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古斯都大帝與羅馬帝國
- (英)安德魯·華萊士-哈德里爾
- 3442字
- 2023-12-04 18:35:29
引言
我們只有通過支離破碎的蛛絲馬跡,才能窺見歷史的一二。有些歷史時期相對而言留下的痕跡較為豐富,但即便如此,距離歷史的真相仍相差甚遠,未知的問題依然無有窮盡。但這恰是研究歷史讓人興奮的原因:我們必須利用我們的想象力將破碎的痕跡連接成一個連貫的故事,同時,要尊重歷史,實事求是地使用歷史的證據。奧古斯都時期的歷史便留下諸多痕跡,其痕跡種類豐富,故而研究碩果累累。顯然,人們對奧古斯都的迷戀尚未消退。為什么會有這種迷戀,是什么讓我們的想象能夠進入如此遙遠的往昔?
關鍵因素是這一時期眾多文學作品的廣為傳播。文學作品如此富有想象力,以至于影響了后來的許多著作。17、18世紀的許多英國詩人就稱自己處于“奧古斯都時代/黃金時代”。維吉爾(Vergilius)重新定義了田園詩、說教詩和史詩,賀拉斯(Horace)重新定義了抒情詩和諷刺詩歌,提布魯斯(Tibullus)、普羅佩提烏斯(Propertius)、奧維德(Ovid)熱愛詩歌,其作品的“經典”地位在古代已經確立[查閱一個世紀后修辭學教授昆體良(Quintilianus)起草的閱讀清單便能知曉]。但從他們的“經典”地位來看,所有這些詩人都有兩個相互聯系的主題:奧古斯都和羅馬。
原因充滿爭議。一個重要的因素是梅凱納斯(Maecenas)的贊助,這是無可爭辯的。在公元前1世紀30年代和20年代,他的身邊聚集了一群優秀的年輕詩人,包括維吉爾、賀拉斯和(稍晚一點的)普羅佩提烏斯。他是最著名的文學贊助人,一個不正常的贊助人。為了贊助事業,他用好幾種語言為自己起名[Mécénate(法語),Mecenatismo(意大利語)]。他是奧古斯都的親密朋友和盟友,但他自己(理論上)并不是一個政治參與者,他反對國王和將軍親自實施贊助的模式。甘心于騎士的階層,并拒絕公職,可以被視為“全無野心”,拒絕傳統形式的成功卻將他推向了奧古斯都。可以這么說,這種與權力既緊密而又疏離的關系使詩人更易保持表面上的自主。
賀拉斯在他的諷刺詩中最生動地描繪了贊助人和詩人之間的關系。特別是在他們一起去布倫迪森的旅程中[《諷刺詩》(Satires)],他盡其所能地強調他們之間交流的幽默色彩和非政治性,即使國家重大事務突兀地存在于背景之中。我們很難深入賀拉斯諷刺詩的背后,理解詩人自己可能感受到的壓力。雙方交易的一部分顯然是大力謳歌現政權。具有民主,特別是反法西斯價值觀的現代讀者很可能對此持懷疑態度。但值得稱贊的是,年青一代的詩人在公元前1世紀30年代和20年代,創作出了最高質量且富有創新精神的作品。20年間,維吉爾創造三種詩歌體裁,賀拉斯創作兩種,提布魯斯、普羅佩提烏斯改變了拉丁挽歌的形態。倘若他們只是當時政權的吹鼓手,今天的我們就不會滿懷熱忱地閱讀他們的作品。
無論詩人與權力之間是什么關系,它都是不穩定的、不可預測的。公元前1世紀20年代末梅凱納斯消失了,也許是失了寵,但更可能是過世了。一本關于賀拉斯的傳記報告說,梅凱納斯在他的遺囑中要求奧古斯都親自關照賀拉斯。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對詩人的期望也越來越高。賀拉斯第四部著作《頌歌》(Odes)在公元前1世紀最后10年出版,它是格律嚴謹的勝利頌歌,似乎是按順序寫就的。普羅佩提烏斯在其第四部《挽歌》(Elegies)中改頭換面,從飽受折磨的愛情詩作者轉變為進行神話性詮釋的“羅馬的卡利馬克斯”。奧維德則從輕率的愛情詩人變成了“歲時紀”(Fasti,標記普通日子和神法規定的神圣日子的列表)的作者,他將奧古斯都置于羅馬歷史的核心,其史詩《變形記》(Metamorphoses),跨越了希臘神話,以奧古斯都神話告終,與神化愷撒的相關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公元后的第一個10年,奧維德受辱并被流放至托密斯。
“奧古斯都詩人”是奧古斯都統治時期的榮耀,但他們只是更廣泛的文學和文化繁榮的一部分。李維(Livy)撰寫的《羅馬歷史》(Roman History)當然沒有試圖講述奧古斯都的故事(據說他被警告了),但它呈現了羅馬的過去,充滿了奧古斯都時期的價值觀,以至于看似確定無疑呈現的是“奧古斯都”色彩。李維試圖從當下來重新思考歷史,正如希臘作家哈利卡納蘇斯的狄奧尼修斯所擅長的那樣。斯特拉博的世界地理學視野從空間上展示了奧古斯都帝國。關于羅馬建筑的權威著作,當數維特魯威的10本著作,它們深入希臘的傳統,回溯過去,為奧古斯都提供了一個新的帝國建筑的藍圖。
眾多的文學性文本,似乎使得奧古斯都時期的政權易于解讀,然而,矛盾的是沒有一本書能夠提供對當時歷史的描述,因此,我們必須依賴奧古斯都逝世一個世紀之后的作家。甚至塔西佗(Tacitus)的《編年史》(Annals)一書中,也只有對奧古斯都政權入木三分的評價(參見后記),并無關于政權的完整敘述。同時代稍晚的蘇埃托尼烏斯(Suetoanius)撰寫了關于奧古斯都最卓越的帝王傳記,他對檔案和信件收藏進行了深入的研究,但是,他將故事情節遺漏了,或者說做了最大程度的簡化,他以為讀者知曉這些。要等到卡修斯·狄奧(Cassius Dio)所著的《羅馬歷史》(Roman History)在3世紀初問世,關于奧古斯都才有了詳細的敘述。故而,奧古斯都時期似乎鮮明地同時出現在眾多文學作品中,但就詳細的敘述而言,它是隱而不露的,它通過這些作品在不同的條件下顯現尚有待來日。
文學經典給了這一時期特殊的地位,而考古遺跡的影響微乎其微。今日赴羅馬的游客非常熟悉奧古斯都時期的遺跡,然而,這些遺跡在18世紀尚未見天日。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撰寫了《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并將奧古斯都描繪成一個“狡詐的暴君”,奧古斯都時期羅馬的考古“重新發現”則是晚近發生的,最重要的是,法西斯獨裁者貝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將自己包裝成新的奧古斯都,他資助了許多遺跡的考古和發掘工作。位于他游行路線側面的奧古斯都廣場,直到那時尚埋在城市建筑中的奧古斯都陵墓,最重要的是和平祭壇,他克服了重重困難,耗費巨資,將裝飾華麗的大理石祭壇石板從現代地面以下10米處挖掘出來。陵墓與和平祭壇成為一個新的公共廣場“奧古斯都大帝廣場”(Piazza Augusto Imperatore)的核心景觀,且增加了現代的建筑、雕刻藝術和鑲嵌工藝。在放置和平祭壇的建筑新“珠寶盒”的兩側,墨索里尼將奧古斯都對自己成就的總結《功業錄》(Res Gestae)的拉丁文全文鐫刻下來。

