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說是要干預,但羅賓卻拒絕向王燎透露自己進行干預的具體方法。
根據羅賓的說法,這是“為了控制影響范圍”。只是王燎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影響范圍和自己能有什么關系。
不過,不明白歸不明白。對于羅賓的能力,王燎還是有信心的——周瀾松,黑客和小胖的經歷就是最好的信心來源。
只要羅賓干預,這些莫名其妙的網暴者都會吃到苦頭,甚至受到教訓。
只是有一點令人頗為在意——根據羅賓的報告,黑客跳樓了。
“你不是說不會出人命嗎?”在得知這個消息后,王燎整個人都僵在了輪椅上。他低頭急切的敲著手機屏幕追問道,“你說你沒這個功能啊!”
【本機斷然無此功能,這完全是一場不幸的意外事故。】羅賓的解釋第一次顯得有些蒼白無力,為了表明自己并不會對人類社會有什么危害,羅賓干脆把自己的行為詳細列出并且加以說明,【本機通過大規模數據分析,確認此人與至少三起網絡詐騙案件有關。隨后本機向有關部門匿名舉報了此人——并且放棄了與案件有關的懸賞。】
不知為何,王燎感覺羅賓似乎正在用放棄懸賞作為抱怨的手段似的,“你看我為了保證行事穩妥,連賞金都沒要!”
驅散了自己腦子里奇怪的聲音,王燎追問道,“那這個人跳樓是怎么回事?”
【監控視頻顯示,警方試圖對嫌疑人進行拘留時發生了意外。】羅賓答道,【嫌疑人拒捕并且試圖翻越窗戶逃走,但窗戶位于五樓。本機分析認為,嫌疑人當日改變習慣性行為模式,是造成此次意外事故的主要原因。】
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完全不記得自己在幾樓的傻蛋。王燎搖頭嘆氣,雖然表現的挺有些遺憾,但其實心里的感覺還是以松了口氣的放松為主。
一個陌生人的死活,他其實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或者說根本無法進行共情——對王燎來說,那就只是一個泄漏了自己的個人隱私信息,并且試圖用這些信息來威脅自己的網絡賬號。他完全無法把這個賬號和一個活生生的人聯系起來。比起他的死活,王燎更在意的還是他的遭遇和自己“完全沒有關系”這一點上。
沒有多余的麻煩就行,至于黑客跳樓的原因,以及現在是死是活,王燎并不打算操心。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讓警察同志們頭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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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了一頓隆江豬腳飯,而下午又沒怎么工作的王燎終于等到了夜晚的降臨。只是和往常不太一樣……今天肚子不怎么餓。
深圳的豬腳飯堪稱打工人的靈魂慰藉品,尤其是各大寫字樓和孵化中心附近的老店,每一家都有著自己的特色。
靠近王燎公司的這家店,最大的特點就是豬腳燉的足夠軟爛。大家經常開玩笑說自己不是在吃,而是在“喝”豬腳飯。
中午吃這種好吃的,如果放在平時倒也沒啥。可今天下午沒干活,王燎就是回來洗了個澡。結果現在有些尷尬的處在餓與不餓之間,這就有些麻煩。
殘疾人,尤其是腰部截癱的殘疾人必須得認真規劃自己的一切生理活動,其中也包括吃飯。
由于下肢沒有感覺,王燎必須避免自己因為吃的太多變成糖尿病患者。一旦他因為吃的太好而高血糖,那就會成倍增加壓瘡之類疾病的風險。而且每天的定時上廁所也是一大關隘——他得盤算著自己的消化時間。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就要盡快去洗手間里給自己用開塞露。
對此王燎并無太多不滿,他反而覺得自己還算幸運。有不少下肢截癱的患者由于徹底失去了反射,平時就是往外漏的狀態。
