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死

梅爾維爾· 費曼來自白俄羅斯的明斯克。1895 年，5 歲的他跟著自己的父母路易斯和安妮移民到長島。他在長島的帕喬格長大，熱衷于科學，但是像同時代的其他猶太移民一樣，他沒有從事科學工作的機會。他研究過順勢療法，之后做生意，售賣警察和郵遞員制服，給汽車上蠟，開洗衣連鎖店，最后回到制服生意，為溫德爾和戈德斯坦公司工作，并在這個行業中打拼多年。

他妻子的成長環境要好一些。露西爾的父親是成功的女帽制造商。他在童年時期從波蘭來到英國的孤兒院，在那里有了亨利· 菲利普斯（Henry Phillips）這個名字。之后，亨利來到美國，第一份工作是背著包販賣針線。他在紐約下東區一家商店遇到了為他修手表的約翰娜· 赫林斯基（Johanna Helinsky），約翰娜是德裔波蘭移民的女兒。亨利和約翰娜結婚后一起做生意。他們想到可以對“一戰”之前女士帽子的邊緣的款式精雕細琢，后來他們的帽子生意越來越好。他們搬到了公園大道附近的 92 街的上城東區，1895 年在那里生下了露西爾，這是他們 5 個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

像許多其他已融入當地環境的富裕的猶太人一樣，露西爾上的是倫理文化學校（這所學校有著寬容的人文主義思想，很快就在比露西爾小 9 歲的羅伯特· 奧本海默身上留下印記）。露西爾原本計劃去幼兒園任教，但還處于花季的她遇到了梅爾維爾。她最好的朋友把她“未來的丈夫”介紹給了她。梅爾維爾本來是露西爾朋友的約會對象，露西爾受到邀請陪同梅爾維爾的朋友。他們開車外出，一開始露西爾和梅爾維爾的朋友坐在后座上。在返程的時候，露西爾和梅爾維爾就坐到一起了。

幾天以后，梅爾維爾對露西爾說：“不要嫁給別人！”這可能還算不上求婚，直到三年以后，露西爾年滿 21 歲時，她的父親才允許她嫁給梅爾維爾。1917 年，他們婚后搬到曼哈頓上城區的廉價公寓里。第二年，小費曼在曼哈頓的一家醫院里出生了。

后來費曼家里流傳著一個傳說，據說梅爾維爾曾經宣稱，如果生下來的孩子是男孩，他將來會成為科學家。露西爾回答道，蛋還沒破殼呢，別急著數小雞。但是，梅爾維爾真的要讓自己的預言實現。當小費曼還坐在嬰兒椅里的時候，父親就帶回家一些藍色和白色的小瓷磚，在孩子面前排列這些瓷磚，擺出藍白藍白或者藍白白藍白白的序列，想引導小費曼在視覺上認識規律，摸到數學的門路。小費曼很早就會走路了，但是兩歲時還不會說話。母親為此擔心了好幾個月。后來，和許多其他說話晚的孩子一樣，小費曼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了。父親買了一套《不列顛百科全書》，小費曼如饑似渴地閱讀。父親帶小費曼去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那里有放在玻璃展柜中的動物模型，以及著名的高聳的恐龍骨架。父親這樣描述恐龍：“25 英尺高，頭 6 英尺寬，這意味著如果它站在院子里，它高到可以把頭伸進窗戶，但是伸不進去，因為頭太大了，會弄壞窗戶。”這樣的表達方式能讓孩子學到如何用人類的單位表達尺度，對于一個小男孩來說足夠生動形象。

父親給家人留下的財富是知識和嚴肅。而費曼幽默和愛講故事的性格則來自母親這一邊。在大多情況下，家庭知識總是容易以這樣的方式對孩子們產生影響。晚餐時，費曼的母親和孩子們講故事。飯后，全家人通常大聲讀書。這些時候，父親喜歡開心地笑。費曼的父親會突然地咯咯大笑，這種風格絲毫不差地遺傳給了費曼。戲劇化的是，對母親來說，讓家庭保持輕松幽默的氣氛，也是她反抗厄運的方式，她用樂觀的態度回憶生活在波蘭貧民區的祖父母的艱苦往事，以及她自己家庭的災難。她的母親患有癲癇病，她的姐姐也有精神分裂癥，除了一個妹妹珀爾以外，其他兄弟姐妹都早早去世。

