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完了,老板肯定是跑路了!這人太過分了,腳底抹油跑了個快,我居然一點動靜都沒聽到!】周聰玲在辦公室里無聲無息地大吵大鬧,寫著字的平板電腦屏幕在每一個人面前揮來揮去——鄭瞳看不見,坐在她對面的鄧玲就向她描述著這個場景,“周聰玲又抽風了,她正在用平板展示自己想出來的地獄笑話——老板跑得快,快的腳底抹油。”
一群年輕殘疾人湊在一起開個公司,別的好處有什么暫且不提。大家一起說笑的興致正經高的一塌糊涂。尤其是涉及自己和別人傷殘的地獄笑話,那更是聊的開心熱切。
說起來有些好笑,作為殘障人士,他們遇到的最大的不適其實是“說笑”。不知何時,這個世界似乎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達成了共識——和殘障人士說話時務必嚴肅正經,切不可有任何嬉笑怒罵玩笑之舉。
而途旅策劃的五名成員則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誠然,別人的態度是人家的事情。但……作為年輕人,說說笑笑本來就是甚至在他們心底里最本能的喜好。
于是,關上門來搞個地獄笑話連噴就成了非常自然且正常的發展趨勢。
鄭瞳拿出手機,把手機平放到耳邊寫寫畫畫后,完成了一段地獄笑話的創作,“我昨天晚上在海岸城后面看見老板跑路,恭舟想去攔他,結果胳膊都撞飛了。”
無辜被CUE到的張恭舟換好了飲水機的空桶,擰著眉頭說道,“還開玩笑,當心等會玲姐從廁所出來挨個踹你們的屁股!”
鄧玲開著輪椅正好進辦公室,聽見這么個內容瞬間就明白現在正在進行的是“地獄笑話”時間,她翻了個白眼嘟囔道,“踢屁股是為了提醒別人注意,這招在咱們公司行不通——周聰玲又聽不見。”
大家紛紛展示了一遍自己作為撒旦紋身的價值后,辦公室里的氣氛稍微穩定了一點。周聰玲向鄧玲提問道,【玲姐,真的不用問問老板?】
“我發了短信。”鄧玲一攤手,遙控著自己的輪椅往后一縮,“等了兩個小時了,王總都沒回我。”
“會不會是睡過頭了?”張恭舟不確定道,“畢竟今天早上陰天,感覺很好睡的樣子。”
鄭瞳搖頭道,“王總平時是帶智能手環的,只要有鬧鈴就肯定不會漏——我覺得可能是有事兒耽擱了。”
大家才閑聊了幾句,光明正大的摸魚時光就被客戶的咨詢無情斬斷。今天的業務量還不少,看起來可能要加班。
在場四人都知道,昨天是王燎擋住了絕大多數的咨詢騷擾。雖說互聯網沒有記憶力,但那些閑人們的記憶力明顯不算很差——從開始咨詢業務后,今天差不多有一半的消息都是謾罵和陰陽怪氣。
剩下的一小半一開始也是罵人的。不過他們在收到了王燎編輯并且自動發送的解釋后態度轉變,甚至開始對公司業務有了一些興趣。
總體來說,喜憂參半。雖然業務咨詢的數量增加了不少,但是目前也都還只是意向,真正的成交額并沒有增加太多。
上午時間剛剛過半,途旅策劃的辦公區域已經忙的沒有人說話了——到處都是鍵盤在響,偶爾的人聲來自于鄭瞳。她正在接聽電話,用盲文打字機記錄自己聽到的重要內容,并且偶爾追問一些重要的細節。
天然的全盲視障人士其實并不適合做電話接聽的工作,至少不適合做“求助”類的咨詢任務。和普通人不同,先天的全盲視障人士對于很多名詞的理解,是和這些名詞所代表的形狀、觸感甚至氣味綁定在一起的。
當客戶打電話來詢問“這個不銹鋼的買票機怎么用”的時候,接電話的全盲視障員工很有可能壓根不知道對方在講什么——買票機不應該是一個巨大的玻璃屏幕嗎?不銹鋼是什么?
