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觀天子車駕出游——“大丈夫當如此也!”
劉邦自與呂雉結為夫妻,除照例忙于公務之外,有時也同妻子一道種田,膝下又添了一對兒女,樂享天倫,一段時間內精神上很是愉快,嘗到了家庭生活的溫暖。然而,像劉邦這樣一個胸懷大志的人,小家庭的溫暖、兒女情長之類并不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全部的滿足。成家幾年之后,他時時有不可名狀的煩悶生了出來,但又都不是妻子、兒女們惹的。這時,有一件“美差”使劉邦的這種精神狀態得到了緩解,此事實與秦帝國的徭役制度有關。
當時,秦帝國的成年男子,除了每年為郡縣地方政府服一個月的勞役外,一生中還要為中央政府(國家)服徭役一年、戍邊一年。事實上,秦帝國農民的徭役負擔很重,遠遠超出制度上的規定。按制度上的規定,沛縣農民以及刑徒每年都要有人到都城咸陽,為國家服徭役或徒刑。浩大的秦始皇陵與阿房宮工程,常年需要幾十萬勞力。郡縣被征調的服徭役的民夫,當然要由地方政府派人帶領前往,并由帶領者監管這些民夫。地方政府中的官吏,一般都不愿擔任這一差事。因為這不僅要遠離家鄉,備嘗旅途的辛苦,有時還要承擔一些意想不到的風險,責任重大。秦法對帶領民夫的官吏有非常嚴苛的要求與規定,違犯法規者將視其不同情節給予嚴厲的懲罰。
一日,劉邦正在亭舍中閑坐,胸中很是煩悶。恰巧曹參因公事路過這里,到亭舍休息片刻,順便與劉邦敘談敘談。劉邦在煩悶之際見好友光臨,很是高興,邀曹參到武大娘酒店痛飲一場。曹參深知同劉邦飲酒不醉不休,而自己又公務在身,必須及時趕回縣府,便謝絕道:“亭長,今日實在對不起,手頭有一個緊急的案子要辦,天黑前必須趕回縣府。容我改日陪亭長喝個痛快。”
劉邦看曹參講話時的表情,不像是說謊,也就不再勉強,說道:“這次就依了你,回去請轉告蕭功曹,就說我很想他,請他近日能抽空光臨亭舍。到時候你隨他同來,咱們痛飲一場。”
“恐怕不成,他近日忙得很哩。”曹參回答說。
“什么忙得很,做官還有不辦公務的?”
“不是。近日郡里發下朝廷公文,又要調一批民夫到咸陽去服徭役……”
“徭役年年有,按規定征調不就是了,這同忙與不忙有何干系?”劉邦打斷了曹參的講話。
“我不是說徭役的征調,是說蕭功曹正為物色帶隊人犯難。合適的人選都已不止一次地去過了,不合適的人選又令人放心不下。你想,當差的誰愿拋家舍業地受那份苦,又要冒些風險……”
劉邦揮手打斷了曹參的談話,他本來就煩悶,想同他飲酒解煩,他卻說什么公務在身;邀蕭何近日前來,又說什么為物色帶隊人犯難,不由得重添煩悶。曹參見劉邦心情不好,自己又急于趕回縣府,便起身而去。
曹參走后,劉邦心想:真是各有各的難處啊!人生在世,何必為這些不值得的……想到這里,劉邦精神不禁為之一振,喜上眉梢。他暗暗自語:帶領民夫去咸陽服役算得了什么!出去見見世面,總比一生一世都呆在沛縣要強得多吧,何不趁此機會到京城走上一遭。當晚,劉邦主意已定。第二天清晨,劉邦來到縣府蕭何的寓舍。雖說卯時未到,蕭何早已伏案辦公。蕭何見劉邦大清早就趕到縣府,感到有些奇怪,以為出了什么事情,便問道:“亭長清晨光臨,有何公干,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
“沒有什么公干和事情,是來看望看望。”劉邦面帶笑容地隨便回答。劉邦這種表情和回答使蕭何更是一時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便說:“不對!你大清早就來到縣里,必定是有事,是公事!對不?”
