭督伊走過河岸,迎接他的是人類善意的目光追隨。
“公主。”
露西恩坐在鋪了獸皮的白石椅上,遠觀麥田里的爛泥,那片地現在一色的黑灰,沒有半點野草的貌。
“我們的麥地顆粒無收了。”瑟蘭督伊看了一下公主,公主笑了。
“我不能如你所想向ADA請求援助。你一定覺得詫異,我的ADA比歐羅費爾大人更加脾氣古怪。我想展現給ADA的是我的幸福。”
瑟蘭督伊靜靜聽著。
“我的ADA,他對你有好感,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我知道你有一塊天藍色的星光寶石,我很感激你將它收得很好。”公主接下去問道,“你想種些什么,才能熬過這個冬季?”
“番芋,但是時間也不夠。”瑟蘭督伊回答。
“我們可以做一些蘭巴斯,再加上番芋,應該可以同時幫助那些人類。”
露西恩微笑著說:“貝倫說將這件事交與小精靈,他一定能做好。”
“我又不是唯一的年輕精靈。”
“不,貝倫說的小精靈只是你。”露西恩像母親看著孩子成材了那樣欣慰地接著說,“貝倫所稱精靈不是精靈族的意思,而是人類將聰明又可愛的孩子都比作小精靈。”
公主挑選了一棵枝繁葉茂的蘋果樹,精靈們同聲祈禱,那棵樹竟然開出了蒼白的小花,結出青綠色的子實。女精靈磨碎了果子一起學做精靈旅者的蘭巴斯。
“那種綠色的蘭巴斯!”卓雅很興奮。
貝倫咬了一口,與瑟蘭督伊帶來的口味不一樣。露西恩猜出貝倫心中所想,解釋道:“瑟蘭督伊拿來的只是普通的果蔬餅干,并不是真正的蘭巴斯,我想小精靈并不知道瑞麗菲娜夫人的用意。精靈的蘭巴斯是不可以給人類吃的。”
“可是精靈真的很快恢復了體力。”
“對于精靈來說,那是信念的魔力。”
安迪若有所思。
貝倫咬一口果蔬餅干,熟悉的,此生難忘的,這才是在多瑞亞斯支持他走出險境的那個味道。
“還有番芋嗎,沒有引種怎么種呢?”稍后貝倫問道。
“我曾在你的寶庫里留了一點番芋催芽,應當發了。”瑟蘭督伊回答。
“是嗎,最好沒有發霉。”貝倫說。
寶庫里散發著番芋的濕氣,疲憊的精靈第一次懷念泥土的芬芳。精靈送給人類幾條小船,人類高興地去河上打漁,泛濫的河水澄清了不少。
精靈切好番芋塊,芽朝上種下,就開始了令人類不解的歡樂宴會。
“哼,只顧自己吃吃喝喝。”
“無非是些野果,精靈也不像傳說中那般神奇。”
“我們打漁,那是什么?”
“魚,魚,好大的魚,都躍出水面啦,快抓,抓!”
“快劃過去,對面的,攔住那條大魚。”
“看來今天運氣不錯。”
“對準,對準,撈”
“網輕飄飄的,怎么回事?”
“啊,你們看,網漏了!”
“破這么大一窟窿,這什么魚啊?”
“啊,我的魚鉤,垂釣的石墜子都沒啦!”
“你們看,你們看,水里”
“在那兒呢!”
“啊!”
“這是什么?”
“有魚跳到船板上啦,啊,我的腳趾,流血了”
“好大的牙”
“那魚把船舷都咬掉了一塊木頭!”
“啊”
“孩子”
“爸爸救命,有東西咬我,好疼啊”
“有人落水了,救人啊!”
撲通,撲通
“看,那邊兒還有條船。”
“不是我們的人。”
“啊啊……”
“水紅了,是血”
“是血”
“孩子”
“孩子?”
“魚跳上船來吃人啦”
“不能下水!”
“快,抓住槳!”
水面上的人痛苦地沉下去,血水像燒開了鍋,一層一層地涌上來,河水被血漿染紅了。
血紅的泥水推擠著船舷,咚
“啊,站穩,不能掉下去!”
咚
“是那條大魚,它要將船掀翻。”
“穩住!”
“穩住穩住”
“那是”
“還有小魚,小魚也吃人啦!”
“魚將人的胳膊咬掉了!”