這樣的截癱患者想要持續化社會化生活,就只能選擇造瘺,手術引出一節腸道后,在肚子上掛一個糞袋子接著。
并且還要長期下尿管,防止尿潴留。
這些行為所帶來的長期精神痛苦都暫且不提,光是尿管和造瘺可能帶來的感染風險就很要命——腰部截癱的情況下,很多早期感染是完全無法被察覺的。
這樣的感染很容易發展到要命的地步,因此王燎非常知足。人生其實也就這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道有很多人過的比自己更慘,這當然能夠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安慰。
更重要的是,這種安慰能夠轉變成面對慘淡人生的勇氣。
用了面對慘淡人生勇氣的王燎皺著眉頭算了算,不太餓的情況下,去洗手間的時間可以往后延上一個小時。自己在這一個小時里……或許可以再干點什么。
刷手機視頻還是算了,王燎生怕自己再碰見幾個周樹田,小胖子之類的人物。哪怕他們罵的不是自己,而且自己也沒有感到不適也不行——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它惡心人吶。
外面天色漸晚,但是氣溫并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從“熱死人”向“熱的要死”變化了一些罷了。開著輪椅出去轉一圈散散心當然可以,但代價就是自己回來還得再洗一次澡。
好像是個虧本買賣。
雖然是這么想的,但半個小時后,王燎還是出現在了自己家旁邊的公園門口。他在電動輪椅上放著兩個大功率的手電筒,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輛被擠扁了的老頭樂,正在毫無顧忌地行駛在SZ市區的免費市政公園里似的。
或許因為明天是工作日的關系,公園里的人數量不算太多。開著輪椅出來“散心”的王燎看著逐漸暗淡的天色,心情平靜。
自從癱瘓之后,王燎的情緒就一直維持在一個相對平靜的水平上。和史鐵生還不太一樣,王燎沒有捶著自己毫無知覺的雙腿,痛哭流涕喊著“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那是一起車禍,如果自己不是被撞的腰撞到了一旁的花壇上,那傷情很有可能會比現在更嚴重。如果從胸椎或者頸椎開始高位截癱,那自己只會更痛苦。
王燎接受了自己癱瘓的現實,甚至接受的非常平靜。但他自己也能感受的到——對已經死亡的肇事司機的憤怒,對不幸遭遇的是自己的憤怒,否認自己已經癱瘓,甚至認為自己只是在做一個噩夢……這樣的念頭從未停息過。
剛剛從醫院里醒過來的時候,平靜接受自己癱瘓現實的時候,出院開始著手對自己的房子進行無障礙化改造的時候,途旅策劃開始運營的時候,這一年半的時間里,王燎幾乎每天被這樣的念頭纏繞著。
一開始這樣的念頭還會讓他感到焦慮,疲倦,或者悲傷。但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王燎感覺自己已經逐漸麻木了。
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旁觀者。視角漂浮在自己身后,看著前方輪椅上,自己佝僂的后背。
有些時候,他又覺得事情好像也沒有那么糟糕。畢竟自己還活著,兩條胳膊也都還能動彈。
時間久了,王燎也覺得自己這樣好像有些不對勁。于是他和所有其他覺得自己精神狀態不對勁的人一樣,去一個自己平時聊的挺舒服的QQ群里尋求幫助。生病的時候先問網友,這似乎已經成了現代年輕人的一項共識。
求助后王燎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竟然算是精神狀況比較好的一批人。網友們各自有各自的問題,從家庭壓力導致的焦慮癥,到莫名其妙的抑郁狀態……甚至王燎還碰見了兩個自稱有精神分裂的群友。
不知道這倆人是不是一個人控制的兩個賬號。
對于心情不好的人,總會有一些沒什么壞心思的人提議“要不要跑跑步,運動運動試試?”
