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水在露西恩腳下匯集,將白石淹沒,將之托起。
雨疏風驟,晨光第一時間從天頂滲落,撥開鉛灰色的陰云,太陽顯露出半張笑顏。
高樹在風暴中搖擺,像癲狂的病人于冥想之中朝拜,抖動的身軀漸漸止歇,仍舊吹落一樹煙雨。
金雞站在樹杈上不滿地喔喔,精靈從樹上下來,水波蕩在腳底,浮動的根脫水而出攔截了斷木。
“雞?”又凍又餓的精靈感嘆,“好肥!”
金毛的家伙蹲踞枝頭背著光線梳毛,炸開全部的翎羽示威,陽光又隱沒,金雞恢復艷紅的毛色,這家伙好似沒有被接連幾日的暴雨破壞心情,天明了就引吭高歌。
雄雞的報曉聲此起彼伏,太陽真的從云縫兒擠過。
精靈換了幾棵東倒西歪的巨樹,一起一落,鉆石般的亮光刺激著眼膜,前方水域開闊。
“這兒的樹燒焦了。”貝倫揭下一塊烏黑的樹皮。
“萬幸了,昨夜大雨才沒有起火。”杰爾曼說。
“有船?”瑟蘭督伊指向無邊的河面上一艘傾覆的小舟。
大棵的樹木順流而下,洪水在后退。
杰爾曼抬手攥住了一片焦了的衣料,“是精靈的布料!”
冷風送來秋意,讓攀附在濕滑樹枝上的精靈也感慨天意難測。
“他們到了河邊,拿到了船?”杰爾曼閉上了眼睛。
瑟蘭督伊聽到哭聲。
“他們,他們遭遇了什么?”
“別說了,”瑟蘭督伊命令,“快與公主匯合?!?
貝倫扶著岸邊的參天大樹,“我相信露西恩?!?
宮殿的選址接近水邊,距離精靈還很遠。精靈們狼狽地靠在橫枝上休息,松一松酸痛的手臂。
一個精靈的影子從上流飄下,穿過裸露的虬根卷成的空洞,平靜的面容定定向天,舒展開四肢,在泥水中沉浮。
“嗚嗚”
整個春夏的相處,往事一幕幕,記憶猶新。
“我去探路?!鄙m督伊向前。
一只潔白的大天鵝劃水飛過。
嘟,咕嚕嚕
小黑豬安迪沖出水波,逆流向著瑟蘭督伊所站的矮枝游來。小精靈伸手將它抱了起來。
“太好了,你還活著?!?
咕咕
“瑟蘭督伊”
卓雅拾起掛在枝上的紅花,“這是,蝴蝶百合,都已經碎了?!?
“記得這邊有條小河,流向阿杜蘭特?!?
卓雅將手伸進水波,牽起塊莖與枝蔓,欣喜的神情油然浮現。
“水退了,只要有根在,只等下一個春天?!?
淺綠的芽附在根上。
“這種紅姜花很少見。”瑟蘭督伊接過,“也許我們需要它治療淤傷?!?
“公主”
露西恩靜立于石上,像踏著精靈宮殿的遺址般哀戚。精靈酷愛的石料在破碎的天光下被水波兒環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露西恩仰首,云絮轉白,邊緣發光,一柄柄金劍將云層切碎,像萬道金光切削她腳下的石臺。慘淡的白色之上金色飄移,石礎的頂面在水華之上閃閃發亮。水波親吻過石頂幽幽離去。
公主的歌聲隱約可聞,水的流速加快,金色的白石全部顯露出來,地面濕漉漉地覆著斷草。瑟蘭督伊和卓雅走出樹林的蔭蔽,毒辣的陽光刺穿身體,秋日烤熟谷子的熱浪立刻撲來。
“公主”
“瑟蘭督伊,我需要你的力量。”
露西恩站在高高的石臺上,其下兩個精靈親見白石上霧氣蒸騰,水漬在一點點消失。
“公主,這是怎么回事?”卓雅驚問。
露西恩拿住瑟蘭督伊的手,將兩個精靈的法力釋放。
茵茵碧草轉青,大地上飄浮了一層白霧,天上的金色利刃收回云鞘里,灰色的云絮輕輕鋪滿天空。露西恩的魔力隨著水霧浸透了整個嘉蘭島。待得云蒸霞蔚,精靈們所倚靠的樹木已然曬干。
貝倫躍下地來,清點了一下精靈的數目,損失了五分之一。
卓爾將格瑞斯照顧得很好,風雨加深了兩個精靈的情意。柯林斯指著樹上肥胖的野雞大叫,晚餐在那里!惹得一陣雞啼鴨叫,連小鴨子都游回來了。
“露西恩”貝倫將蒼白的妻子抱起,流下幸福的淚水卻不自知。
浪花拍打著沿岸,水波推擠,竟然推出一具尸體。
精靈撈起擱淺的尸體,那男尸心下居然還有熱氣。加拉特拎起他的雙腳,青年男子口中汩汩吐出水來,柯林斯敲打敲打他的后背,他又吐了一些出來,活了。
“這是哪兒,”男子睜開眼睛喃喃道,“我的妻子、母親,都還在水里?!?
