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地方的邏輯:陶真人與近代湖南作者名: 龐毅本章字數: 15600字更新時間: 2024-03-25 15:58:14
第二節 由“人”成“神”:陶真人信仰的形成及其演變
陶真人的敘事有一個歷史的演變過程。現有關于陶真人原型的說法,一般源自同治《長沙縣志》的記載,“陶真人廟,在明道都六甲榔梨市。真人名淡,與其侄烜學仙辟谷,煉形尸解,今廟祀二肉身。乃真人叔侄之遺蛻也”。[38]陶真人廟供奉的肉身真的是東晉陶淡的嗎?如果不是,為什么要選擇陶淡作為陶真人的原型?另外,陶淡作為陶真人信仰興起于何時?又如何在榔梨興起?是誰在建構陶真人的故事?帶著這些問題,通過爬梳各種歷史文獻、傳說故事和口述史等資料,筆者試圖對陶真人信仰源流及其演變進行重構,以揭示陶真人信仰如何在榔梨興起。
一 隱士:東晉的陶淡
陶淡,歷史上確有其人。關于陶淡的最早記載見于南朝宋何法盛的《晉中興書》。“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一身了然,無有同產,齠齔之時,雅好導養,謂仙道可祈。年至十五六,便服食絕谷,不婚娶,居長沙臨湘縣。去家十里,立小草屋,裁足容身,時還家,設小床,常獨坐,不與人共。于野得白鹿子,馴而養之。至七八歲時,恒與之俱往,還后,遂乃不復還家。”[39]但陶淡被廣泛熟知始自唐代編纂的《晉書》。“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也。父夏,以無行被廢。淡幼孤,好導養之術,謂仙道可祈。年十五六,便服食絕谷,不婚娶。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淡終日端拱,曾不營問。頗好讀《易》,善卜筮。于長沙臨湘山中結廬居之,養一白鹿以自偶。親故有候之者,輒移渡澗水,莫得近之。州舉秀才,淡聞,遂轉逃羅縣埤山中,終身不返,莫知所終。”[40]
相較于《晉中興書》,《晉書》關于陶淡的記載有新的變化,內容上更為豐富,主要表現在三處。第一處是陶淡經濟地位的截然變化。《晉中興書》稱陶淡比較孤苦,“一身了然,無有同產”,而《晉書》認為陶淡只是“幼孤”,但家庭條件卻相當殷實,“家累千金,僮客百數”。按照《晉書》的記載,如此優越的家庭狀況,陶淡仍一心學道,相比《晉中興書》,其志更堅。第二處是新增陶淡的與眾不同之處,“頗好讀《易》,善卜筮”。第三處是陶淡最后去向的豐富化。《晉中興書》僅云“不復還家”,《晉書》雖然沒有改變這一記載,但對其“不復還家”有進一步的交代,突出了陶淡求道的決心。《晉中興書》到《晉書》關于陶淡記載的變化表明,陶淡死后,其事跡很可能仍在民間發酵。
盡管《晉書》對陶淡的記載有仙化的趨勢,但仍將其放置在“隱逸”傳中,顯然其身份不過是一個比較有神化色彩的隱士,正如宋代蘇軾所言,“淡高逸如此,近類得道”。[41]接下來的問題是,陶淡變成陶真人最早出現于何時?又是如何傳到榔梨的呢?
二 神仙:宋代的湘陰陶真人
陶淡由隱士變成神仙,不晚于北宋時期。在《永樂大典》中,有三篇文獻詳細記錄了陶淡在湘陰白鶴山飛升成仙的故事。從內容和作者的生平判斷,其中盧載和朱迪所作兩篇寫于北宋,王容所作一篇寫于南宋。通過此三篇文獻,我們可以發現陶淡是如何變成陶真人并在湘陰發展的。
陶淡變成陶真人。盧載《觀記》稱,“潭州湘陰縣白鶴觀”,“實陶仙君故廬之地也。按《晉書·隱逸傳》,仙君名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42]盧載,河內郡人,生平不詳。《觀記》作于北宋皇祐五年(1053),“載自豫章之西山,復來長沙。遂走單介齋手墨以招我游。暨至,周覽興葺,制度加備。辱見托記,其功敢讓夫”。[43]盧載據《晉書》陶淡生平之記載,以及“循考縣志”,認為“羅遷而為湘陰,埤革而為白鶴,蓋向所謂樵者,嘗見二白鶴,由云端而下,諒山之名,肇自于此矣。而觀之名,復得于山矣”。[44]由此把歷史上的陶淡與湘陰陶真人聯系了起來,也為陶真人找到了歷史依據。接著,盧詳細敘述了陶淡是如何從一修道的隱士變成陶真人的。陶淡“攜家八十口而余,修道于此山。太康二年,遂拔宅,觀即故廬之地也。雖事跡與《晉書》異,而野史垂之,亦有年矣,故兩出焉”。[45]后來朱迪在“沖真觀”記中,對陶淡如何得以飛升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晉陶真人之居是山也,得群峰之秀,處靈源之長,幽林參天,洞房啟景。真人德夸世表,跡超物外。道醇醇乎不雜,志混混而無累。餌赤液以養三宮,佩青要以友四老。藏天隱月,授元君之書;開聰徹明,契紫虛之敘。奉日月二奔之訣,不留世居;咀瑯玕九轉之丹,遂騰天馬。”[46]
