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從天津火速趕來,大哥還在佳木斯沒回來。二哥看見曾經壯得像頭牛的小弟,如今骨瘦如柴氣息奄奄,他流下了老淚。他把手里的麻花搖晃得像撥浪鼓:“給你帶來了好東西,正宗十八街麻花。”
李大發從喉嚨里送出幾個字:“吃不了了。”
他二哥便拿刀把麻花拍碎了,和著牛奶煮了,涼到溫熱,把李大發扶起來,讓他靠在自己的懷里,像懷抱嬰兒一樣。
二哥舀了一勺麻花糊糊送到小弟嘴里,李大發感到了香甜的滋味,他努力下咽,那條被妖怪堵死的山路終于開了一點縫,麻花糊糊像小溪流一點點地流進胃里。李大發感到一絲熱乎氣,他二哥說:“你快好了,你看都能吃飯了。”
晚上大姐和二姐都在,一家人包了餃子。地里的白菜還沒卷好,就被二姐拔出來,把白菜幫子扒了,剩下小小的菜心,白菜餃子是李大發最喜歡吃的。
因為麻花糊糊吃了三勺,李大發倍受鼓舞,但是,一個白菜肉餃子,他吃了足足有三分鐘。吃完了,仿佛吃下的不是餃子,而是一個孫悟空,他的肚子里翻江倒海。
二哥跟兩個姐姐商量:“能吃下麻花糊糊是回光返照,真是快不行了。你們看看,該準備下后事了,看看還有什么東西要處理的,好在他明白的時候,有個了結。”
大姐說:“還有三畝地,一包十年,還剩六年,不如先賣了吧,真要不行了,肯定會被收回去,不如賣點錢打發后事。”
二姐說:“還有一片樹林子,白楊樹,都殺了吧,現在賣不值錢,要是等著人不行了,左鄰右舍搶了去,他還不氣得從墳里爬出來。”
大姐去給李大發說了這些意思,李大發點頭表示同意。
賣地賣樹的事交給二姐和二哥操辦。大姐年紀大了,回家歇息去了。大姐真是家中老大,二姐卻是排行老四的。
賣地的契約拿來了,是二姐夫這個初中文化水平的秀才用毛筆寫好的。李大發看了白紙上的黑字:一畝地一年二百塊錢,三畝地六年承包金額一千八。他皺皺眉頭:“太便宜了。”
他看見落款上趙有財三個字,臉抽搐了一下,像擰著的天津大麻花一樣,他那老雞皮的手準備要撕掉這份契約,但是雙手拿著紙忽然劇烈抖動,他的嘴里發出的聲音像怪物一樣可怕:“不賣!不賣!”
說著,他忽地立起身,從床上穩穩落在地上,他穿的棉線秋衣秋褲松松垮垮,仿佛只剩骨架一樣,但這副骨架無疑是憤怒而有力的,他揮著土地契約,大喊起來:“我就是死了,也不賣給這個王八羔子!”
趙有財是他一輩子的敵人!
兩個人的仇恨起源于他們都是小青年的時代。兩個身強力壯的小青年一起去縣城當建筑小工,一天八塊錢。傍黑天收工后,有時候還有一份紅磚卸車的小差事,工錢另算,卸一車磚五毛。李大發有力氣,一毛也不漏網。趙有財喜歡收工后去縣城大街上假裝城市青年游蕩,偶爾睥睨涂脂抹粉的城里姑娘偷著罵聲騷氣,因此卸車這活十回有八回是不干的。記工的老頭老眼昏花,把來自同一村莊的兩個窮小子各取一字,組成發財,哥倆好不分彼此。
到年底發錢,李大發的磚錢就到了趙有財的腰包里。李大發眉頭擰成疙瘩,他辛苦賣命賺錢,到頭來忙的比閑的拿得還少。
李大發順藤摸瓜找到趙有財那里。趙有財屬貔貅的,只吃不拉,他的賣命錢自然是追不回來的。
后來,兩家田地相鄰,秋收過后重新耕地打地梗,趙有財家的地梗,就扭著秧歌到了李大發的地里來,等于侵了李大發的地。兩人先是動嘴,趙有財罵李大發是光棍討不到老婆,李大發罵趙有財生了三閨女是絕戶頭!罵到興頭上難免擦槍走火,有一次兩人在地里滾成泥猴子,李大發給趙有財嘴巴里塞了一把土,趙有財給李大發嘴巴塞一把土,正在你來我往互相吃土的時候,村長一聲大喝:“地里的土是公共滴,吃多了一人罰二百五!”
戰爭結束后,兩家老死不相往來。現在,他快要死了,他的地居然要賣給死對頭!讓他使勁吃土!
他指著二姐罵:“你要是賣給那個王八羔子,我現在就一頭撞死,你們正好給我收尸。”
他指著二哥罵:“你這么多年不在家,連個橫豎都不懂了,不懂橫豎你鼻子下面沒嘴嗎?你來是準備給我收尸嗎?”