劉邦含笑不語,走近公案,公案上正放著與征調徭役有關的公文。劉邦有意地兩眼盯著案上的公文,拖長了聲調一字一字地笑著說道:“我哪里有什么公事,是朋友間的私事,我是特意前來為蕭大人排憂解難的啊!”
蕭何是個聰明人,他見劉邦兩眼盯著公文用特殊的語調說什么排憂解難,聯想昨晚曹參回到縣府轉告他的邀請和曹劉之間的對話,頓時明白了劉邦的來意,便笑著說:“亭長莫非是有意……”
蕭何沒有往下講,只是瞧了瞧案上的公文,二人會意,便一同放聲哈哈大笑起來。
由劉邦帶領沛縣的民夫去咸陽服徭役,當然是合適的人選,蕭何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劉邦近些時候心情總是煩悶,也好借此機會出去散散心,見見世面。然而,這畢竟是遠離家鄉,只身在外,加之責任重大,秦法又嚴,萬一有什么閃失……因此,蕭何無論怎樣為帶隊人選犯難,也不能往好友劉邦的頭上去想。這次劉邦主動要去,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原因,蕭何這才勉強地同意他出去一次。蕭何不愿在朋友面前說什么擔心風險之類的話語,只是向朋友問道:“帶隊去咸陽的事,同嫂夫人說了沒有?她同意嗎?”
“說了。她管不了我的事。”
其實,在事情定下來之前,劉邦怎會同妻子講?他認為這樣的事情用不著同女人商量。然而,事情一旦定下來,如何向妻子講這件事,劉邦又感到有些為難了。妻子比自己小十五歲,帶領兩個年幼的孩子在家里頂門過日子,是太難為她了。再說,自從結婚后劉邦從未出過遠門。平時總是在一起,天長日久,習以為常,覺得沒有什么。一旦要經年累月地離開妻子兒女,心里感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難受。早知如此,劉邦說不定不會主動去找蕭何要求帶隊西行。但是,劉邦也不后悔,大丈夫一言既出,不容反顧。
從縣府回家的那天晚上,兒女們睡下后,劉邦心情沉重地向妻子告知帶隊去咸陽的事。深夜的黑暗之中,劉邦看不到床榻上妻子的表情,也沒有聽到妻子在暗中啜泣。呂雉很理解和敬重丈夫,丈夫離家遠行,她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她近年來察覺到丈夫時常悶悶不樂,自己也不好問,怕增添他的煩惱。這時,呂雉心想:借此機會讓他出去散散心吧,男人怎能總是守在家門口過日子?在丈夫面前,呂雉是個溫柔和順而又多情的妻子,但遇事時她又是個很剛強的女人,這就是《史記·呂太后本紀》所說的“呂后為人剛毅”。因此,在夫妻即將暫時分別之際,呂雉并沒有像一般少婦那樣在丈夫面前哭泣,而是把痛苦壓抑在心中,勸丈夫用不著惦記家里,一路保重,節制飲酒,平平安安地早去早回。妻子的這種態度,使劉邦深深地引以自慰。
時至中秋,呂雉在劉邦行前早已準備好了過冬所需的寒衣。且不說劉邦夫妻兒女相別時的千情百態,只見啟程時縣府中送別劉邦的場面,昔日那些好友們無不前來餞行。按往常慣例,每位替他餞行的官員都得送給他三百錢,資助他旅途上的費用。當時,為官府服勞役抵債,每日的工錢是八錢,三百錢相當于一個勞力一個多月的工錢。只有蕭何一個人送給他五百錢,劉邦為此很受感動,直到他做了皇帝之后,他還惦記著“何獨以五”這件往事。
從沛縣至咸陽,一路西行,大約有一個月的行程。深秋季節,田地的莊稼都已收割入場,冬小麥麥苗剛剛破土而出,中原大地之上,遠望黃綠相間,近看則一片荒涼。田野上看不到勞作的農夫,只有田邊枯黃的雜草,秋風迎面吹來,一派凄涼氣氛。