陶淡在湘陰成為陶真人的故事是對《晉書·陶淡傳》的補續,故事也越來越豐富。《晉書》中的陶淡本是不與親故相見,而在湘陰陶真人的故事中,卻是攜家八十余口。更有意思的是,《晉書》記載陶淡是“不婚娶”之人,在陶真人的故事中,則變成了有姻親之人,“其姻劉氏偶游它所,歸而悵恨,自沉于潭。土人憫之,因為立廟,號鳴水府君。父老之傳云爾”。據此又衍生出新的故事。至晚到明崇禎年間,陶淡還有了女婿。崇禎《長沙府志》記載,“晉時,湘陰里人劉倩贅陶淡家,四月八日,膾魚橋上,方斫魚尾,或報曰,汝家舉宅上升,倩棄之。今每歲八日見無尾魚逆水上,至橋而退”。[47]
陶淡成為神仙陶真人后,為當地人所信奉,神跡也越發豐富。陶真人與罕見的靈獸為伴。除《晉書》中提到的白鹿外,陶真人還有白鶴相隨。“有樵者嘗見二白鶴由云端而下,未幾,仙君亦隱而不出也。其屬或有來訊其存否者,暨至,則闃其無人,林木晻靄。忽臨澗,聞萬籟之際,有若仙君之語曰:‘子無見吾,仙凡異耳。’”[48]
陶真人有延年益壽的能力。在關于陶真人的傳說中,先后有兩人因吃了陶真人的仙草和丹藥而長命百歲。一是“永嘉中,復有樵者,得石室于中峰之半,而室門偶呀然洞開,因熟視之,中有二仙。一謂樵者,曰:‘吾陶真人也,于此得道。’乃于室前取草一葉,而與之食,曰:‘使汝延百余歲。’后果享齡百五十余矣”。[49]一是“清泰中,有羽褐彭幼謙者,偶葺丹壇,獲大藥一粒,乃餌之。享齡百四十余矣”。[50]兩則故事中的主人公雖然都是因陶真人而得享高齡,但還是有不同之處。“永嘉中”可能知道陶真人者并不多,所以陶真人還需要表明自己的身份,并主動送樵夫食之。而“清泰中”,彭幼謙是無意中獲得丹藥,陶真人并未露面,表明此時陶真人信仰已有基礎。而彭的身份是“羽褐”即道士,并且是在修建丹壇的過程中獲得丹藥,顯然與樵夫不同,彭是信奉陶真人的,獲得丹藥可能是陶真人獎勵的緣故。另外,作者特別強調時間概念,意在為陶真人的發展建構歷史脈絡。除永嘉、清泰外,后面還提到了“天圣二年”“寶元二年”“皇祐五年”等。
陶真人祈雨靈應。在北宋時期,陶真人祈雨靈驗的說法還顯得有些隱晦,僅言白鶴觀下一潭,“歲或亢旱,則投鐵符以鎮江潭,須臾而雨”,[51]并未說是陶真人之靈驗。而到了南宋,則直陳陶真人因祈雨靈驗而廟食不絕。王容《誥詞·孚應記》記載:“靈應尚矣,請言其近。歲在壬寅,吏民禱雨,隨即滂沛。辛亥、乙卯以及丙辰,皆常苦旱,亦獲響答。廟食不絕,實由于此。”[52]
陶真人不僅為民間所信仰,還獲得了“國家認可”。兩宋時期,供奉陶真人的白鶴觀至少兩次獲得朝廷賜額。一在北宋治平元年(1064),“治平元年五月,天章閣待制吳公守長沙,以真人遺事白鶴名奏請榜額,因賜曰‘沖真觀’”。[53]一在南宋乾道年間,“宋乾道中,賜額曰靈惠”。[54]這表明,兩宋時期一直有人在為陶真人的合法性而努力,因為獲得朝廷賜額是擺脫“淫祀”身份,成為官方正統祭祀的基礎。
陶真人獲得“敕封”,與白鶴觀背后一群有功名的湘陰紳士的積極奔走有關。“問其賜額之因,曰:縣之士人張廷老,免解進士鄧炳、楊九思等,列靈應之狀,上于本路轉運司。運司遣官核實,而上于朝,朝廷下禮部太常寺,復請于上。久而命未頒,鄉人龔輿宰萍鄉,專吏馳逐,而始賜今額。”[55]考上述四人之身份,均是有功名的紳士。張廷老,湘陰人,慶元二年(1196)中舉。鄧炳,湘陰人,紹熙二年(1191)中舉。楊九思,湘陰人,紹熙二年中舉。[56]龔輿,湘陰人,乾道五年(1169)進士。[57]