“這是食人魚”
“啊啊……啊啊……啊啊……”
“掉轉船頭!”
“抓住,我抓住你了!”
“快打,魚,魚”
“快上來!”
“唉,我以為我會被魚吃了!”滴著血水的人虛弱地仰躺在船板上,捋開額前的碎發,努力撐起上身看著自己的腿,“總算、得救了!”
“船進水了!”
“兄弟,抓住,將船拉過來!”
“精靈?”
“快來救我們!”
“魚游進來了,打出去,快!”
“打死它!”
“船側翻了!”
“快拉起來!”
漲水之后阿杜蘭特波濤洶涌,血很快散去,精靈最后拉上來一個落難的半身人。
“啊”這個男子捂住臉大哭。
“你是什么人?”精靈問。
“主人,主人”他的仆人大哭著撲過來又不忍直視,撫摸著他的斷手斷腳,悄悄摸下精金的指環。
婦女都趕了來,失去孩子的母親哭暈在丈夫懷里。
泥地上看得見血漿,重傷的人還在咳血掙命。傷殘的男人敷了精靈的草藥擺著手寬慰親人不要擔心。
“河里出現了什么?”最先趕到的杰爾曼追問。
“食人魚。”
貝倫和瑟蘭督伊心情沉重地從祈禱之地走來。
咚
一個敞開的木箱被波浪打上岸來,接著沖上來一只小箱子。
“主人你看”
半身傷殘的男子努力扭頭順著仆人的指向,突然肩膀充滿了力量,拼了命地翻身想要爬過去。
“我的命根子!”
瑟蘭督伊踏過擱淺的船,浪花撲打著腥味兒,粉紅色的水沫兒撫摸著一尾尾死魚。小精靈想起了芙萊小鎮上的魚缸,看那主仆殘缺的魚皮腰帶,尤其主人心口青白的魚牙。
船里還有被拖上岸來的食人魚蹦跳著。風撩起小精靈的長發,人類不愿再接近的煙波浩淼的鬼異水域沒有讓他害怕。
灰色的天連著灰色的水,尋不見食人魚的蹤跡。
“看出什么來了?”貝倫走了過來。
“我們在此生活半年多并沒有食人魚。”
柯林斯已經派精靈將兩口木箱提了回來。
男主人抱住大木箱的一角嚎啕大哭,這一哭就沒了氣兒。
“主人,主人,嗚嗚”
精靈一棍子打死活蹦亂跳的魚,將他們撿回來扔在人類的火堆旁邊,其他精靈各自散去做事了。
瑟蘭督伊等著,“哭夠了就說,到底怎么回事?”
“嗚嗚”
這個可憐的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講述。柯林斯注意到他的黃金戒子松松套在指根。
他們兩人原是魚販,來自歐西瑞安,城里的老爺喜食兇猛的魚,所以主仆飼養了一池食人魚販賣,不知阿杜蘭特發大水,經行嘉蘭島時船身打轉兒,一箱食人魚傾倒進了河里。
仆人唯唯喏喏,哽咽著不想再說,哭得似要斷了氣。
“說重點!”瑟蘭督伊點醒他。
他一愣,瞄一眼精靈,眼神兒犀利。
一陣風向河面吹去,魚肉的熟香猛撲過來,幾乎等于撞上又餓又累的臨時漁人的鼻端。
“大箱子里有條成魚,那位老爺特意花高價買的。”
“幾條成魚?”
“兩條,一公一母。”
“暫時不要接近水。”貝倫下令。
“吃了這魚,算是還你們部分血債。”
金發精靈留下死去的男主人晾在河岸上劃為警戒標志。
“驚慌的人類打擾了公主的祈福,番芋沒有生苗。”加拉特憂心忡忡地說。
貝倫敬重這位年長的精靈,知他說出擔心必然經過了深思熟慮。
加拉特斟酌著語氣語調,盡量不刺傷年輕的領主。
“我們沒有糧食了,又打不到魚,還有人類等著救濟。公主有了身孕。我們是不是暫時離開,比較穩妥。”
“回到多瑞亞斯?”
“可以到伊瑞德隆暫居。”加拉特平衡著精靈族內部的意見分歧。
貝倫猜到老練的大臣說出的建議必有出處,很可能代表了一大部分精靈的意愿。
“您本身的建議呢?”
加拉特似下定決心,再無隱晦:“如果一定要離開嘉蘭島,屬下覺得首選回到多瑞亞斯度過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