劉邦同他帶領的農夫,都是告別了親人而踏上征程,懷著同樣的心情向西方默默無語地行進,哪里有什么興致欣賞旅途上的風光。劉邦感到這一年的深秋很是別扭:往年深秋同妻子女兒在場院打場,喜慶豐收,各戶人家都是喜氣洋洋的,怎么今年深秋在田野上卻見不到人影,一派凄涼?年過四十的劉邦,難道不知道此刻農夫不在田野而在場院么?這是由于劉邦在旅途上心緒不好。此時,只有此時,他才體會到父母、朋友,特別是妻子兒女在他心中竟占有這么重的分量。
旅途中劉邦很少一個人獨自飲酒,他深知自己帶領著本縣的幾百名農夫,責任重大,不能給蕭何及家中父母妻子添什么麻煩,讓親人掛念。妻子在臨行前囑咐他途中節制飲酒的那句話,他牢牢地記在心中。
劉邦出身于尋常百姓人家,在農村中長大,深知身服徭役的農夫們的疾苦。一路之上,他很關心農夫,有誰害了頭疼腦熱的,他都親自問候。臨行前同事們送給他的那些旅費,他飲酒是用不盡的,況且他又很少獨自飲酒。因此途中不時用自己的旅費買些酒食,讓大家一同享用;他自己也喝上幾杯,但由于公務在身,朋友們又不在場,他也沒有興致多飲。幾百名農夫中有人同他年齡相近,但大多是二十歲上下的青年男子,屬于晚輩。劉邦的體恤農夫,使得他所帶領的幾百人對他無限感激和愛戴,沒有一個人給他惹出什么麻煩。
劉邦帶領民夫從沛縣啟程西行,一路上凄凄涼涼,心緒不佳,整日寡言少語,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然而,走過函谷關(今河南靈寶西南)進入關中秦國故地時,他的心情隨著路旁的景觀開始振奮,似乎從另外一個世界把自己尋找回來,恢復了自我。被他帶領的民夫們看得清楚:劉邦邊走邊仰望左側高聳入云的秦嶺,有時又駐足凝視路基之下右側遠方的黃河、渭水,那猶如一條條白色的絲帶,一片寧靜的氣氛同左側山間的鳥鳴聲,恰成映照。
劉邦還是不講話,他貪婪地望著層出不窮的奇景,仿佛自己走入了另一個世界,默然而無語。劉邦的腦海中在不停地思索:大秦帝國的故土,確是一塊形勝寶地,崇山峻嶺,巨川大河,形勢險要,無怪乎山東六國的聯軍總是不能越函谷關而西行一步,而猛如虎狼的秦軍卻是從西方居高臨下,一舉而滅亡六國。這一切,都是劉邦身居沛縣時所無法體會得到的。
觀景覽物,思索歷史,伴隨著劉邦西行的步伐。為在限期內趕到咸陽,劉邦怎敢停步發懷古之幽情。作為隊長,跟隨在他身后的,畢竟是幾百名衣裝不整、服色不一的農家子弟啊!也正因為如此,停留在他腦海中的景物,總是使他陷入在一片憧憬之中,使得他可以因此而盡情地遐想。
走著走著,遠處的山陽水陰之間,露出了帝國皇帝離宮別館的殿影。秦自建國以來,西起雍都(今陜西鳳翔),東至潼關黃河,“東西八百里,離宮別館相望屬”[4]。所謂“關中計宮三百”[5],說明秦國多年來在渭水兩岸所先后建造的龐大宮殿群,堪稱數不勝數。風格各異的秦宮,夕陽映照,點綴在青山綠水之間,使劉邦神往而心花怒放。這時,劉邦才知道在家鄉時常聽老人們所講述的天宮,其實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人間,就在他的視野之內。
劉邦同他所帶領的民夫們全都被征途上的景觀所感染了,一個個指指點點,歡聲笑語,旅途的疲勞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人們此刻的心情,如果說有什么不同的話,那便是民夫們更感興趣的是山坡樹上紅透了的柿子,田間的茅屋農舍……而劉邦的視線,卻始終不曾從此處彼處的宮殿上方移開。他在想:建造這么多的宮殿,有一處不就夠用了么?要是自己,選擇一個最好的去處,建造一個最好的宮殿,也就夠一生一世享用了,何必建造那么多!馳騁的想象,使劉邦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歸終,他無限感慨。山間的離宮,不也是人住的么?他暗暗自語:何時能住上這種別館,也不枉活一世!