透過白鶴觀的維修、賜額,進一步發現湘陰鄧氏家族是陶真人的主要支持者。湘陰鄧氏,即金雞山鄧氏。光緒《湘陰縣圖志》記載,“金雞山鄧氏,出自漢高密侯禹,禹生平壽侯訓,訓生陟。建光元年,封上蔡侯,徙封羅,卒于封所。延光末,陟還葬洛陽,子孫留居羅。陟傳二十二世至進思、進忠、進嶼”。[58]至晚從鄧進思開始,鄧氏家族逐漸介入白鶴觀。盧載《觀記》提到,白鶴觀在道士的治理下,日漸龐大,在唐末有300畝左右的田產。“且夫仙君既隱而不出,于是后世道家者流,得以傳其故廬之地而主之。加田疇三百畝,目之為三洞。”[59]不過,后來“三洞”田產被鄧氏沒收。在平定黃巢起義中,鄧進思乘勢而起,《新唐書》記載,“巢從子浩眾七千,為盜江湖間,自號‘浪蕩軍’。天復初,欲據湖南,陷瀏陽,殺略甚眾。湘陰強家鄧進思率壯士伏山中,擊殺浩”。[60]在鄧進思勢力強大之時,三洞田產被鄧氏沒收,并由其治理。“暨檢校左仆射鄧侯進思,引兵下岳陽也,道人始出所隱。侯既歿官所,其子右散騎常侍康時挈族以歸是邑,治白鶴之別墅,數游是觀。于時三洞堙塞,公爰命扶理之,其田疇遂如初。”[61]在盧載的敘述中,鄧氏沒收田產,說得非常隱晦,是鄧進思強征田產充軍,還是白鶴觀道士主動捐獻,不太清楚。盡管盧載用“公爰命扶理之”,意在表明鄧康時是受到了白鶴觀的請求才治理三洞的,但從鄧進思沒收田產歸官到鄧氏家族在此定居來看,更可能是被鄧氏占為私有。
不僅如此,在后來白鶴觀的修復中,鄧氏家族亦出力不少。白鶴觀因住持不得人,逐漸荒廢。“先有羽褐者主之,實非其人,觀近廢焉。”[62]后請來道士王善慶住持,從天圣二年(1024)開始,一直到寶元二年(1039),用了15年時間修復植被,改善道觀,但仍不得不求助于鄧氏。“矧君祖先有濟三洞堙塞之力,故流福世世。俾玉帛厭飫,禮義之風著矣;子孫蕃大,縉紳之門高矣。然則三清至事,固風謀于君,而君決能為我立之者乎?咸聞之,乃施錢一百五十萬。”[63]鄧咸,鄧進忠之孫。[64]當此之時,鄧氏家族不僅是地方上的大族,而且以詩書傳家。雖然鄧咸未有獲得功名的記載,但他卻是地方上因興辦義學而受到士人尊崇的儒學之士。乾隆《湘陰縣志》記載,“鄧咸,讀書好禮。天禧間,郡縣未有學,咸創義學于縣南,訓族子弟及四方游學士。馮京、鄭獬常從之游,屢聘不起”。[65]到北宋熙寧三年(1070),鄧咸之孫鄧忠臣進士及第。前面引文提到的鄧炳,系鄧進嶼之后代。“進嶼,生子匡符,匡符生倚,倚生珙。珙,宋江南西路豐城縣主簿,凡傳四世至桶,生炳。”[66]
鄧氏家族與白鶴觀形成了緊密的互動關系,也受到了陶真人的庇佑。從王善慶的表述來看,正是因為鄧氏家族治理三洞,才受到了陶真人之庇佑而“流福世世”。鄧家聚族而居于白鶴山下,大多以耕作為業,祈雨靈驗的陶真人自然成為其保護神。同時,白鶴觀作為風景名勝,也為鄧氏所自豪。鄧忠臣[67]在與友人的唱和詩中,多次提到家鄉白鶴山陶真人。在現存的《同文館唱和詩》中,有其與同人的詩集,在談及其家鄉白鶴山時,陶真人是唱和的主要對象,被稱為“老仙翁”“白鹿真人”。“沈思兄別墅在長沙白鶴山,晉陶淡舊居。”張耒詩稱:“千年騎鶴老仙翁,因是山川秀氣鐘。”蔡肇則云:“白鹿真人歘御風,青杉手種大如鐘。”鄧忠臣在回答“同舍問及故山景物”時,對曰:“吾廬高對玉池峰,日聽諸天奏鼓鐘。敝廬四環皆名山,佛宮道宇相去率不過六七里。海外鶴歸青嶂覺,洞中花落碧溪逢。翻經夜對高禪講,采葉晨邀老圃從。說與群仙如畫出,紛然歸思乳云濃。”[68]鄧忠臣及其友人的詩詞中,幾乎處處透露著陶真人的事跡,意在表明鄧的家鄉因陶真人而人杰地靈。另外,白鶴觀也是鄧氏歸隱之地。嘉靖《湘陰縣志》中,有提到鄧咸與白鶴觀的關系,“天禧間,與弟□等因列義學縣廟,招□訓□子弟及游學之舊士,□白鶴觀,奉□高年,屢聘不起,鄉之舊士以咸為首,□□遠方亦知名”,該文因字跡模糊,多處無法辨識。但該志把鄧咸放到“隱逸”傳中,可能是鄧咸“隱白鶴觀”。[69]
總的來說,湘陰陶真人的發展,與鄧氏家族的推動密不可分。據已有研究,在宋代,宗族一般以寺院為依托,“以寺院名義擁有田產,并把先人安葬于祠堂附近的墓地,而不是供奉在村民居所附近安置先人靈位的明式‘家廟’之中”,[70]湘陰白鶴觀很可能是鄧氏家族族產和祠堂的依托之所。[71]
三 “肉身成圣”:榔梨陶真人的興起