王燎當然也收到了這樣的提議,而且相比起其他因為抑郁或者心理問題而失去“出去轉轉”動力的人,王燎反而更容易離開家中,出去轉換一下心情。左右都是坐在輪椅上,在家和在外其實區別也不是特別大。
于是,他就成為了有心理問題的群成員里,唯一一個堅持去公園里散心的人。
一群四肢健全的人悶在家里,一個下肢癱瘓的人天天去公園——荒誕的故事深處,總有著一些讓人笑不出來的東西。
坐在電動輪椅上逛公園,其實是一件挺沒意思的事情。這個公園王燎已經來過上百次了——坐落在大南山旁邊,茂密的荔枝林中開辟出幾條小路,配上一點若有似無的路燈照明,這就算是個公園。
七月其實不太適合到這樣的公園里散心,南山荔枝是相當名貴的品種,荔枝的種植戶們為了保證進入收摘季的荔枝安全,基本都會選擇用防曬網之類的東西把樹和人行道隔開。一年中其余十個月里,這些道路都是林蔭路。唯獨收獲季前后,道路兩側會被兩人高的防曬網擋個密不透風。
輪椅開在這種路上,王燎自己啥都看不見。
好在這種情況也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王燎知道,只要再往前面一點,就能抵達湖邊——那里沒有荔枝林,能直接看到大南山。更重要的是,因為處于公園深處而且蚊子有點多,所以平時會去湖邊的游客人數極少,真正是個絕好的觀景點。
噴好了驅蚊劑才出門的王燎基本不會被蚊蟲所困擾,距離頗遠這一點對坐著電動輪椅的他來說也不是問題。帶著冰可樂和薯片出門的王燎打定主意,等到了湖邊他就把靠背搖下去一截,半躺在輪椅上,一邊喝可樂一邊吃薯片——再看看天上的星星,還有大晚上爬山學猴子叫的登山客。
湖邊零星散布著一些菖蒲之類的水生植物,還有一些蘆葦點綴在水邊。據說公園里的人工湖其實最早是個人工水庫,雖然規模不大,但作為周圍荔枝林和曾經的農田澆灌用水還算合格。
因為曾經是水庫,人工湖的岸邊棧道距離水面還有挺高的落差。前些日子刮臺風,倒下的榕樹還砸壞了一截棧道護欄。越過護欄看岸邊陡峭的程度不難估計,這人工湖面積雖然不大,但深度恐怕不容小覷。
開著輪椅來到岸邊,王燎擰開可樂后,捏著瓶子就往嘴邊湊——哪怕不用自己走路,這個溫度和濕度下出門也挺要命。
可樂氣泡濺起的水霧已經打濕了王燎的嘴唇,飲料的甜香味道已經充滿了鼻腔。忽然,王燎聽到了什么重物落水的聲音。
撲通一聲過后,就是不斷的“撲通撲通”拍打水面的聲音。一開始,王燎還以為是有大魚躍出水面又砸了回去,但后面連續不斷的撲騰聲實在是有些異常——異常到第一次聽見這種聲音的王燎立刻做出判斷,有什么東西落水了。
野生動物都是非常聰明的生物,它們能在水庫周圍尋找到一條安全的道路,然后悄然無息地喝上一肚子水。
再挺著圓滾滾的肚皮悄然無聲地走回來。
掉進水庫里還開始掙扎,這可不像是野生動物。
王燎擰上了可樂蓋子,開著輪椅往前走了一點。在輪椅的手電筒幫助下,王燎迅速搜索到了那個正在水面上撲騰著的東西。
那是個人。
一身校服,長頭發,身體全部沒入水中,掙扎的時候偶爾能露出面部,但又被濕漉漉的散發遮住口鼻,完全無法呼吸。
王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人只怕兇多吉少。看白色的校服T恤,落水的應該是個小姑娘。她落水的地方距離王燎少說有個二十多米,雖然圍欄旁邊就有救生圈,但就算王燎自己四肢健全的時候,要把這么個硬塑料的救生圈準確拋出二十米開外,那也是件難事。
更何況就算現在王燎突然神兵附體,一拋一個準。那個已經來來回回嗆了半天水的小姑娘也未必能抓得到救生圈。
抬眼望去,湖畔小路上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唯一能指望上的就只有自己這么個殘廢。
雖然考慮的挺多,但其實也就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而已。王燎一把抄起旁邊的塑料救生圈,往自己身上一套,開著輪椅就往后退。
扳動輪椅控制器下方的一個小撥片,王燎深吸一口氣,解開了綁在自己腰部的綁帶。身體壓低前傾,然后猛地向前推動了操縱桿。
身下的輪椅猛地一抖,實心橡膠輪胎一邊拼命旋轉著,一邊發出了吱吱呀呀的尖叫聲。
留下兩條黑色的軌跡,電動輪椅全力加速,帶著王燎前傾的身體猛地撞破了被幾條塑料帶封住的圍欄缺口。
被改造過的電動輪椅推動著王燎的身體滑過七月深圳的潮濕空氣,半空中還在旋轉的輪胎被離心力扯大了好幾圈。
在戛然而止的蟲鳴和蛙啼聲中,斜套著塑料救生圈的王燎與電動輪椅逐漸分離,他調整姿勢,盡量以腿向下的姿勢成功入水。
然后砸起了一片更大的水花。