總之,秦帝國的離宮別館,把來自帝國東土的劉邦,引入了一個新的世界。此時此刻,什么近年來的煩悶,旅途上的凄涼,父母、朋友、妻子兒女,似乎都成了另一個世界的往事,自己如今同他們已經斬斷了一切聯系。以往的四十多年,不過是逝去的一場夢;而在他所想往的這個新世界里,則只有他劉邦和山間的離宮別館。
劉邦所帶領的民夫,報到地點是咸陽城東南的阿房宮工地,距咸陽尚有幾十里的路程。進入工地后,民夫便在監管下投入了緊張而繁重的勞作,劉邦則借著職務上的方便,有機會瞻仰了雄偉的咸陽城墻和城樓,游覽了城中繁華的街市,特別是有幸目睹了秦始皇帝車駕出行。
秦始皇車駕出行,一般都是戒備森嚴,禁止老百姓圍觀。但偶爾也有破例的時候,即允許路旁的百姓觀看,任人瞻仰,借以在平民百姓面前顯示他的神威。史書記載中的“縱觀”,即任人觀看的意思。劉邦有幸趕上這一盛大場面,當時,警戒線之外,路旁人山人海。劉邦被人流涌至前沿,他叉腿站穩了腳跟,得以觀看了皇帝車隊在他面前駛過的全部情景:
車隊前面的是類似兵車性質的所謂“高車”,每車駕清一色的四匹高頭大馬。車上筆直地站立著高大魁梧的衛士,手持兵器,身著盔甲,目光直視,威風凜凜。兵車之后是副車,即所謂“安車”。車上有橢圓形車蓋,車廂分前后二室,外表裝飾華麗,前面坐著謙恭謹慎的駕車御官,也是每車駕清一色的四匹高頭大馬。副車過后是秦始皇帝乘坐的更為豪華壯麗的所謂“金根車”,車上駕六匹清一色的高頭大馬。金根車過后,又有副車、兵車駛過。整個車隊浩浩蕩蕩地在劉邦眼前駛過,他感到眼花繚亂,也說不上有多少車駕駛過,行進了多少時間。
據文獻記載,天子車駕出行,有大駕、法駕、小駕之分,除皇帝乘坐的金根車、五時副車之外,大駕有屬車(包括兵車在內)八十一乘,法駕有屬車三十六乘,小駕有屬車九乘。秦始皇此次車駕出行,不是出函谷關巡行帝國的東土,當然不會配備有八十一乘屬車的“大駕”;但他恩準百姓“縱觀”,用配備九乘屬車的“小駕”又不足以在百姓面前顯現皇帝的神威,因而他下令配備有三十六乘屬車的“法駕”。由金根車、五時副車、三十六乘屬車和儀仗所組成的車隊,可謂是浩浩蕩蕩了。
秦始皇當年所乘坐的車駕,實物當然難以保存至今。但是,1978年6月秦始陵出土的兩駕銅車、銅馬、銅俑系精美的仿真制品,大小相當于真車、真馬、真人的二分之一,車與系駕的結構完全模擬實物,與真車馬基本上無有差異,現已修復完好,公開向人們展出,使我們有幸從實物上分享劉邦當年所曾享受到的一點眼福。
當秦始皇的車駕從縱觀的百姓面前駛過后,警戒線隨之撤除,人群中也頓時鼎沸起來。此時,劉邦才如夢方醒,望著遠去的車隊,他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劉邦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在大庭廣眾面前冒出了這樣一句犯有殺頭大罪的狂言。好在當時離散的觀眾人聲沸騰,周圍也沒有什么人聽清他這句話,但劉邦卻對自己一字一字吐出的這幾個字,聽得清清楚楚。
司馬遷作《史記》時,于《高祖本紀》以凝煉的文筆生動地記載了這則故事:
高祖常徭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
“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