同樣是全盲的鄭瞳能夠勝任這樣的工作,全靠平時下的苦工。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好不容易接完了電話,鄭瞳小心翼翼地伸了個懶腰。半個月以前,接完了電話的她伸了個懶腰。然后在墻上撞傷了無名指。現在只要在辦公室里伸懶腰,她都會小心翼翼的。
“還是再去聯系一下王總吧?”她憑借著輪椅的電機運轉聲扭頭“看”向了鄧玲,“不會是出什么事兒了吧?”
公司里,殘障人士被隱隱約約地分為了兩個大“陣營”。王燎、鄧玲和張恭舟是肢體殘疾,相對來說走的更近一點。鄭瞳和周聰玲則關系更親密一點——雖然她們兩個甚至無法直接交流。
“我倒是有王總父母的電話。”鄧玲有些猶豫,她抬起手機然后又放下了胳膊,“現在這個時間打電話是不是也不太合適啊?老板沒來公司,這也挺正常的吧?又不是碰到了什么必須要老板來處理的業務……”
門口傳來了一個有些困惑的聲音,“這個公司,還有只有我能處理的業務呢?”
坐在手動傳統輪椅上的王燎出現在了門口,他雙手撐著毫無知覺的大腿,滿頭大汗地隔著門問道,“什么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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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燎還是決定來上班,他堅持認為,待在家里實在是有些浪費時間,還不如來這里吹吹空調搞搞錢。
當然,這是他的主觀認定。這個認定背后是否存在有某些隱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更深念頭……王燎自己也說不好。
看到王燎來了,最興奮的竟然是周聰玲。她甩著自己頭上的粉色雙馬尾,悄悄地喧鬧著【老板老板,你今天怎么這么晚才來?怎么換了普通輪椅?是不是你去深南大道上飆輪椅,被交警給罰了?】
也難為她短時間內寫了這么多字。
“那倒不至于。”王燎抽了抽嘴角,去深南大道上飆輪椅的段子他講了半年多,簡直快成了他人設的一部分。結果突然段子“成真”,他還有點不適應,“就是泡了水,現在正在修——要是修不好不行就再買一個。”
真正高級的謊言還得是王燎這種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話,可就是不告訴你事實真相。
眼看老板也回來了,大家的擔憂情緒自然就消散了。周聰玲特意湊過來強調道,“老板,我們都覺得你不可能跑路的!”
苦笑著轟走了周聰玲,王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前。打開電腦,登錄小程序后臺,劈頭蓋臉的罵街私信撲面而來。已經有了處理經驗,王燎的心態平衡了很多。幾個罵的比較臟,言辭比較理解的選手被王燎挑了出來,然后拉黑禁言投訴走了一波。我開門做生意,你上門來在客廳里拉屎,這種行徑是可忍孰不可忍,那當然是要出重拳回擊的。
從上午十點半一直干到十二點整,點禁言投訴點到手軟的王燎卻沒有任何“解氣了,爽”的感覺。反倒是刪除留言的時候,那些個污言穢語直沖眼球,想擋都擋不住。
再怎么不把這些留言私信當回事,王燎還是會感覺生氣。而且是越來越氣,越想越氣。
中午吃飯的時候,王燎特意叫住了鄧玲,又詢問了一遍她的情況。雖然嘴上說著自己沒事,但王燎一眼就看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手機屏幕沖上,過一會屏幕就得亮一下。
“你這兩天肯定會壓力比較大。”王燎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裝作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如果需要休息,你直接跟我說一聲——三天五天的都行,反正假期你看著休。要是覺得需要去心理咨詢,公司給你報銷相關費用。”
王燎嘆了口氣,他對著鄧玲強調道,“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為了工作把自己精神干出問題實在是不值當。”
雖然王燎這么強調,但看得出來鄧玲也沒聽進去幾句。王燎只能無奈地停止了毫無成效的安撫,轉而找張恭舟交流看法。
“上網這點事兒,斷網就能好九成。”面對王燎的提問,張恭舟用非常沒有營養的轱轆話搪塞道,“要不然讓鄧姐先從現在的崗位上脫離出來?”