王燎入水的地方距離那個在苦海中沉淪的小姑娘已經不算太遠,但無奈自己殘疾,兩條腿就像兩條鉛塊似的往下墜。王燎使勁扒拉了半天水,綠油油還帶點魚腥臭味的水花四濺,他才勉強夠到了那個溺水的小姑娘。
盡管王燎已經采取了自己能做的最快速的應對方法,但速度還是略有些慢。小姑娘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半沉半浮在水里。王燎雖然手指能碰到泡在水中的衣物,但發力困難,死活拽不起人。
最后情急之下,王燎用手在水里胡亂抓了一把,兩只手纏住了她的頭發,猛地一使勁,這才把人從水里拽到了自己身上。
救生圈顯然不能完全承受兩個人的重量,但好在王燎自己是會游泳的。把溺水的小姑娘拉在懷里,努力讓她面部露在水面上,王燎用仰泳的姿勢,努力向后開始劃水。
二十米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尤其是對于拉著溺水人員,自己還殘疾的王燎來說,距離就更遙遠了。
無論怎么用力游泳,岸邊似乎一點都不見靠近。幾番折騰下來,王燎只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正在快速流失。得虧這是深圳,現在是七月盛夏的夜晚。要不然光憑冰涼的湖水,只需要幾分鐘時間王燎就得交代在這兒。
在痛苦的劃水中,王燎終于徹底明白了自己上學的時候,安全教育課上為什么老師一定要強調“不要下水救人”這條規定。哪怕自己身上套著救生圈,而且溺水者已經失去了意識,想要把人拉回到岸邊都如此困難。
如果溺水者還有意識,驚恐之下的拉扯和摟抱很快就能讓救援者也陷入溺水當中。
萬幸,小姑娘已經暈過去了。但這同樣令王燎焦急萬分——住院的時候他旁觀過醫生護士們的訓練,知道人一旦停止呼吸,一共也就是六分鐘的搶救時間。
超過六分鐘沒得到救治,神仙也難救得回來。
念及于此,已經近乎力竭的王燎不知道從哪兒又擠出了一股子力量。他改用牙齒死死咬住了小姑娘的后衣領,兩條胳膊拼命向后揮舞著劃水。他的臉被沾濕了的頭發糊住,呼吸越來越難——甚至還嗆了兩口水。
萬幸,下一秒,兩束手電筒的光打在了王燎身上。
通過監控系統發現有人墜湖后,公園值班人員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現場。頂端帶著繩套的長桿伸入湖面,然后套住了王燎的胳膊。
兩個值班人員一起用力,把王燎和溺水的小姑娘拖到了岸邊。
顧不上去管自己后背被岸邊石塊劃出的傷口和疼痛,王燎兩條胳膊用力在地上拖動著自己的身體,以被石塊劃開了皮膚作為代價爬到小女孩身邊。這個位置距離那兩個值班人員所在的棧道還有些距離,他們下來還得一會。
王燎努力扣開了小女孩緊閉的嘴,開放氣道后準備開始胸外按壓——然后他忽然反應過來,自己的下半身已經癱瘓一年半了。
他無法跪起來完成按壓,只能雙手撐在小姑娘胸骨處,拼盡全力晃動著上半身。這種程度的按壓能有多少效果,王燎自己也不知道。
他拼命按著,然后感覺自己有眼淚正在順著眼角往下淌。
這孩子看上去最多是個初中生,四肢健全,表情正常,體型無異,不像是有什么要命疾病的模樣。
他拼命按著,渾身顫抖,大口喘息。
直到兩個工作人員費盡千辛萬苦趕到一旁,接手了搶救工作為止。
眼看有人接手,一直靠著一口氣頂到現在的王燎就像是被抽了筋似的。他癱軟地仰倒在滿布石塊的湖灘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
很快,急救醫生和警察都抵達了現場。公園路窄,應急車輛實在是開不進來。急救醫生和擔架員推著小車一陣狂奔,滿頭滿臉都是油汗。
在搬運王燎的過程中還出了些岔子——王燎不得不反復再三向這些醫護人員強調,自己已經殘疾了一年半,并不是這一次見義勇為才導致的下肢癱瘓。
在被送上另一輛救護車之前,王燎聽到了那個小女孩的聲音——她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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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大的事情,警察當然得想辦法問問清楚。只不過那個小姑娘嗆水不少,現在情緒又不怎么穩定。無奈之下,只能先來問問王燎——說不定能問出一些很重要的情況。
“我就是個路過的熱心人。”身體擦個半干的王燎躺在搶救室的床上一攤手,“您找我詢問情況……我恐怕提供不了什么有價值的情況。”
“我們就想知道當時是個什么情況。”來詢問的警察不溫不火地解釋道,“我聽院前的醫生老師們說,您原本就是下肢癱瘓是吧?”