圖0.1 奧古斯都陵墓:入口兩側有兩根青銅柱子,上面刻著《功業錄》。

圖0.2 在理查德·邁耶設計的展館中重新展示的和平祭壇視圖。
雖然《功業錄》的文本早已為去過土耳其的游客熟知,但是到19世紀,偉大的德國歷史學家特奧多爾·莫姆森(Theodor Mommsen)才確立了一個可靠的版本。對莫姆森來說,《功業錄》是“銘文之王”。它含有豐富的信息,“事實和形象”,呈現了一個“神圣的統治者”的愿景。然而,即使一個政權對自己的吹噓非常露骨,墨索里尼顯然很善于利用這些歌功頌德的文件帶來的虛榮。
墨索里尼(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希特勒)對奧古斯都的利用和標榜,對后法西斯時代大眾對奧古斯都的接受產生了極大的負面影響。羅納德·賽姆爵士(Sir Ronald Syme)在《羅馬革命》(The Roman Revolution,1939)中對奧古斯都形象的毀滅性描述清楚地表明了,他對一個被視為法西斯獨裁者典范的人物之缺乏同情,就連梅凱納斯也開始變得看起來像希特勒的宣傳部長戈培爾一樣操縱公眾輿論。法西斯主義倒臺半個世紀后,不同的聲音才開始出現。20世紀80年代末在柏林和羅馬舉辦的一場關于奧古斯都的大型展覽給了國際學者重新評估這一時期的機會,雖然對于德國和意大利的贊助方而言,法西斯主義的陰影一直存在。保羅·贊克對此貢獻頗多,他在《奧古斯都時代羅馬的圖像力量》(1987) 一書中,提出了極具挑戰性的觀點,他使學者們認識到視覺在形塑觀念和意識形態方面的力量。2000年的千禧年慶典給了羅馬另一個洗刷形象的機會:羅馬開始刪減墨索里尼的游行路線,重新凸顯帝國對羅馬廣場的擴展,將和平祭壇重新安置在“珠寶盒”中,該建筑是由時尚的美國建筑師理查德·邁耶設計的。

圖0.3 墨索里尼時期鐫刻的拉丁文本《功業錄》的一部分。

圖0.4 紀念墨索里尼在奧古斯都大帝廣場上的奧古斯都銘文。
20世紀80年代,由德國考古研究所所長埃德蒙·布赫納(Edmund Buchner)主持的另一項考古發現為人們對和平祭壇重萌的興趣添火加薪。人們早就知道,在奧古斯都陵墓附近有一座丟失的紀念碑,其形狀是用方尖碑做指針的一座日晷。布赫納認為,日晷仍舊深埋在現代建筑的地基深處,等待發掘。他的挖掘工作不慎碰到了鑲嵌在大理石人行道上的一小段青銅字母。盡管對這座紀念碑的索賠細節引發了激烈的爭議,但很顯然,這座紀念碑帶來的榮耀,與和平祭壇不分軒輊。
從墨索里尼到邁耶,奧古斯都一直是所有赴羅馬的游客關注的焦點。這是奧古斯都時期及其文學經典、紀念碑豐富和復雜的標志,2000年之后的今天,它仍然魅力無窮,是爭議,甚至是公眾辯論的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