“她的個人信息都被放到網上了,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給她打騷擾電話。”王燎翻著白眼反問道,“你這辦法一點營養都沒有。”
向平臺投訴要求撤下視頻的手段王燎早就用了,平臺也確實早就撤下了這兩個把個人信息公布于眾的明顯違規視頻。但是損害已經造成,王燎和鄧玲兩個人的身份證號,照片住址乃至于郵箱和手機號碼全都被貼到了網上。
總有些閑人愿意截圖,然后到處亂貼。王燎的手機上半天已經收到了上百條短信,從網貸注冊驗證碼到提醒“請勿重復登記器官捐獻”的消息,什么類型的都有。
王燎有羅賓,在面對這樣的騷擾時,他心里的底氣爆棚到簡直堪稱“大灣區求敗”。他心里清楚,要是有什么超出底線的情況發生,自己總是有立竿見影的反制手段。
手里有糧心里不慌,說的就是王燎現在的心態。
但很顯然,鄧玲不可能有羅賓或者貓女或者其他的什么反網絡暴力AI。她的壓力要比王燎嚴重上幾十上百倍。
王燎要找的是一個能夠讓鄧玲放松下來,不再擔心騷擾的辦法。畢竟她被騷擾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工作,如果鄧玲真憋出點什么毛病來,這肯定是公司的責任。
員工已經殘疾了,能找一個普通的工作很艱難了。再被整出點精神疾病,那可真是把人生都搭上去了。
一個工作而已,真的犯不著這么拼命。
張恭舟大概是在網絡上面吃過什么虧,他的回應滑不留手,很明顯并不打算出主意幫忙。王燎也懶得和他計較——在這種領域,張恭舟的作用還不如周聰玲。至少那個姑娘在網上找人捉對廝殺對線的時候,戰斗力強的離譜。
說起那個安靜同時又吵吵鬧鬧的小姑娘,王燎心里有一萬句槽要吐,但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始說——畢竟人家也聽不見。
聾人寫字有個特色,他們使用書面文字的時候,非常容易前言不搭后語,而且毫無轉圜,直來直去。
面試的時候,王燎連續劃掉了十幾名前來試工的聽障人士,就是因為他們連個“請”都不打,對親自飾演客戶的王燎施以:“你干什么”“什么要策劃?”“不知道”“干什么”“你想什么”之類的語言暴力。
反正來面試的聽障人士打出來的字,就都是那種“明明每個字都很正常,但是讀起來就是讓人生氣”的組合方式。
這就顯得能說個“請”并且能夠靈活正確使用逗號、句號、感嘆號的周聰玲格外優秀。
等錄取了之后,王燎才知道了周聰玲如此沙擅長打字的原因——周聰玲喜歡玩英雄聯盟,但是水平相對比較有限。和網上的祖安老哥排位被坑了之后,不寫小作文開噴實在是……念頭不通達。
四年間至少兩千場排位打完,周聰玲還是白銀五。但論起打字噎人,她至少是個大師段位。
等會,和人對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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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猜的很準。】羅賓的回答有些遲緩,面對陸沉的問題,它先是頓了一下,然后才繼續說道,【周聰玲女士從昨天晚上開始就在和人爭執——截止到兩分鐘前,一共有二十一人和她激烈地交換了意見。】
這詞兒倒是用的挺好。王燎翻了個白眼,還“激烈地交換意見”,你直接說對罵不就行了?
雖然覺得和網民對噴不是什么好事,但王燎卻沒辦法去勸一勸那個給自己染個粉紅頭發的祖安雙馬尾。
怎么張這個嘴呢?我讓我的AI助手查了一下你的發言記錄,發現你和好多網友對噴。為了讓工作不受影響,你以后不要在網上瞎逼逼了。
這話說出來容易挨打,而且得是被人按著腦袋使勁踹兩條腿的那種。
沒有一個能信賴的傾訴對象,王燎覺得心里有點發堵。
不能直接干預,那就只能先做個準備了。王燎對羅賓下達了指示,“統計并且搜集和周聰玲對罵的人,尤其注意那些有可能把對罵升級為更危險的網絡暴力的家伙。”
【提前搜集這些目標的資料并不足以預防網絡暴力事件的發生。】羅賓對王燎的指示提出了異議,【網絡暴力事件對當事人以及施暴者都是嚴重的傷害,反應速度再快也無法避免傷害。】
“那你有什么好建議?”王燎皺眉問道,“總不能搞個黑客行動,讓那些罵了鄧玲和周聰玲的人全都上不了網吧?”