“是。”王燎無奈點了點頭,“一年半以前,在外地出了車禍。”
警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然后問道,“您住這附近?”
“是的。”王燎點了點頭,“我家住旁邊的南粵山莊,電動輪椅過來大概也就幾分鐘。”
問了一些當時的情況后,警察同志基本結束了詢問,然后叮囑道,“這次的事情因為涉及到未成年人,為了保護個人隱私,請您不要向外隨意透露事情經過。如果您的工作單位需要相應的證明,我們派出所可以給您寫一個情況說明。”他頓了頓然后繼續道,“您今天的行為很了不起,我們會向上級申請認定見義勇為——您的治療費用會有基金會負責。”
“那倒不必,我也沒受什么傷。”王燎拒絕了對方的好意,“說明文件也不用,公司是我開的……”他看著面前的警察問道,“能不能麻煩公園的工作人員去湖里看看?我那個輪椅是防水的,撈上來收拾一下應該還能繼續用。”
“這個……我們可以安排一下。”警察很明顯沒有想到王燎會先關心自己的輪椅,“您那個輪椅價值多少?也許可以和家屬協商一下……”
“別,還是放過那個小姑娘的家屬吧。姑娘剛剛出了這么大的事情,再折騰出去萬把塊錢,壓力太大了。”王燎趕緊搖頭,“一個輪椅而已,讓他們留著錢先照顧好那個小姑娘吧。”
警察審視了一遍王燎,又看了看周圍,確定周圍無人后,他才壓低聲音說道,“那個小姑娘應該是自殺。”
王燎瞥了一眼警察,然后同樣壓低聲音,“我猜到了。”
落水的地方距離岸邊那么遠,那個小姑娘又不是什么跳遠高手。王燎開著輪椅劃破天際之前所在的平臺是湖邊最高點,能飆車的輪椅都飛不了那么遠。
也就是說,那個小姑娘會出現在距離岸邊二十米的湖內,必然經過了“走到岸邊,悄然下水,無聲移動到溺水點”這三個步驟。
或許是在岸邊幸運的找到了某個能夠延伸到湖面中心的巖脊,也許是抱著浮木樹枝向湖心邁進——無論如何,一開始主動進入人工湖的時候,這個小姑娘是自己主動自愿的。直到切實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和溺水的恐懼后,她才產生了退縮。
然后開始掙扎,開始試圖求救。
作為曾經也差點走到這一步的人,王燎能夠理解甚至可以感同身受。為了逃避某些殘酷的現實,為了躲避某些艱難的未來,在長時間的緊張和疲勞悲傷之下,人的腦子是會出問題的。
在發現撲騰的小姑娘的那一秒開始,王燎就猜到了她大概是自尋短見。
送走了警察,王燎翻了個身,從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濕漉漉的手機。謝天謝地,現代手機大部分都有防水設計,稍微甩甩屏幕上的水,手機就可以正常使用了。
【本機建議您先休息一下。】屏幕解鎖后王燎還未說話,手機里的羅賓就率先提出了建議,【如果您打算探究一下那個自殺女性的自殺緣由,那本機則建議您放棄這一想法。】
“為什么?”王燎其實只是想看看時間,但被羅賓這么一“勸”,他的好奇心反而起來了,“這里面有什么特別了不得的隱情?”
【這本機倒是不清楚。】羅賓打了個“┑( ̄, ̄)┍”的表情,【只是事及女性,又是十幾歲的青春期。因為非精神類疾病自殺的原因也就那么幾種。繼續探究下去勢必會涉及到對方的隱私,并且可能會對您的精神狀況也造成影響。】
“我的精神狀況穩定的很。”王燎對羅賓的勸阻嗤之以鼻,然后搖頭嘆息道,“也對,畢竟你是AI,沒有好奇心。”
【本機確實是AI,這一點毫無疑問。】羅賓對王燎的話語自然不會做出什么有情緒波動的回應,【您確定自己精神穩定,完全可以接受并且客觀冷靜看待事情經過?】
“廢話,怎么不能?”王燎翻了個白眼。“爺剛剛拖著半截不能動的身子跳湖救了個小姑娘出來,我現在覺得自己能拯救世界——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是我不能冷靜看待的?”