在現存的文獻當中,榔梨陶真人的記載首先見于康熙《長沙府志》之中。[72]“陶真人廟,有肉身,在榔梨市。”[73]比康熙《長沙府志》更早的嘉靖《長沙府志》和崇禎《長沙府志》,均無關于榔梨陶真人的記載。由此判斷,榔梨陶真人在長沙出現的時間不晚于康熙《長沙府志》出版時間,即康熙二十四年(1685)。由康熙《長沙府志》的記載來看,陶真人被載入志書是因為“有肉身”,因為“肉身”的奇異,所以被列入“勝跡”志中。在該書的同一頁,與陶真人一起因為“有肉身”而被載入志書的還有李真人,“李真人廟,有肉身,在萬壽都”。不過,更早記載李真人的方志是崇禎《長沙府志》,“李真人,長沙縣人。肉身建祠,水渡下有淵潭,歲旱禱雨輒應,一方賴之”。[74]如果說,陶、李真人均是因為肉身建祠而引起方志編纂者的注意,而陶真人卻在崇禎《長沙府志》中缺席,想必榔梨陶真人出現的時間不早于崇禎《長沙府志》的出版時間,即崇禎十二年(1639),或者是在此之前榔梨陶真人的影響力還較小,知道的人并不多。所以,榔梨陶真人出現的時間應該在明清之際。
所謂的陶真人“肉身”,并非陶淡遺留。《晉書·陶淡傳》中并未提到陶淡有肉身遺留。康熙《長沙府志》也沒有提及陶真人是東晉陶淡,而且在同書的“方外志”陶淡傳中,也無任何關于榔梨陶真人的記載。顯然,當時陶真人并沒有被認為是陶淡的肉身。現在來看,榔梨陶真人唯一與陶淡有關的,是陶淡在長沙臨湘山中居住過,“臨湘山中結廬居之”。《晉書》中提到的“臨湘山”是今天陶公廟所在的臨湘山嗎?要解決此問題,無疑要從當時的行政區劃和自然地理來思考。太康元年(280),西晉統一,長沙郡隸屬荊州。永嘉元年(307),長沙從荊州分出,新置湘州,轄包括長沙郡在內的八個郡。長沙郡轄臨湘、攸、下雋、醴陵、瀏陽、建寧、吳昌、羅、蒲圻和巴陵10縣,臨湘縣治同時為長沙郡治和湘州州治。[75]《晉書》中的“長沙臨湘山”是山名,還是長沙郡臨湘縣的某個山?比《晉書》成書更早的《晉中興書》,只是說陶淡“居長沙臨湘縣”,顯然指的是其居住在長沙郡臨湘縣,并無具體位置。黃奭考證,在北宋《太平御覽》關于陶淡的記載中,“臨湘縣,下有山中二字”,[76]證明陶淡是在長沙臨湘縣的山中,并非“臨湘山”中。并且,現在的臨湘山在元代被稱為“瑯瓈山”。許有壬的詩文集里提到,“安仁馬君明初來見于瑯黎山”,“惠然過我瑯瓈山,水陸跋涉不憚遠”。[77]也即是說,臨湘山是后來才有的稱呼。綜上判斷,榔梨陶真人肉身非陶淡遺留,且一開始與陶淡并無關系。
榔梨陶真人是誰?是如何與陶淡建立起聯系的?康熙《長沙府志》并未解釋陶真人的身份,略晚出版的康熙《長沙縣志》對陶真人的記載也很簡略,“陶真人廟,肉身榔梨市”,也未說明陶真人是誰。直到乾隆年間,榔梨陶真人才與陶淡發生關系,并被建構成陶淡。乾隆《長沙府志》記載:“陶淡,晉太康時人。太尉侃后。少孤好道,餌靈草辟谷,研窮易卜,偕其侄某結廬長沙臨湘山。一白鹿與居,三白鶴常侍左右。隱湘陰白鶴山。祠在今梨市,肉身現存。”[78]與早期《晉書》等關于陶淡的記載主要有兩處不同,一是陶淡多了一個侄兒,“偕其侄某”,一是有肉身并建祠于榔梨市。陶淡侄兒是誰,叫什么名字,并無說明,只是以“某”代之。為什么要在陶淡的基礎上增加一個“侄”呢?因為榔梨陶真人廟有兩尊肉身,“陶真人廟,有叔侄二肉身,在長沙
梨市。”[79]
榔梨陶真人的身份,尤其是“侄”的身份,直到清咸豐年間才基本建構完成。在嘉慶年間及其以前的文獻中,在涉及陶真人“侄”時,均未曾出現名字。在現有可考的文獻中,“侄”的名字首次出現在咸豐二年(1852)為陶真人請賜封號的奏折中。“湖南長沙縣陶真人名淡,字處靜,江西鄱陽人,晉太尉侃之孫。生于晉太康年間。讀《易》,善卜筮。結廬于臨湘山中。其侄名煊,字太仁,精醫術,悉天文,侍其叔學道,功圓果滿,于該山留仙體焉。鄉人立廟祀之。”[80]
榔梨陶真人身份及其歷史。現存文獻中,較早記載陶真人如何來到榔梨臨湘山的是瞿元燦的《公余瑣記》。“侄名煊,亦好道,初棄家,養靜廬山石室中,得長生訣。復從其叔游,間以仙術賭勝為樂。聞榔梨高阜得地靈,因偕往,預約先至者上座。及河西岸,侄振袂飛渡,瞬息至,居左。叔以扇擲水中,登而濟,稍遲,居右。遂均尸解。里人即其處建廟,謂長幼序次不順,乃于叔右塐杜真人像。杜真人者,陶舊友,亦松喬之流亞也。其像屢新而屢敝,兩遺蛻端坐如生人,至今無恙,洵金剛不壞身也。侄首微偏左,俗傳叔入座,憎侄踞其上,詬責之,侄避之,因側其首。此齊東野人語,不足為辨。叔侄靈跡甚著,鄉農祈晴雨無不驗,百里內外因病禱祀者,絡繹于道。”[81]瞿元燦,字彤蕓,善化人。道光己酉(1849)拔貢舉人。由衡山教諭保舉知縣,選授甘肅平羅,未赴任。轉赴湖北,補黃陂,調署漢川枝江通城,改補谷城。以光緒癸巳(1893)卒于通城任。