【本機并不建議對預備犯罪進行打擊——常規手段無法對預備犯罪進行處理。】一個個從黑色屏幕里浮現出的字符,在王燎讀來卻像是魔鬼的低語,【與其做足準備,等到犯罪行為出現再加以處置,不妨嘗試提前威懾,徹底打消這些個體網絡暴力的念頭。】
聽上去很美好,但是要怎么實施呢?
王燎的困惑換來的答案更加……抽象。羅賓是這么說的,【以各種方式,向這些人群傳達威懾內容。】
說了等于白說。
“能有用么?”王燎此時確實有些病急亂投醫的意思,鄧玲的情況不太好,周聰玲要是也和鄧玲一樣被罵崩了,那整個公司的經營能力就得打個問號——總不能全靠只剩下一條胳膊的張恭舟和自己撐著。
哪怕是為了這家初創的小微企業的命運,他也得想辦法干預一下。
【肯定比收集資料,只做儲備不予預防強。】羅賓信誓旦旦地回答道,【加強反對網絡暴力的宣傳效果更好。】
在羅賓的反復勸說下,王燎同意了它的提議。反正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羅賓的處理都還挺有作用,至少今天那個小胖是沒敢再打電話過來罵街。
既然有用,那就試試看唄——反正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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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雙是個剛剛入職不久的大學生,作為剛剛找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的年輕人,她擁有著和其他同齡人一樣的特質——貧窮。
在三線城市的私營公司里任職,頭三個月還是月薪只有2000塊的實習期,王雙的貧窮驚天動地。她和自己的熟人共同租著一間兩居室,為了那個十二平米大的臥室,王雙每個月都得拿出800塊來交房租。
剩下的1200塊要支付衣食住行水電話費之類的開銷,王雙現在的狀態甚至不是一個“月光”就能形容的。工資剛到手,就要先還給這個唄那個寶之類的信用消費平臺。等本月借款全都還上之后,她還得重新用這些信用平臺來支付消費費用。
這種日子的壓力極大。王雙幾乎已經沒有了長期規劃的能力和經歷,她感覺自己的人生基本就是以出賬周期為單位的無限循環。以月為單位,只要能順利堅持到下個月的發薪日,就算是阿彌陀佛。
經濟高度緊張的情況下,王雙根本沒有多余的精力去滿足自己精神上的需求。聽音樂動不動就要會員,看視頻就得先看七八十秒的廣告……她和很多其他同年齡的年輕人一樣,只能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短視頻平臺上去。在一個又一個十秒,二十秒的簡短視頻中,汲取著自己無力支付,以及并不太需要的簡單快樂。
短視頻平臺為了提高用戶的黏性,提升單個用戶在平臺所用時間,特意開發出了一套推薦算法。這種算法能夠推算出用戶的個人口味愛好,并且源源不斷地向客戶推送符合口味興趣愛好的其他視頻。
以消耗個人時間為目標的推送策略,讓她不斷地把時間和精力扔進短視頻推薦里,然后就這么白白燒掉。每天看短視頻的時間越來越久,睡眠時間和收拾自己小窩的時間越來越少。時間越來越緊張,人越來越疲憊。
她也知道自己這么搞下去不好,理智告訴王雙,她應該抽出時間來照顧自己、應該為第二天的工作做做準備。但是每次她都會被更輕易獲得的娛樂所綁架,在床上刷手機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為止。
個人理智和欲望的沖撞并沒有讓她重新獲得自制力,恰恰相反……王雙開始變得越來越暴躁,原本健全的判斷力也開始迅速受損。她開始跟隨著互聯網上的內容隨波逐流,跟著其他人的指揮棒起舞。
喜怒哀樂都并非出于自己的內心感觸,而是成為了別人操縱的玩具。王雙卻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異常,她覺著,自己還是看到美好就心生感動,遇見丑陋就心內憎惡。和過去十幾年里自己的狀態相比,并無不同。
她看到了天天向上發出的視頻,看到了那兩個被掛在視頻首頁的個人。然后開始憤怒,開始厭惡從來沒和自己打過照面的王燎和鄧玲。
王雙給鄧玲發過“義憤填膺”的私信,在途旅策劃的留言區里寫過“森林腦炎,草菅人命!”之類的內容。隨后,她碰見了來評論區里“掃清六合”的周聰玲,并且和她言來語往,大戰了幾十回合。
勝負難分,互不服氣。
晚上下班到家,王雙找出半個月沒撕過的臺歷看了看,然后在臺歷上勾勾畫畫了起來。
明天是星期六,上午要參加全體例會,中午還要團建……王雙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未來幾天自己的日程安排,隨后決定周日中午起床之后,就順著那個“耳聰目明”留下來的蛛絲馬跡人肉她!