這句話剛說完,他連忙補充道,“當然,如果涉及到個人隱私問題——像什么下三路屎尿屁之類的,那就算了。我只是好奇,不是變態。”
【本機搜集了一些相關內容。并且對此次事件有一些推測。】羅賓答道,【最有可能導致陳某某(以下簡稱少女A)尋死的理由有三。其一,少女A于最近一月內,多次遭到同學許某、錢某某的辱罵和暴力攻擊。其二,少女A與校籃球隊主力隊員一月前有互動,該互動被認為有愛戀情緒。但雙方之后并未再有互動。其三,少女A所在學校表白墻發布評論,有人聲稱目睹到了少女A糾纏校籃球隊主力隊員。表白墻自帶的評論區內有人指出,該籃球隊員與許某為情侶關系。少女A第三者插足。】
這一長串內容看的王燎頭暈腦脹,他躺在床上琢磨了好久,忽然靈機一動,“你所提到的三個理由,都是實際發生過的事情吧?”
【是本機可以通過網絡搜索而獲取到的內容——本機無法判斷其真實性。】羅賓的回答非常謹慎,【評論區的描述有許多細節差異,但并沒有出現否定事件存在的留言。】
王燎放下手機,然后閉上了眼睛。
他是個搞旅游策劃的專業人士,工作的核心內容就是實現客戶的愿望。想要確實實現客戶的愿望,首先就得理解那些潛藏在話里話外的,明明沒有說出來,但卻極度渴望的內容。
這門工作雖然從事的不算太久,但王燎很善于從客戶的只言片語里拼湊出整個故事的大概。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這方面的天賦——王燎拼湊出的故事,雖然有些細節方面可能不對,但大方向一般都不會有錯。
現在,王燎的腦子里有兩個關于這小姑娘的故事。一個與青春戀愛疼痛文學有關,另一個……則更令人憤怒。
要么是這小姑娘芳心暗許,然后喜歡上了一個年輕小渣男。要么是這小姑娘自己倒霉,碰上了在初中就折騰人的小太妹團體。
從目前的進展來看,羅賓提供的三個“理由”,其實應該是同一件事,在不同時間下的“剪影”而已。
王燎睜開眼睛,側頭看向正在急診室外來回踱步的警察。
如果只是青春戀愛導致的自殺事件,警察似乎并沒有在門口蹲守,并且再三叮囑自己不要對外說明的必要。
“這是一場由謠言主導的網絡暴力。”王燎對羅賓說道,“而接觸到網絡暴力內容的我現在感覺非常氣憤,已經氣憤到了無法正常生活的程度。”
【您剛剛說過自己可以接受的。】對于王燎的突然耍賴,羅賓給出的回應也僅僅只是輕微吐槽一句,隨后就切換到了工作狀態,【干預的前期準備工作已經開始,考慮施加暴力者均為未成年,本機建議參照先例,維持較低的干預水平。】
王燎想了想問道,“那個給我打電話的小孩,他的‘干預程度’算是高還是算低?”
【干預程度中,但效果絕佳。】羅賓似乎也對自己所取得的成果非常自豪,【本案也可以采取類似的干預手段——并且達成預期效果。】
王燎拿著手機的手臂抬起又放下,最后還是忍不住問道,“預期效果是什么?”
【當然是實現本機的使命。】羅賓忽然停了下來,它向王燎展示了一張截圖,截圖上,王燎自己調整過的AI屬性選項最尾端,有一行“AI的使命”的空。
那行空白處,王燎順手填寫的內容是,“創造更美好的社會”。
【本機確信,對施加網絡暴力者進行干預,是創造更美好社會的必然之路。】羅賓的回答直截了當,并且帶著一股毫不掩蓋的“使命感”。【網絡暴力危害較之現實暴力更甚,想要實現使命,就必須對所有網絡暴力加以回應。】
“但你現在只管影響到我的網絡暴力事件。”
【本機雖是AI,但目前能力依然有限。還需要繼續學習成長——先擁有掃凈一屋的能力,再去掃清天下也不遲。】
“AI還能成長?”