[82]《公余瑣記》是瞿元燦“衙齋隨筆之作”,由其后人于1940年代陸續在《中和月刊》刊出。[83]瞿所作非載在志乘,也不是專門為陶真人作傳,而是隨筆之作,更多地反映了當時民間關于陶真人的說法,正如其言“齊東野人語”。關于兩位陶真人斗法的故事還有不少,與瞿所記類似,不同的地方主要是:叔侄二人使用渡河的法寶各異,有的說叔叔用的是蘆茅、傘、綁腿,侄兒相對應用的是撣帚、手帕、頭巾;侄兒頭偏向一邊的原因,有的說是叔叔一巴掌打歪的;至于杜真人的來歷,有的說是擺渡的渡公,后因音改為“杜”。[84]所以,現在陶公廟供奉的主神中,除兩位陶真人以外,還有一位杜真人。
由瞿所言,陶真人來到榔梨,是因為“榔梨高阜得地靈,因偕往”。關于陶淡的記載,與《晉書》等文獻大同小異,而侄陶煊則有此前文獻中未提及之事。原來,陶煊一開始并沒有與叔陶淡一起修道,而是“養靜廬山石室中”,并“得長生訣”,后來才“從其叔游”。同時,根據瞿元燦的記載,可以發現當時榔梨陶真人廟所在之地,并未被稱為“臨湘山”。“榔梨市小河通湘江,臨河東岸有高阜,俯視一切,為是鄉形勝,上有廟,祀真人叔侄,及其友杜真人。”[85]這再次證明,“臨湘山”稱謂的出現是較晚近之事。[86]在兩位陶真人到達榔梨市對河之時,二人“以仙術賭勝為樂”,“預約先至者上座”,結果在斗法中,侄兒獲勝。也就是說,雖然同為真人,但兩位陶真人可能存在矛盾。在斗法的過程中,侄兒勝出,表明侄兒法力更強,坐了上位,即意味著兩位真人地位上不平等。后來,里人因“長幼序次不順,乃于叔右塐杜真人像”,看似杜真人的到來,調和了兩位陶真人之間的矛盾,但其實不然,因為主要受益的是叔叔。叔叔坐了中間,就意味著其地位獲得了提升,從而改變了兩位陶真人地位的格局。因此,杜真人的出現實際關乎兩位陶真人的地位。以“法術”強弱到以“長幼序次”決定誰坐上位,一定程度上亦折射出道教秩序讓位于儒家倫理。道教講究法術高者為尊,而儒家講究長幼尊卑。[87]
接著的問題是,是誰在建構陶真人的歷史?為什么要把陶真人的原型塑造成陶淡?在乾隆《長沙府志》陶淡傳中,有“同郡李文炤引陳眉公語,贊之曰:既為男子,肯與草木同灰,露盡英雄,乃以神仙遲步”。[88]李文炤(1672~1735),字元朗,號恒齋,善化雷田人。康熙五十二年(1713)舉人,曾任岳麓書院山長。[89]陳眉公,即陳繼儒(1558~1639),明代文學家。引文語出陳繼儒《四先生贊》,與原文略有不同,原文為“既為男子,忍與草木俱灰?露盡英雄,乃以神仙退步”,[90]系對范蠡、魯仲連、張良、李泌四人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的稱贊。[91]李在此借引,系表達對陶淡歸隱的贊頌。
嘉慶《長沙縣志》中,有李文炤《陶真人贊》的全文。
神仙之說,自古有之。彭祖、商容、老聃,遞相授受,更歷三代,其象著于大易,其法備于陰符,班班可考也。蓋萬物之生,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迨七竅鑿而混沌死矣。為仙術者,有內丹以固其性情,則太初為鄰,有外丹以煉其魂魄,則金石不朽。故獨得深根固蒂。長生久視之道,乃列莊之徒,遂張大其說,以與內圣外王之道相抗衡,則過矣。陶氏之先,有桓公者,才足以克復神州,力足以一匡天下。不幸而有志未伸,然猶功在社稷,澤被生民,以故,其后世每多賢裔。若靖節先生者,雖列之古逸民中,亦無愧焉。吾鄉榔梨市,有守靜真人,諱淡,字處靜,與其侄煉形尸解,遺蛻尚存。相傳以為桓公之曾孫也。夫以公侯世胄而辭榮耽寂,豈有感于溫元循裕(俗)之擾攘,遂長往而不悔與。蓋君子藏器于身,必兼善天下,而后慊于志,故靖節亦云:“如彼稷契,孰不愿之。”然或時命大謬,而又不得大圣大賢以為依歸,遂激而為方外之學,非得已也。陳眉公云:“既為男子,肯與草木俱灰;漏盡英雄,乃以神仙退步。”旨哉言乎!顧世俗徒以沖舉拔宅之說相矜夸,斯淺之乎為見矣。予家去真人宇二十余里,每瞻遺像,不勝憮然。昔屈大夫作遠游之篇,朱晦翁訂《參同》之簡,古之人諒亦有同情也夫。[92]