河面上一葉漁舟,幾排斷木,細看水波間還有幾個黑糊糊毛絨絨的腦袋。
人類男子翻過身遙指水面,聲嘶力竭地懇求:“救人”
雨災過后到達嘉蘭島的難民越來越多,浸水的行李讓他們更加艱難地邁步。扶老攜幼地將家人拖上岸來,雙腳一沾實地就一跤摔倒,大口喘氣。衣上的錫扣子都刮掉了,男子就散了上衣,絞著衣襟擦著胸膛上的水。長發的女子攬著孩童,披散著秀發,怯怯地望著精靈。尋找失散親人的呼喊聲伴著河水拋上行李箱的撞擊聲。一條即將沉沒的商船沒停穩在船頭撞了個破洞,船身傾斜將一家老小倒進水里,那桅也晃晃悠悠地折斷。
貝倫不忍,指揮精靈接應這些人。精靈和人類用細枝編成的擔架抬起傷者,轉移到干爽的地方。公主站在光亮的白石上,仿佛燈塔,她看到河中仍有人類在激流中掙扎著向島上游來。她看著晚霞,明天應是一個晴天了。
露西恩同情這些人,將他們安頓在岸邊,精靈為他們搭建了臨時的小屋。勞累了一天,饑腸轆轆的人們昏昏沉沉地睡去,半夜驚見樹林里閃爍的篝火,尋蹤覓影,似鬼火退卻,總也找不到目的地,空留余燼與繁星似的煙火。
安睡的禽鳥避之不及,愚笨的撒爾金餓極了爬上樹去想掏鳥蛋,但是他沒看清,被那猛禽一頭啄下來,食指的肉就丟了一塊。
精靈們一只火雞的宴會結束了,不再有勾人的火色。他們大多睡在粗大的枝桿上,伸手摘下枝頭幸存的野果。
精靈的樹屋還在滴水,餓慌了的人類撲入樹林,河岸上留守的家眷剝落樹皮生火。夏意未竟,天氣仍然炎熱,人類除了飲水,一顆果子都沒有找到,身體漸漸虛弱。
貝倫的糧倉在風雨中損毀,倉頂半塌的草席倒是真的做了山雀的窩。
“下次要建個石頭的?!必悅悡炱鸬厣蠣€了一半的蘋果放在木架上。
“你還做了善事呢,給這些無家可歸的懶鳥一個安樂窩?!鄙m督伊站在他身后說。
貝倫聳聳肩,“我現在想要自己的一個窩。”
“宮殿要更改設計了,這樣的高度,雨季就會被淹沒?!?
“真是件頭痛的事。”
“石頭不會飄走,沒什么心煩的。只要在原來的基礎上加高一層就可以了。”
“好主意!”
遠處格瑞斯帶隊檢查傷病的人類,卓雅挖來姜黃消除淤青。倒伏的樹木還未干透,人類剝樹皮的行為與精靈起了沖突。人類一邊剝樹皮,一邊將死樹拖回領地,在河岸構建了一處避風港。
瑟蘭督伊看著人類不滿精靈阻撓的推搡,問貝倫:“麥田被水沖毀,森林也因為這場雨落花落果,你打算這個冬天怎么過呢?”
“從現在開始種些快熟的東西。”貝倫也看向那些人類,商人還有幾個餅之類的,而窮人就只有枯坐在死木上發呆。
水已燒開,精靈組織人類一個兒挨一個兒地打水,同時將壞肚子的病人帶去下游清洗身體。
今天仍然有新的難民跨河而來。
“來不及了,如果公主能夠以魔法助力番芋生長的話,也許冬雪之前還能夠有所收獲?!?
