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可愿承吾之志?”陳干盯著徒弟看了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才開口問道。
作為師傅,他非常了解徒弟的才學。
更清楚,徒弟唯有去往戰國七雄的舞臺,才能施展其才其學。
如同商鞅、吳起、呂不韋那般。
捫心自問,陳干絲毫不覺得,徒弟比衛國以往的任何一個大才遜色。
就拿尚且在世的呂不韋來說。
其“奇貨可居”的榮光,或許是千古唯一。
那他徒弟所造竹紙,難道就亞于一次成功的選擇嗎?
呂不韋奇貨可居時是什么年齡?谷翊造竹紙之時又是什么年齡?
衛國數百年來,不是沒有大才,可惜一個都沒留住。
如今只得一城之地,茍延殘喘。
生于斯,長于斯。
陳干怎么也撇不下自己的國家,而自己卻又無能無力。
如果衛國有一個如秦之商鞅、魏之李悝、齊之鄒忌、燕之樂毅……般的大才。
國富民強。
未嘗不可。
可,天下大才,哪個愿意入仕小小的衛國?
衛國本國……
陳干所見所聞的有才之士,莫過于自己徒弟。
為畢生夙愿,求一求徒弟,又沒什么丟臉的。
唯獨……
谷翊沉默半響,拱手道:“愿。”
“是為師……”陳干聞言大喜,臉色又快速化為羞愧。
“師傅無需如此,衛國也有衛國的好。”谷翊打斷道。
這話倒是不假。
大有大的好,小有小的好。
商鞅變法對于秦國的重要性不可謂不強,到最后又落了個什么下場。
秦國,如今呂不韋獨攬大權,楚系一脈在旁虎視眈眈,還有軍方的老牌將領、秦國宗室力量和隨時準備下場的陰陽家在臥。
如果不投靠其中一方,怕是連秦王的面都見不上,就會與世界拜拜,再甭說是大展拳腳。
楚國,春申君與四大家族,斗的也挺狠。
齊趙兩國都有一個君王十分信任的奸佞權臣。
魏國,大將軍與大司空爭雄。
韓國,夜幕一手遮天。
燕國,太子和雁春君斗的也夠累的。
而且,山東六國這一代和后一代的君王,沒一個夠看的。
別說是圣明,守成之君都不夠格。
呆在小小的衛國,國小事少,沒幾個上得了臺面的勢力干涉。
既不耽誤他繼承父親與師傅為國為民的志向,又不影響他闖蕩江湖的夢想。
好吧,谷翊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人活一世,順心如意的事,又有幾件。
能在迫不得已而為之的屈從中,證明自我,登臨高峰,又何嘗不是成功。
不過是起點不同罷了。
“好,好,好。”陳干接連三個“好”字,摻雜了三種截然不同的情緒,“我托昔日故友,替你在朝廷中樞謀一介差事,后面的路,就得你自己去走了。”
“師傅,我想先去底層做什伍之長,泮源村就很不錯。”谷翊回絕道。
“既然你有自己的打算,那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陳干輕笑道。
兩人的口中,絲毫不提及谷翊的年齡,未達到出仕的基本要求。
任何時代,規矩,往往會賦予那些無法凌駕于規矩之上的人。
……
兩人結束交談。
谷翊一個下午都待在泮宮內的造紙設施中。
翌日,清晨。
谷翊著一襲青衫,在陳干的目送下,去了泮源村。
一入村口。
谷翊直接去了許理家。
一見面。
開門見山提出了自己的來意。
“在下想在許里正手下謀一伍長,還請許里正,不吝賜教。”谷翊笑語盈盈的說道。
許理笑道:“小先生莫言折煞老夫,兩年前,老夫就已為小先生留下一伍長之身。”
這還真不是谷翊的安排,而是許理自行主張。
許理覺得,野心勃勃的谷翊,不甘于在中樞任一介信人指使的胥吏。
中樞之外。
縣令之位、鄉亭之長,作為飽受打壓的陳干的徒弟,谷翊同樣無法出任。
唯有里正什伍之長,可供其選擇。
只有最底層的三道臺階可走,與其尋人求取倒數第二、第三階,還不如從最底層的臺階開始。
“多謝許老。”谷翊輕笑道。
“村口四家,皆為老夫子侄,加上泮宮谷家,正好五家。”許理毫不啰嗦,直奔主題。
“嗯~”谷翊點頭轉身出門,自己去找人。
許山、許河、許清、許平。
許干的四個侄子,皆在三十左右。
村口左側第一家,許平家,堂屋。
“我記得許平你是木匠?”上首落座的谷翊側首問道。
“對。”許平一臉憨厚,第一個被點頭有點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地里討不出吃食,學了個添肚子的活計。”
谷翊轉頭又看向剩下的三人,問道:“你們三個有沒有會打鐵的?”
“我經常給村里的鐵匠打下手,會一點,但手藝不是很好。”許山悶哼哼的接道。
“會一點就行。”谷翊展顏一笑,從袖中掏出幾張疊起的竹紙,一一平攤在地,說道:“你們看看,這東西能不能做出來?”
“這是……犁?”許平疑惑道。
他們四人早就聽許理說過谷翊有朝一日,可能會任伍長的事。
原以為谷翊只是當個吉祥物,當幾天,再當些日子的什長,就會晉身離開。
現在看其這副架勢,像是要“大干一場”啊。
論學問,他們自問不如,直白點來說,連可比性都沒有。
但論莊稼的相關事宜,谷翊連給他們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四人面面相覷半天,用眼神完成交流。
反正現在是農閑時候,陪小先生玩玩也沒事。
就當孝敬許理這個長輩,感謝谷翊這兩年多來對他們的照顧。
泮宮近三年來,收購竹子與日常生活用品的行徑,叫整個泮源村的百姓,困頓的生活,好過了不少。
而且許理隱隱綽綽的給他們提醒過,他們能有機會識字讀書,與谷翊,關系匪淺。
說干就干。
在谷翊指手畫腳的刻意指揮下,別具一格的竹紙和三視圖,為四人選擇性的無視。
大半天,犁鏵、犁壁、犁底、壓镵、策額、犁箭、犁轅、犁梢、犁評、犁建、犁盤,一個個部件新鮮出爐。
很快,這個世界的第一架曲轅犁,就此誕生。
酉時六刻。
谷翊不顧天色,催促著四人扛上曲轅犁試試效果。
干活最多的許平,猶豫勸阻道:“小先生,這都黃昏了,明天再試,也不遲。”
“稍微試一試而已,要不了多久。”谷翊鐵了心似的說道。
“牛剛喂上草料,這會去耕……”年歲最長的許河說出不易,四家一共才一頭耕牛,試一下犁的,又不好張口借別家的牛。
谷翊打斷了許河陳述不易的話語,一副我行我素的姿態,“沒事,人拉就行。”
見狀,四人無言以對。
唯有應付。
找了幾根麻繩,四人扛上犁出門,做好了腰酸背疼的心理準備。
扛犁背繩的五人,一出門就惹得村內結束一天忙碌的百姓,側目而視。
有些與許平四人熟絡要好的,直接尾隨五人而來,遙遙高聲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