李文炤首先從神仙系統說起,說明得道成仙之方法,認為仙道與“內圣外王之道”即儒教相抗衡有夸大的嫌疑。其次,為陶真人建立宗族譜系,其乃陶侃之后,與陶淵明同出一脈。最后,直陳陶真人系陶淡,贊其不以榮華富貴為累,“公侯世胄而辭榮耽寂”,清心寡欲,一心向道。并認為陶淡不是無才與無抱負,而是因為“時命大謬”,不得已才歸隱山林。李將陶真人塑造成一個儒家正統的形象,從而將其置于儒家圣賢一類之中。
另外,李文炤《陶真人贊》可能是最早將榔梨陶真人建構成陶淡的文獻。由李生平推斷,該文所作的時間應該在康熙、雍正年間,也就是說,至遲在此或之前,榔梨陶真人已經變身成陶淡了。
在嘉慶《長沙縣志》的“寺觀”中,還有一篇李光寶撰寫的《陶真人廟碑記》。
真人名澹,晉太康中隱君子也。隱非仙而稱仙者,何神乃形也。仙無形而住形者,何形乃神也。志載,公好道,結廬臨湘山,馴白鶴三白鹿一,卒攜侄辟谷湘陰白鶴山。夫子弟與偕飛走與狎,豈會絕物駭俗哉。當晉室兆亂,銅駝荊棘,朝士相率掛冠至草澤,后民沿東京激詭之氣,遁為清淡,清淡既悔,而幽嚴孤,特輩遂蹈長生退著,是皆大不得于君臣朋友間。其時太尉侃開府湘城,公挈丹鼎而息城左之榔梨江,一顯一晦,陶氏信多達人,在深于幾者,則灑然不以彼易此也。公亦雄杰矣哉。志又曰:公少孤,精研易卜,理其遭,稽其志,斯足印所學云。[93]
李光寶,長沙人。乾隆辛卯(1771)舉人,解元。[94]李光寶在承認陶真人即陶淡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陶淡歸隱的原因,即社會秩序混亂,有識之士遂退隱江湖,尋求寧靜,追求長生。同時與陶侃在湖南的建功立業相比較,認為陶淡雖然歸隱,但仍然是“雄杰矣哉”。
除《陶真人贊》和《陶真人廟碑記》以外,李文炤和李光寶均有作關于陶真人的詩。李文炤有《觀陶真人肉身》詩:“綠郁紅稀踏上方,千年委蛻一龕藏。江流不盡升沉劫,樹色偏遮夢覺場。盎里青冥應縱步,鼎間丹藥更誰嘗。鴻鈞爐冶都歸幻,掩骼埋胔頌哲王。”[95]李光寶有兩首《陶真人廟》詩,分別是:“今日須眉榻尚溫,當年肝膽世誰論。橋邊鶴鹿歸何處,夜聽鴉靈月一材。”“象馬臨河法淺深,雙邀返照碧云岑。英雄血性凡仙外,祠畔風敲舊竹林。”[96]“千年委蛻一龕藏”一句,一方面既說明了“委蛻”即肉身的奇異之處,另一方面又以“千年”加以形容,說明肉身的年代久遠,暗指肉身的來源是陶淡。
不論是李文炤,還是李光寶,他們都是在建構榔梨肉身陶真人的歷史,將其追溯到陶淡身上,并且強調陶淡隱士的形象,從而為肉身陶真人尋求合法性。嘉慶《長沙縣志》陶淡傳中,為了證明陶真人的身份,更是直接寫道:“考《東坡集》云《晉史·隱逸傳》,陶淡字處靜,太尉侃之孫也。父夏,以無行被廢。淡……此可為真人之證。”[97]也就是說,當肉身陶真人在榔梨出現以后,可能面臨一個身份危機,即肉身是誰的問題。為什么要選擇陶淡而不是別人?為什么要強調陶淡作為隱士的一面?
面對肉身來源身份的焦慮,選擇陶淡作為陶真人的原型,不僅可以解決肉身身份的問題,還可以獲得長沙地方傳統的支持。在史志中出現陶淡的記載時,往往首先會提到“太尉侃之孫”(或太尉侃之后)。太尉侃,即陶侃(259~334),字士行,鄱陽人,晉大司馬,都督荊湘八州,封長沙郡公。陶侃在長沙地區有重要影響力。3世紀初,長沙地區飽經戰火。在數次戰役中,陶侃不僅扮演了平定叛亂的角色,還做了不少有利于地方百姓休養生息的事。晉武帝司馬炎去世后,西晉爆發了長達16年的“八王之亂”。太安二年(303)八月,河間王司馬颙、成都王司馬穎舉兵討伐長沙王司馬乂,討伐軍入長沙城大肆搶掠。[98]同年,張昌領導流民在江夏起義,并迅速攻占宛、襄陽、荊州、江州、揚州,長沙、湘東、零陵等郡也被攻克。次年秋,張昌起義被平定。在平定張昌起義的過程中,陶侃被任命為大都護,先攻取武昌,后又揮師南下,鎮壓長沙等地起義軍。[99]
陶侃的名字在長沙流傳,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平定了杜弢領導的流民起義。“永嘉五年,湘州流民亂,推杜弢為刺史,陷長沙。”[100]杜弢,字景文,蜀郡成都人。杜弢流民起義持續近五年,長沙是最主要的戰場。陶侃是平定杜弢起義的關鍵人物。杜弢占領長沙后,試圖擴大戰果,北攻武昌,陶侃時任武昌太守,“帝使侃擊杜弢”,“擊賊,破之”。[101]此后,“侃復率周昉等進軍入湘,使都尉楊舉為先驅,擊杜弢,大破之,屯兵于城西”。[102]陶侃利用勝利之勢,從內部瓦解起義軍,收服杜弢部將王真,建興三年(315),陶侃擊敗杜弢,收復長沙,“弢敗走,進克長沙”。