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建國現在很被動。
像他們這種永豐廠自己培養起來的干部,都面臨“斗爭經驗”不足的問題。
從五十年代進廠當工人,靠著吃苦耐勞和實干精神一步一步升上來。再加上永豐廠的老廠長,老書記都不是鉆營狡詐的人,使得領導班子的基調就是這樣。
現在突然來這么一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不光許建國,所有人都不適應。
事實上,許建國還算好的,有著起碼的警惕性,但也僅限于此。
要說和李正良過過招,說實話,許建國就不配。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想出把楚開來調到采購辦這招。
而現在,楚開來又說惡人還須惡人磨?
許副廠長有點開竅了,對??!不能總想著被動防御,得主動出擊。
對對對,憑什么他李正良顛倒是非,我就只能一味接招呢?我給他來個更惡的。
于是,許副廠長上了計猛藥,第二天就直奔省城,主動去省廳匯報工作去了。
他要把廠里的情況和自己的真實想法和領導們反映反映,不能由著李正良胡鬧。
咳咳,楚開來知道許副廠長原來是這么個開竅,也是無語到了極致。
只能說,有點“可愛”了。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此時此刻,楚開來也只當許副廠長因為自己的一句話打通了任督二脈,參透了斗惡人的真諦。
于是,楚開來很自然的不再參與這個話題,他就是個學徒工,在許建國眼里頂多就是有點小聰明,能不張揚盡量別張揚。
然而,不提這個事,楚開來又開始產生另一個好奇。
沒見許建國之前,還以為他和李正良、魏國臣他們是一樣的,苦心鉆營,官癮作祟。
可是,許副廠長給楚開來的第一印象就是,眉宇間就難掩一股子正氣,說話也很真誠,更沒什么領導的架子。
處理楚開來耍流氓那件事,反而是幫了楚開來。
總之,以楚開來的判斷,這樣一個人有著典型的年代特征、質樸而又中正的人,完全契合一句老話“我是革命一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怎么也對廠長的位子這么執著呢?
也許是楚開來心中的疑問,也是老馬心中的死結。
他和許建國也很少有機會像現在這般靜下心來聊天,于是,老馬一改臭脾氣,緩聲問道:“建國啊,為啥啊?”
“當官兒就那么上癮?一個廠長而已,誰愿意當誰當去唄,還能把你的副廠長撤了是咋地?干嘛就那么放不下,非要去爭呢?”
老馬的想法很簡單,不去爭,不就沒有現在這些破事了?
楚開來一下來了精神,不由側頭看向許建國,連一直透明的陳偉也豎起耳朵聽。
許建國搓了把臉上的濕氣,看著細雨落入塘中泛起的微微波紋,良久說出一句,“師父,不爭不行?。 ?
老馬,“咋個意思?你說說看,看我能不能聽懂?!?
有楚開來和陳偉在,許建國本不想深談,但是師父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也只能吐出幾句心里話。
“咱們廠53年建廠,快三十年了吧?”
老馬點頭,“可不咋地,當年老毛子援建了這個廠,那時還叫702軍工廠,專門生產坦克的扭力軸?!?
“60年歸到了省工業廳,改名叫柳河齒輪?!?
“74年才轉產小型農機具。一晃就三十年了?!?
說到動情處,老馬來了精神,指著遠處的廠房。
“建廠第一年我就在,我們一個工兵團幾千人,團長把我們領到這片大野地,指著一人多高的蒿草和雜樹林子說,我們要在這兒打一場硬仗,建起一座工廠!”
“十冬臘月?。 崩像R眼里沒有焦距,仿佛又回到那個一窮二白的年代,“睡草窩棚,啃凍窩頭?!?
生怕楚開來理解不了,轉頭解釋,“那年頭兒,窩頭就是好伙食了。就是凍的太硬,扔腦袋上能砸個大包?!?
楚開來附和,“真苦啊!”
老馬豪邁道:“不苦!那年頭兒誰怕苦?只要能建設新中國,別說爬冰臥雪,命都能不要?!?
一臉驕傲,手舞足蹈,“大半年,廠子建起來了,投產了!咋樣?牛不牛?。俊?
楚開來和陳偉異口同聲,“牛!”
這時許建國接過話頭,“我是61年進的廠,那時已經叫柳河齒輪廠了,全廠連代家屬得有一萬多人了吧?”
老馬點頭,“有了!你來那時候,我已經是車間主任了,光咱們車間就大幾百號人。”
對楚開來拿手比劃,“那時候他和你一般大,又黑又瘦,跟個土豆子似的?!?
“但是和你一樣,就是嘴好,見天跟屁股后頭,師父師父的叫。”
許建國聽了,不覺沒面子,反而笑道:“那時車間就師父一個勞模,不跟您跟誰?。俊?
說完又是一嘆,“從61年到76年,這是咱們永豐發展最快的一段時間了?!?
老馬一聽,“那可不?!?
那是永豐廠最輝煌的時期,75年時,咱廠算家屬有15萬人。
二十幾年的時間,從一個三千人的工兵團,到十五萬人的國營大廠。
只可惜,79年,支援三線建設,永豐廠有將近一半的職工和家屬離開了這片白山黑水,在四川、湖北的大山深處建起了一座又一座工廠。
老馬,“現在只剩八萬了……”
許建國卻道:“八萬也不少了。”
是啊,這次不光老馬,楚開來和陳偉也跟著點頭,八萬不少了。
半個柳河都是永豐廠,一座廠就是一座城!
老馬此時回過味兒來,“我問你為啥非要當這個廠長,你扯那老遠干啥?”
許建國,“一點也不遠。”
緩緩轉頭看著老馬,“師父,時代又變了!”
“60年,軍工轉國營,對咱永豐廠來說是一次大改,從當兵吃糧到集體轉業?!?
“76年,又是一次動蕩,半個廠子南下。”
“咱們永豐都挺過去了?!?
“可是這次,不一定了!”
老馬愣住,連呼吸都忘了,良久才小心問道:“這次咋這邪乎?”
許建國嘆氣,“以前不管怎么改,怎么變天,咱都是國家兜底,搞建設。”
“可是這次…不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