王雙非常不爽,她無法接受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耳聰目明”這樣的蠢貨——明明就是這家策劃公司自己的策劃案做的有缺陷,結果你非要扯什么“并沒有形成服務”的屁話。
公司為了推廣自己的業務,和網紅合作,讓人家來免費試用自己的產品服務,從而達到宣傳目的——這不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嗎?
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不能理解,這人應該是個傻逼吧?傻逼為什么要來上網,為什么要留言,為什么要讓自己不爽呢?既然是個傻逼,那為什么不把嘴閉上,就這么沉浸在傻逼的美好世界里,出來惡心人做什么?
越想越氣,越想越火大。王雙均衡著自己心里的憤怒程度,以及眼皮下方傳來的一陣陣澀意。要不然今天晚上再晚一點睡,直接去扒她的身份,然后掛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
王雙正在這么“權衡”著是否現在就動手,在習慣的作用下,王雙大拇指輕輕一劃,一條新的視頻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近年來,網絡暴力已經成為社會關注的熱點……”沒意思,再劃一下。
“善用法治,利劍嚴懲網絡暴力……”什么東西啊?再劃一下。
“今日,公安部發布了一批典型網絡暴力案件的處理結果……”沒意思,再劃。
連著劃了十來下,王雙開始逐漸意識到不對勁了。她的手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今天給她推薦的全都是網絡暴力侵害和公安機關打擊的新聞。
莫名其妙。她皺了皺眉頭,網絡暴力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氣人了,有關部門最近加大了整治力度這倒是件好事,就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把逆天言論也作為網絡暴力之一。那個耳聰目明實在是太氣人了。
王雙退出了自己常看的短視頻平臺,轉頭去其他的平臺找找樂子。
結果看到的信息流,竟然也是以嚴懲網絡暴力的新聞信息為主。
只不過信息流里雖然說是嚴懲,但推送的新聞流里多見的也就是個“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每天在網上憑著個人喜好評論甚至罵人的網民沒有十萬也有八萬,而拿來震懾的典型案例一共也就十個—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王雙看著這些充滿警告意味的消息,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
多平臺懲治網絡暴力,這新聞聽起來好像挺嚇人。可對于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混跡網絡的王雙來說,這種宣傳實在是沒什么說服力。
王雙把手機扔到一邊,她一點都沒覺得自己即將進行的行為可能會給自己惹來麻煩,更不能理解為什么自己會看到這么多嚴懲網絡暴力的新聞。
時間已經不早,她低頭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然后嘆了口氣。
換好衣服后,王雙重新拿起了手機向著樓下走去。樓下能吃飯的小店其實挺多,但王雙從來都只去那家自選快餐。不是因為那家店的口味有多好,只是因為這里可以用各種信用付款方法付款。
其他的餐飲店都只能接受轉賬,王雙根本吃不起。
在餐飲店里,最低限度盛了幾個菜,王雙穿著拖鞋,有些局促不安地低頭吃著菜。她也想打包回去吃,但那就要付一塊錢的打包費。在外面局促不安,一方面是擔心碰見熟人,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手機沒什么流量了——看不了電子榨菜。
手機沒有流量,不能繼續刷短視頻看各種小文章,就總讓人覺得少了點什么……王雙自己坐立難安,低頭吃著飯,盼望著自己能趕緊吃完。
人在緊張的時候,各種感觸都會被明顯放大。王雙也不例外——她剛低頭扒了幾口飯,就聽到了自己斜對面那桌的兩個人正在聊天。
“最近真是奇怪了,我刷到好多莫名其妙的視頻。”背對著王雙的人低聲抱怨道,“來來回回都是改裝車被警察抓,還有什么超速駕駛的慘烈車禍……”
“那你小子最近肯定沒想好事。”坐在桌子對面,向王雙露出了半張臉的年輕人說道,“你是不是最近看了好多改裝車的購買鏈接,而且還買了個大馬力后驅二手車?”