[103]陶侃死后,成帝下詔,“今遣兼鴻臚追贈大司馬,假蜜章,祠以太牢”,“又策謚曰桓”。[104]陶侃不僅受到當朝的崇祀,也在以后的朝代中受到祭祀。“陶公祠自晉至國朝弘治中,邑令以祠地頗廣,析其半與一貧孝廉為居,方釘匾于門,一夕大風,碎匾飛散,孝廉即還之,公之靈驗矣。嘉靖間,改為惜陰書院,增堂樓號舍,以公祠其中。”[105]清代,“陶公祠,二祭,銀三兩”。[106]在長沙歷代方志當中,均把陶侃列入名宦志中,并多有立傳。長沙設名宦祠后,陶侃也名列首位。崇祀陶侃,不僅僅是他生前的功勛所致,更有政治性目的在內。陶侃平定杜弢起義,代表的是中央王朝平定地方流民叛亂,正如《晉書》的評價,“長沙勤王,擁旆戎場”。[107]從統治者的角度來看,陶侃平亂自然具有正當性和合法性。一定程度上說,歷代對陶侃的崇祀已經使陶侃符號化,陶侃成為中央王朝在湖南地方確立正統性的體現。
如果說官方崇祀陶侃有政治意涵的目的,那么民間社會對陶侃的尊崇更多的是出于對他功績的紀念。在長沙和湘潭等地,至今有陶侃的“遺跡”留存。陶侃死后,“遺令葬國南二十里”。[108]《元和郡縣圖志》云,陶侃墓在長沙縣南23里。[109]陶公祠,在善化縣城南。除陶侃墓、祠以外,還有許多其他關于陶侃的“遺跡”。在長沙,有“陶公井,公廟右”,[110]陶侃湖,“在長沙縣北八里,周回七里,湖中有菱藕,今俗謂陶湖塘”,[111]陶侃屯兵處被稱為“陶關”,岳麓山有陶公樹。在湘潭,有“陶公山,縣西七里”,[112]“陶公橋,陶公山下”。[113]唐代僧人齊己曾有《湘西道林寺陶太尉井》詩,“太尉遺孤井,寒澄七百年”。上述事實表明,地方社會對陶侃的紀念一直沒有中斷。
陶侃受到地方社會的尊崇,也與陶侃平定杜弢起義有關。杜弢起義的主要參與者是梁、益二州的流民。據已有研究,梁、益二州流民從惠帝太安二年(303)夏秋開始,逐步到達荊州的共有十多萬戶,永嘉五年(311),在湘州的流民達4.5萬戶。流民不僅人數眾多,而且聯系緊密。流民在遷住地集中居住,仍保持原縣、鄉、里、村的行政劃分,并由益州的蜀地官員繼續統治,所以他們的地緣觀念非常強,并沒有與當地人相互融合,土客矛盾尖銳。[114]永嘉五年的流民起義,爆發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土客沖突。“巴蜀流人散在荊、湘者與土人仇爭,遂殺縣令,屯聚樂鄉。”[115]長沙作為流民起義后的主要活動地點,土客矛盾尤為尖銳。至今,在長沙仍流傳著陶侃射莽的傳說(見圖1-3)。筆者目力所及,此故事最早見于康熙《長沙府志》:“元帝建武二年,妖蟒見長沙白鶴觀樓隔江山洞。妖蟒每歲七月望后至樓,羽流以為天仙接引。歲一人,齋沐俟升,為徒相率拜送。陶侃引弓射喊,其炬血如雨。旦有巨蟒斃洞中,腹皆人骨,妖遂絕。”[116]類似的記載還有很多,[117]內容大致不出妖蟒變幻誘惑吃人,陶侃將其射死,拯救長沙百姓。射蛟臺因之成為長沙一古跡。[118]陶侃射殺妖蟒,其實是陶侃平定流民叛亂的隱喻。元帝建武二年(318),即陶侃平定杜弢起義后三年。妖蟒象征的是叛亂的流民,誘惑當地人加入其隊伍,凡是參加者都是有去無回,陶侃射死妖蟒則象征著平定叛亂,將長沙百姓從戰亂之中解救出來。
陶侃不僅平定叛亂,而且還采取了不少有利于恢復生產、穩定社會的措施。王敦之亂后,陶侃“遷都督荊、雍、益、梁州諸軍事”,[119]“是時荊州大饑,百姓多餓死。侃至秋熟,輒糴。至饑,復價糶之。士庶歡悅,咸蒙濟賴”。[120]陶侃重視農業生產,教導部屬要愛護農民莊稼,不得破壞。晉代孫盛《晉陽秋》記載:“侃練核庶事,勤務稼穡,雖戎陳武士,皆勸厲之。”[121]《晉書·陶侃傳》中有更詳細的描述,“嘗出游,見人持一把未熟稻,侃問:‘用此何為?’人云:‘行道所見,聊取之耳。’侃大怒曰:‘汝既不田,而戲賊人稻!’執而鞭之。是以百姓勤于農殖,家給人足”。[122]故事不一定是歷史事實,但仍可見陶侃對農業生產的態度。聯系當時社會環境,百姓罹經戰火,社會急需休養生息,勤于農事無疑是恢復生產、穩定社會的最好措施。正是由于陶侃平定叛亂、恢復生產等一系列舉措,當他出任荊州刺史之時,“楚郢士女莫不相慶”。[123]

圖1-3 岳麓山蟒蛇洞
資料來源:筆者拍攝于2017年10月4日。