夭折的厄運也降臨到她自己的新家。小費曼五歲那年冬天，母親生下第二個兒子，取名亨利，以紀念自己一年前過世的父親。亨利出生四周之后開始發燒，一個指甲開始流血，怎么也治不好。沒過幾天亨利就死了，很可能死于脊膜炎。這份哀傷迅速把家庭的歡樂變成絕望，再加上小費曼心中的恐懼，給這個家庭帶來長時間的黑暗。費曼一直等待弟弟的誕生，此刻卻學到，人生在大自然無情的災禍面前難以預料。費曼后來幾乎從來不會提到這件事。直到費曼九歲那年，他才有了一個妹妹——瓊。亨利的去世給家里留下了陰影。小費曼知道，甚至瓊也知道，他們的母親一直留著亨利的出生證明和曾經戴過的帽子。亨利的遺骨安放在離家五英里的家族墓穴中，前面的石碑上刻著：亨利· 菲利普斯· 費曼，生于 1924 年 1 月 24 日，死于 1924 年 2 月 25 日。

費曼一家人搬過幾次家，從曼哈頓搬到城市郊區的小鎮：先是到法洛克威，之后從法洛克威搬到長島的鮑德溫，然后搬到切達赫斯特，最后在費曼十歲的時候，又搬回法洛克威。費曼的外公在那兒有一棟房子，兩層樓，有砂色灰泥的外墻，位于新百老匯街 14 號。房子有前院和后院，以及一個雙車位的車庫。費曼一家跟姨媽珀爾一家人合住：姨媽、姨父拉爾夫· 萊溫、表哥羅伯特和表妹弗朗西斯。房子有白色欄桿圍繞的門廊，一樓有兩間起居室，一間待客，一間家人常用，天冷時有煤氣爐取暖。房子里的臥室都不大，但要容納八口人。費曼的臥室在二樓，可以俯瞰種著連翹和桃樹的后院。有時候，大人晚上回來發現費曼的表妹弗朗西斯坐在樓梯口發抖，不敢睡覺，因為充當保姆的小費曼會用樓梯旁掛著的古老的哥特式圖畫編出鬼故事來嚇她。

在大蕭條時代之前，一對德國移民夫婦路德維希和瑪麗到家里幫傭以換取食宿，并把這當作進入美國社會的過渡。瑪麗做飯，路德維希自嘲地說自己是園丁、司機兼管家，需要身著白色禮服上菜。這對夫婦還安排了一些深刻而有創意的游戲。在路德維希的幫助下，車庫北邊的窗戶被改得像北芬斯特銀行的窗口一樣，每個人輪流扮演銀行柜員和顧客。路德維希和瑪麗一邊學英語，一邊教小孩一些規矩：園藝的流程以及正式的餐桌禮儀。盡管費曼學過那些技能，但他會小心地不顯露出來。

瓊是全家最小的孩子。在她看來，這個家真是井然有序，所有的事在該發生的時候都會發生。但是，在她三四歲時的一天深夜，費曼把她搖醒，打亂了這種節奏。費曼說他得到大人的允許，要給妹妹展示一些難得一見又神奇的東西。他們手牽手走到法洛克威的小高爾夫球場，遠離明亮的街道。費曼說：“往上看。”就在他們上方，酒綠色絲帶般的條紋狀極光飄蕩在夜空里。這是大自然帶給他們的驚喜。就在此刻，地球大氣層上方，來自太陽的粒子被地球的磁場匯聚，明亮的高壓電離在空中飄蕩，隨著城市的規模越來越大，街道的燈光越來越多，這樣的景象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