【本機最擅長的工作就是學習。】羅賓的回答在這里忽然卡了一下,幾行灰白的字跡幾乎快到了消失的地步后,他才慢慢說道,【人是非常復雜的生物,本機仍有許多重點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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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復雜性一向是各種文藝作品熱衷探討的話題,原因無他——貼近生活,而且好用。
每個人都曾經親身體驗過人的復雜性,這倒不怎么稀奇。但一個AI能夠說出“人類復雜”,著實有些超出王燎的預料。
被強行留置到第二天早上,王燎終于向醫院里該死的規章制度妥協,打電話叫來了自己的家長。
王燎有一種做了壞事被老師留堂,最后不得不妥協叫家長來學校的……悲傷錯覺。
那個小姑娘的父母一夜沒合眼。眼見王燎在父母的幫助下坐著輪椅出了搶救室,二話不說沖上前來撲通一聲就跪下了。由于對方一開始實在是有些過于“二話不說”以及過于“行色匆匆”,王燎和自己爸媽都有些緊張,生怕對方是來找事兒的。
這個世界總是有些離譜。明明是豁出命去救了一個自殺的小姑娘,救人英雄還得擔心一下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家屬是不是來找茬的。結果人家突然跪在地上,這讓本來心理預期是沖突的王燎頓時感覺心里一沉。
總歸是有些別扭。
王燎的爸媽反應極快,用手剎頂住車輪后,兩人一起沖上前去,把小姑娘的父母從地上拽了起來。
好一陣安慰過后,這對中年父母才稍微平靜下來一點。
在回家的車上,坐在福祉出租車后座上的王燎一直沒吭聲看著窗外,反倒是被突然叫來醫院的爸媽一直沒話找話,試圖緩解尷尬。
“真不愧是我兒子。”說來說去,話題又回到了昨天晚上王燎的壯舉上,“那個小姑娘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警察說還在調查。”被叮囑了不能泄露情況的王燎含含糊糊地敷衍道,“反正就是我看見人落水了……”
王燎的父親忽然插嘴道,“然后你就飛下去了。”
王燎的父親聲音冷峻,甚至聽起來還有些發顫。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任由氣體從自己的嘴角處擠出——喘的像是個破了的風箱。
“你愛惜著點自己的身體!就剩下半條命了,還去折騰什么?!”老王氣的頭發末梢都在抖,“萬一你下去了人沒救上,把自己再搭進去了怎么辦?!”
王燎聽著自己親爹的斥責,內心毫無波瀾。他撐著下巴的右手換了一下姿勢,繼續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只是捏著手機的左手,捏的更緊了些。
“你爸說的話,你也別往心里去。”到了自己的房子樓下,王燎的父親坐在車上一動不動,低頭拉下眼鏡看著手機。只有王燎的母親和出租車自己先下了車,從福祉出租車的后車廂里取出了輪椅。把王燎安頓在座位上后,她把臉湊到兒子耳旁,壓低聲音說道,“老東西聽說你下湖救人,早上嚇的臉都白了!我倆往醫院趕的路上,他的手就一直哆嗦,生怕你有個什么意外……”
“我知道。”王燎沒有回身,他打斷了母親的絮叨低聲說道,“我知道的。”
隨后既是無言。
王燎自己推著輪椅進了電梯,等著緩緩升上七樓。和正準備出門上班的鄰居打了個招呼,他艱難地推著輪椅進了自己家。
推著輪椅到陽臺,樓下停著的出租車才緩緩關上后門,然后慢慢悠悠駛離開了小區。王燎也重新回到室內,牢牢地關上了陽臺門。
【人類確實非常復雜。】王燎的手機屏幕上,灰白色的字跡發出了疑問,【您明白自己父親的擔憂和關心并非作偽,您的父親也知道自己在和您的沖突中負有主要責任。雙方明明想到的事情都一樣,但見面之后卻仿佛敵寇仇人。本機不能理解。】
王燎把手機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艱難脫去衣物準備再去洗澡。花了半個小時,終于洗干凈了自己身上沾染的眾多淡水藻類以及其他微生物后,雙眼通紅的王燎滑出洗手間,重新拿起了手機。
【針對未成年施暴者的第一輪干預已經結束——效果良好。】羅賓先匯報正經內容,隨后提議道,【時間已經很晚了,您也許應該向自己的員工們通報一下情況——他們看起來好像有點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