這次縱觀皇帝車駕出行,劉邦也有小小的遺憾,即沒有看到始皇帝的“龍顏”。秦始皇當時并沒拉開車窗(據秦始皇陵出土的副車實物,車的后室前闌的上方,有一簾狀掀窗,左右兩側又各開一個推拉式的小窗。兩副窗板均鏤空鑄成菱花形小孔,閉窗后仍可隱約看到窗外景物的大致狀況,但外邊卻看不見窗內的情況,起到了今日紗窗的作用),他不想讓百姓看到他的龍顏,這不僅因為他有時微服私行于街頭民間,以保自身的安全,而且為了不失自己的尊貴;但在有菱花形小孔的窗內,秦始皇卻可以看到窗外百姓沿途瞻仰他的盛況。劉邦雖然沒有目睹秦始皇的龍顏,但他腦海中所想象的皇帝尊容,肯定會比實際要神秘且高大得多,因而對他具有長久的誘惑力。
第二年的秋天,沛縣下一批來咸陽服徭役的民夫到達阿房宮工地,劉邦這才帶領去年秋天來到這里的民夫啟程返回家鄉。
家鄉畢竟是家鄉,親人畢竟是親人。這里,且不說劉邦同父母、朋友、妻子如何敘說一年多來的離別之情;也不說劉邦與蕭何、曹參在飲酒間談及他在關中、咸陽的觀感,以及皇帝車駕儀仗和自己的口出狂言之類。這里,有必要指出如下的事實:劉邦在關中和咸陽神往離宮別館與縱觀皇帝車駕前前后后的那些日子,他早已把家鄉的父母、朋友、妻子兒女忘得一干二凈,仿佛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主人,同往昔斷絕了一切。因而,當他回到家鄉的親朋之間、身在溫柔之鄉,卻仍對關中、咸陽不能忘懷,時時神往。
劉邦在關中忘卻家鄉,在家鄉又神往關中,這就決定了他在第一次去咸陽之后,又多次隔年帶領服徭役的民夫去咸陽,這就是《本紀》所說的“高祖常徭咸陽”。
在沛縣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劉邦,除了熟悉終年勞苦的農夫之外,所見到過的人物上至郡縣守令,下至守令的屬吏,除了蕭、曹之外,他一概瞧不起。然而瞧不起守令及其屬吏又算得了什么?“大志”又從何談起?他多次帶領民夫去關中,走咸陽,劉邦這才知道這世界有多大,見到了他從未見到過的一切。沛縣是劉邦生活了四十多年的現實世界,關中與咸陽也是現實世界,而后者反映到劉邦的頭腦中,卻成了他的理想王國。在這個理想王國中,當然要有士農工商四民,人人安居樂業,但國王則應當是他劉邦。他應享有關中的三百余處離宮別館,擁有秦皇帝那樣的車駕儀仗,手下有呼之即來的文武百官,后宮有數不清的嬪妃美人……
從劉邦的經歷來看,“常徭咸陽”是他一生的轉折點。他多次來到關中,實際上是在接受“洗禮”,洗去身上的世俗習氣,終于找到了大志的終極目標。從此,他既在物質上生活于現實世界之中,又在精神上向往一個理想的世界,從而形成了他的雙重人格。在后來秦末農民大起義的洪流中,可謂英雄豪杰輩出,劉邦不過是其中的一員。然而,那些諸多叱咤風云的人物雖然是現實世界里的英雄豪杰,論指揮作戰的本領和擁有的勢力,超過劉邦者大有人在,但誰也沒有像劉邦這樣曾多次到關中去接受洗禮,沒有誰像劉邦那樣在頭腦中多年追求著屬于他的理想王國。說穿了,誰都沒有在秦始皇在世時便有“大丈夫當如此也”的大志,也沒有在起義之初便有當皇帝的雄心和規劃,因而一個個敗在劉邦的手下。試想,劉邦如不是“常徭咸陽”并樹立了“大丈夫當如此”的大志,他憑什么能在秦末亂世,于各路諸侯之中奪得帝位?
理想畢竟離不開現實。劉邦確實是在追求他的理想世界,但他的雙腳還是得站在現實世界之上,并且要經受他不曾經受過的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