“你怎么知道的?”桌子這頭的人發出了驚訝的質問,隨后感慨道,“買車不改,不如推下海!我買的還是銳志,不改怎么行!”
“所以你就會收到很多這樣的視頻啊,都是各個平臺之間的合作結果。”半張臉啃著炸雞柳,嘟嘟囔囔地說道,“你在購物平臺上看到的特定類型商品多了,其他平臺就都能猜到你大概想要干什么。有些平臺會利用這一點向你推銷各種商品,但有些行為就會收到警告。比如你想改車,這就算違法行為。”
半張臉又舉了好幾個例子證明自己的觀點,最后他說道,“我公司里的那個運營……姓簡的那個你還記得吧?咱們上個月還一起吃了飯的。”
“就那個不怎么喜歡喝酒,總是苦著張臉的?”
“就他。”半張臉點了點頭,“昨天早上,他還跟我說什么自己最近老是收到推送。然后還沒到午餐點,警察就找上門來了。”
一直在旁邊偷聽的王雙頓時扣緊了兩只腳的腳指。
“推送?什么推送?”改車老哥好奇道,“嚴厲打擊犯罪的宣傳?”
“比那個還惡心人。推送墓地、心理咨詢啥的。”半張臉搖頭道,“這小子當時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扭頭就從窗戶出去了——警察都沒拉住人。我們公司的運營部啊,那可是五樓!”
“然后呢?死了?”
“還不如死了呢,聽說還在搶救。ICU里,那錢花的比燒的還快!”
后面兩人再說些什么,王雙就已經聽不進去了。她看著自己面前的餐盤,頓時沒了胃口。
她還是有點不相信,難道推送還能有警告的作用?
等她回過神來,那兩個吃飯的人早就已經走了——王雙從一開始的難以置信,逐漸到了后面的憤怒和委屈。并且,這種委屈和憤怒的感覺還在一點點加深,一步步變濃。
那是互聯網,有十億人使用的中文互聯網。那么多人都在這里傾倒負面情緒:看別人不順眼可以罵兩句,看事情不合心意也可以罵兩句。沒有可以直接罵的地方,管他三七二十一扣個帽子可以罵兩句,真要惹急眼了,還可以寫篇小作文聲淚俱下控訴一番力求“施壓對方”以達到自身目的。
這就是互聯網,這么多年以來,大家都是這么用過來的。毫不猶豫地,沒有任何顧慮地發泄自己的情緒,辱罵一個個有著奇怪頭像的網絡賬號,然后看他們無能狂怒。
人人都在干,為什么就有人盯上自己了?王雙的手略微有些發抖,她拿起免費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后轉身就出了餐館。
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從來沒有因為網上留言而被追究到現實中的王雙壓力極大。她有些神經質地看著自己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好像他們都在偷偷地看著自己。這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甚至讓她產生了恐懼的感覺。
她在街上越走越快,步伐越來越急,最后干脆跑了起來。繞過好幾個角落,周圍的人流越來越少,王雙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不不不,這里面肯定出了什么問題。彎著腰費力喘氣的王雙一只手撐膝,一只手扶墻,她在一陣又一陣的眩暈中憤怒著,像是一頭陷入陷阱中的野獸——對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充滿了敵意。
“今天下午的那個報表劉總說現在就要用。”王雙的手機振動了一下,被強制放在列表頂置區里的工作群聊響了一下,“@王雙”的字符出現在了群聊里,她的組長在群里寫道,“你趕緊把報表做出來。”
……
王雙的拳頭逐漸捏緊,然后緩緩放松。她看著手機屏幕,忽然覺得視線略微有些發黑。腳下也站的不太穩當,胳膊更是沒了什么力氣。
她想扶著墻坐下來休息片刻,但身子忽然一踉蹌,然后就這么一頭栽倒在了無人的小巷中。
手機從她的手中滑出,落在了幾米外的水泥路面上。手機屏幕被劃出了一道道白色的痕跡。
忽然,她的手機屏幕又亮了起來。
“@王雙看到消息回復一下。”
“@王雙公司規定微信下班不能靜音的,罰款200,明天上班的時候找財務交錢。”
“@王雙你要是繼續裝作看不見的話,實習就不要轉正了。”