他說這話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好多倍。因為生氣,他脖子上的肉瘤一顫一顫的。
二哥從來沒見過這陣勢。小時候他是經常教訓這小弟的。現在,他的小弟要死了,天也變了。
他想到自己大老遠回來,路上倒汽車五次,外加一次蹦蹦車才到這個小山村來,沒想到遭遇這暴風驟雨的待遇,滿腹委屈沒法給一個將死之人理論。于是,他轉身就走。
他剛出了村子就下起小雨,路上遇見一個趕牛車的老頭,老頭讓他坐到牛車上來,給他一塊塑料布遮著頭,牛車吱吱扭扭載了一段路,要往另一個岔路口而去。
二哥下了車來,跟老頭千恩萬謝,說:“你哪天到了天津就去找我,我不在市里,在郊區靜海縣,你知道當年的大邱莊嗎?我們村離大邱莊三十里地,風水很好,我請你吃飯。”
然后,他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一個人走了五里地,他越想越委屈,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要到鎮上大姐家,要大姐給他討個公平。
到了大姐家,他發現自己鼓鼓一肚子氣也消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自己甩著十個胡蘿卜來串門來了,很不好意思。
他只好如實相告賣地的事情。她大姐說:“老五都是要入土的人了,還計較啥,不如順著他的意思來辦。他把地看成自己養的閨女,怎么著也得許個好婆家。”
他把路上遇見趕牛車的好心人告訴大姐,大姐夫發話:“你心眼真實在,他這輩子就是趕著牛車拉著金銀財寶,估計也到不了天津衛了,就是到了天津衛,牛車馬車汽車先把大路堵死,也到不了你那寶地了,你那頓飯就省省吧。”
二姐很氣,但她不能跑,她跑了就沒人管這個小弟了。
二姐只好退了趙有財的契約。重新找了東家,新東家是村東開小賣部的王大胖子,王大胖子有個能干的老婆,一天不干活渾身皮癢癢,她家的五畝地是對她超凡干活才能的蔑視。
王大胖子親自跑來簽合同。此時李大發重新躺在床上了,他像一個撒潑耍賴的癩皮狗攤在那里,一點力氣都沒有。
他看見王大胖子,他很想滿意地笑笑,但是臉上的皮皺成破網,不能花開燦爛地配合他的想法,他只好齜了齜牙。當年,在他窮到分文不剩的時候,王大胖子就敢賒給他油鹽醬醋和老白干。他覺得,王大胖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看見李大發的樣子眼眶紅了,他使勁吸了吸鼻子,終于沒有掉出眼淚來。王大胖子簽了名按了手印,李大發也顫顫抖抖地按了鮮紅的手印。王大胖子付了三畝地的錢,三畝地的錢是用小賣部的紅紙包好的。
末了,王大胖子又從口袋里掏出錢包來。李大發覺得王大胖子是個文明人,鄉下人都不用錢包,怕小偷一把掏了去,但是王大胖子一直用皮夾子,是個講文明的文化人。
王大胖子從錢包里掏出二百塊,放在李大發的枕頭邊,說:“這地賣得實惠,多給留二百塊,買點營養品補補。”
輪到李大發眼圈紅了。李大發使勁忍了忍,終于沒有掉下眼淚來。
后來,那些楊樹,也一并被王大胖子收了去,王大胖子舍不得殺掉,還要等著它們亭亭華蓋。
李大發的心事,算是了卻了一些。
李大發從秋褲邊上縫著的口袋里摸索半天,一只手費力地舉著一個手絹包成的四方袋,交到大姐手上,說:“這個存折里還有錢,你們拿去,加上賣地賣樹的錢,都分了吧。”
加上賣地和賣樹的錢,一共有八千塊,這是李大發這輩子的積蓄。二哥堅決不拿一分錢,理由是老五由本地的姐倆照顧,錢也應她們倆分了,家里的男丁都離得遠,無權分錢。二哥靠近大邱莊,日子過得接近大邱莊的水平。于是,姐倆各分三千,余下兩千留著備用。等人死了后,各種費用由四姐弟共同分攤。
村長過來探望。對二哥說:“他無兒無女的,死后留個全尸,買口好棺材埋到山上老林里吧,村委里睜只眼閉只眼就行了。”
村長說這話時沒有避開李大發,李大發很害怕自己被燒成灰,他聽說過火葬場那個大爐子里,最后裝到骨灰盒里的,不一定是自己的灰,想想和別的男鬼女鬼混在一起不清凈,他更害怕,特別是女鬼,他活著的時候害怕女人,死了還要和陌生的女鬼在一個小盒子朝夕相處,萬一遇上一個不講理的潑婦,陰間世界簡直了無生趣。村長這么一說,他倒放下心來。他動了動頭,表示贊同。
把村長送走了,姐弟仨聚在一起,二姐說:“不行,一定得火化!將來有心眼不好的人往上告狀,捅出來事就大了,比如那個趙有財,這次賣地得罪了他,他還能給咱好果子嗎?土葬犯法,犯法是要坐牢的,不坐牢罰個三萬兩萬的,你掏還是我掏?”
幾年前二姐村里有一得肝硬化去世的男人,偷偷埋了,被村民檢舉,剛埋一個月又重新從墳里挖出來,蓋上玉米秸,潑上汽油,現場火化了。二姐去看熱鬧,聞見玉米秸嗆人、汽油刺鼻、人油奇怪的味道摻和在一起,她還看見了被燒焦的頭顱,兩個黑洞一樣的地方可能是眼睛……她因此做了一個月的噩夢。
于是,他們決定,等李大發死了,一定要火葬。反正他死了,反對無效。
萬事俱備,只等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