“不行。”貝倫神色煩躁,斷然拒絕。
瑟蘭督伊轉向別處。一個男子從樹下撿出一顆熟得過火的果子,又泡過雨水,一邊都爛了,他想也沒想就往嘴里塞,被柯林斯拿住手腕。
“你松開,”男子惱了,“什么吃的都沒有,我不吃會餓死。”
“吃這個你會生病,”柯林斯另一只手抓過果子扔掉。
那男子發瘋般地要撲過去撿,嘴上嚷著:“你們什么都不給我吃?!?
“你沒看見那些病得奄奄一息的人只因為吃了腐敗的食物?!笨铝炙箚问痔嶂鴿h子的衣領將他丟到人類的營地,這個兩碼高的漢子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秋天很快就會過去!”瑟蘭督伊轉回視線看著貝倫。
“不行,”貝倫捂住臉,“露西恩她懷孕了?!?
“你、真、大、膽?!?
“昨天她才告訴的我,不然我不會讓她獨自操控風雨。”
“恭喜你了!”
“我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小精靈出生了要吃什么?我們什么都沒有了。”
“你的藏寶庫里的金子不會浮水沖走,石門還關得好好的。只要有船,可以到伊瑞德隆交換糧食。”
“那些不夠?!必悅愅【`,“如果你肯唱頌贊歌讓良田復原的話……”
“我能力不夠,如果只是我,只能攢夠精靈吃的?!?
“一定要露西恩嗎?”
“你可以考慮一下,這兩種選擇。”
露西恩的云絮時不時地遮擋掉狠毒的日光,安迪睡在曬干的草地上。
“胖胖的小乳豬。”撒爾金鬼鬼祟祟地接近,笑紋里藏著黑泥,臉上的笑容斑駁,“小肥豬,乖乖地別動。”
安迪蹬蹬小短腿,劃拉出兩道泥印兒,可能是太陽曬過頭了不舒服地翻滾了身子,它恰好看見一柄長劍切著男子臉頰。
“啊”撒爾金懼怕頰邊的利刃,耳垂最先觸及尖刺的涼氣。
安迪一骨碌爬起身,退后一碼。
瑟蘭督伊認出了這人是那個最早獲救的男子,“你要干什么?”
男子莽撞地回頭,喏喏地說:“我找遍了林子都沒有小獸,我以為它是無主的,我的孩子餓得一直在哭鬧?!?
撒爾金發現那劍貼得不緊,說到餓字時他咽了一下口水,偷看著精靈的臉色。
是那個與眾不同的精靈,醒來以后撒爾金睜開眼睛就注意到了他,因為沒有人會忽視這樣一個精靈的存在,在一群精靈中間一眼就會發現他,被其吸引。
撒爾金看著這個俊美的精靈冰冷的笑容,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生氣了。
“對不起!”
貝倫趕緊拉開了小精靈的劍,“瑟蘭督伊,他無意冒犯?!?
安迪看出這個高大的人類首領并不像主人一樣護著自己,氣憤地原地哼哼幾聲后繞彎兒沖過來咬了貝倫的腳趾,而貝倫卻沒有踢它。
貝倫心下感嘆,莫說你想吃豬肉,這小家伙早上攔著我不讓我進入瑟蘭督伊的木屋時,我也打不得罵不得還得喂食討好它疏通關節呢!
撒爾金再笨也明白了這個金發精靈的地位。
“對不起,我不敢吃豬肉?!比鰻柦鹨蚍稿e行了一禮,“我沒想吃豬肉?!?
“我們都需要食物,”撒爾金看著他的同胞,又看看自己被鳥啄傷的指頭,“我們沒有淹死但是會餓死的?!?
人類被精靈圈在河岸邊。
死樹圍成隔間,他們各自為各自的親人捶打按摩。生病的人極其之多,像被太陽曬蔫的長草倒在地上。女人摘下帶著銀花的頭巾裹住襁褓中的孩童,讓大一點兒的兒子拿著拆下的銀飾向富商換取兩張薄餅。
那富商回首比比劃劃教導膝下不足一碼高的男孩子,聲音不大,精靈細聽卻聽得清晰。
他說:“純麥的面粉餅比肉餅、雞脯容易儲藏,要不泡過水什么都發霉了。只有這蕎麥餅曬干了照樣吃,記住了,干糧只做純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