“@王雙可以,挺有膽量的。明天去找人事,繳清罰款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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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朋友。本機已經向四十二個高風險目標進行了定向宣導,效果顯著。】一大早,羅賓就占用了王燎的手機屏幕,并且向他炫耀著自己的“戰績”,【其中三十一個賬號詳細了解了網絡暴力行為的后果,四個賬號暫停訪問互聯網,另外七個賬號刪除了自己賬號內的一切信息,然后選擇了注銷。】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有點嚇人。”王燎打了個哈欠,艱難地又翻了個身,“一個晚上嚇住四十二個打算搞網暴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本機綜合利用了現有資源。】當然,羅賓依舊是那個“我就是不告訴你,我就是不說人話”的態度。【不同手段對于不同目標的效果都不一致,需要隨時根據反饋調整方案——所以沒有一個統一完整的方案可供描述。】
“那你是怎么確定不同目標的反應效果的?”王燎實在是很好奇,“你能監控到那些人?”
【本機確實具備一些這方面的能力。】羅賓仍然沒有正面回應,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雖然有些時候感知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但仍然可以用一些手段來覆蓋不確定性。】
回答的時候打太極是一件非常招人恨的事情,王燎干脆把自己從床上挪到了輪椅上,他直截了當的在手機上問道,“具體是什么手段?你在感知做不到盡善盡美的時候,你具體用了什么手段來覆蓋不確定性?”
羅賓沉默了一會,六個白色的點從黑色屏幕中浮現出來又沉沒回去。過了半天,它忽然回答道,【本機在此次行動中使用了“覆蓋式干預”的行動策略。通過大規模覆蓋式干預,向特定目標持續施壓,從而達成目的。】
似乎是預料到了王燎會追問,羅賓干脆詳細說明了一下它這個“覆蓋式干預”的具體行為。
通過對干預對象A的手機和電腦等設備進行“調查”,羅賓就能夠通過各種定位信息、WIFI熱點ID,藍牙設備掃描記錄、蜂窩網絡連接基站信號強度變化等等數據統計出A平時的活動軌跡。然后通過這些關鍵信息反向搜尋,找到那些和A有較高幾率重疊活動范圍的人。
通過對這些人群的干預,并且誘導他們在特定的時候對干預行為作出反應,就能夠讓A產生一種“大家好像都是這么認為”的錯覺。這種錯覺最終會影響A的主觀意志,人都會無意識地選擇更加適合整個群體的行為邏輯。
為了方便王燎理解這個過程,羅賓甚至非常貼心的舉了兩個例子。
用餐時間,當A在公司附近有不少餐飲店的街道上覓食時,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在討論“牛肉粿條湯里撒一點點芹菜末簡直香爆了”,那么A就會非常自然的,在看到一家賣牛肉粿條湯的店時傾向于進去嘗嘗。那些在A身后討論牛肉粿條湯的人,是被羅賓挑選出的“有較高幾率重疊活動范圍”的人。
他們和自己的朋友會被提前兩到三小時灌輸大量和牛肉粿條湯有關的內容,可能是一些提及這一內容的短視頻,可能是相關歷史說明或者美食節目,也有可能是照片圖片甚至是名家美食散文。總之,會有大量的消息涌向這些人群,誘使著他們對“牛肉粿條湯”這個概念有更深的印象。
最后,在必要的時候利用諸如“美食節目背景音樂”之類的手段,讓A聽到這句話。從而達到讓A進入牛肉粿條湯店大快朵頤的目的。
“這個方案聽上去就……很容易失敗啊。”王燎愣了好一會之后問道,“你就一定能保證那些人在你需要的時候說出特定臺詞?”
【不能,所以這一策略需要覆蓋盡可能多的群體。】羅賓答道,【只要干預的人群足夠多,就能夠實現預定目標。】
“要干預……多少人?”
【所有和目標可能有接觸的人。】
“所有……?”
【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