綜上所述,陶侃在長沙受到了官方和民間的雙重認可。陶侃一方面因平定地方叛亂而受到官方祠祀,另一方面因維護地方社會穩定、恢復秩序而受到民間的尊崇,這成為晉代以降陶侃在長沙乃至湖南有重要影響力的主要原因。陶真人被建構成陶侃的孫子陶淡,無形中就被賦予了陶侃的政治資源和社會資源。
強調陶淡隱士身份而非肉身成圣,還與當時的祀典政策有關。嘉慶五年(1800),署長沙府知府的張五緯曾頒布《禁止淫祀糜費示》,其中提到,“本府奉委署任以來,訪問長郡俗習不異岳州,獨不思祝以孝告嘏,以慈告應。祀之鬼神,尚必本孝慈以昭格。孔子云: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推原其意,人必盡力于倫常,然后可以將敬于應祀之神。他如不孝不慈不愛不敬不和不睦,即家祀祖先尚且吐之不暇,非分之鬼神豈肯因其一念私媚之忱,遽為降福”,“至于邪神厲鬼,或貪血食之馨,祀典未登,斷不能冒達下情于上天”。[124]雖然告示的主要目的是禁止淫祀靡費,但從告示內容亦可發現官方對民間信仰的態度,即不在祀典的鬼神“必本孝慈以昭格”,否則不應該祭祀之,因為“非分之鬼神豈肯因其一念私媚之忱,遽為降福”。毋庸置疑,張知府試圖以儒家孝、慈、愛、敬、和、睦的標準來要求“淫祀”,若不符合則不應祭之。
在乾隆《長沙府志》“藝文志”中,也有楊世芳《過榔梨謁陶公叔侄二真人祠》詩:“修竹一林雨,葵江四面風。當時隱君子,今日古仙翁。自信須眉在,尤憐咸籍同。我來一瞻拜,鶴鹿許相從。”[125]楊世芳,湖北荊州人,順治十六年(1659)為沅江訓導。[126]楊作為一外地在湘為官之人,楊詩的出現意味著當時陶真人已經有了一定影響力。
不過,榔梨陶真人受到民眾的信奉,主要是因為祈禱靈應。在康熙到嘉慶年間有關陶真人的官修方志中,陶真人的神跡主要在于肉身不腐之奇異,著墨較多的是作為陶淡的“安貧樂道”、歸隱山林的儒者形象。與之相對應,民間對陶真人的崇敬源自其得道飛升、肉身不腐的事跡。李文炤就直言“顧世俗徒以沖舉拔宅之說相矜夸”。[127]至晚到嘉慶時,陶真人的神跡日益增多。陶淡“善卜筮”,陶烜(煊)“精醫術,悉天文”。不僅如此,兩位陶真人從嘉慶年間開始,不斷顯靈。“嘉慶二十三年,榔梨市不戒于火,急禱真人,見空中有衣紅袍者將袖一拂,其火遂滅。嗣后,每遇火災,取真人袍懸掛,即滅。”如果說卜筮、治病主要在于解決個人的精神和身體問題,那么滅火救災,無疑解救的人會更多,神力也更大。從道光年間開始,陶真人的神力更上一層。“道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等年,明都等處,瀏陽、善化等縣,連歲旱災,雨澤愆期,迎請祈禱,無不神驗。”[128]水旱靈應相較滅火救災,牽涉的范圍更廣,受益的人也更多,所以,陶真人的影響范圍也溢出了榔梨,不僅包括本地,也影響了善化、瀏陽等周邊地區。顯然,陶真人的神職有一個從小到大的過程,陶真人逐漸變成了可以占卜吉兇、治病救人、滅火救災、解救水旱等功能比較完備的地方保護神。
總的來說,榔梨陶真人興起于明清之際,與湘陰陶真人最大的不同是榔梨陶真人由肉身成圣,在士人的建構下,原型被塑造成陶淡,從而解決了身份來源的問題,并且獲得了長沙地方傳統的支持。
四 從湘陰到長沙:陶真人信仰的傳播及歷史書寫
關于陶真人的歷史,繞不開的一個問題是湘陰陶真人與長沙陶真人之間是否有關聯。雖然后人在建構榔梨陶真人的歷史中或多或少都給出了一些說法,但都無法打通二者間的關系。從東晉開始,歷經千余年,直至現在,陶淡和陶真人的記載猶如歷史碎片般散落在不同時期的各個角落。筆者試圖把這些碎片串聯起來,重新講一個陶真人的故事。
宋代湘陰陶真人到清代長沙陶真人,是移民傳播的結果。陶真人的信眾,有助于我們理解二者間的關系。湘陰鄧氏家族與宋代陶真人關系密切,而鄧氏家族之一部分于元代遷到了長沙。《湘陰鄧家壩鄧氏族譜》記載:“茲覽我譜,其寓湘陰祖也。但曰我祖于后唐同光二年寓金雞、狹石都,而名號無考。傳其遷長沙祖也,僅曰鄧氏。二郎于元大德三年,遷長沙萬壽鄉,而字諱罔。”[129]湘陰金雞都正是鄧進思一族聚居之地,光緒《湘陰縣圖志》稱鄧家壩鄧氏“出自金雞山鄧氏”,[130]暫且不論二者是否同屬一源,可以肯定的是,鄧氏從后唐(如果屬實)一直到元代都在金雞都居住,而這期間,宋代白鶴山陶真人影響廣泛,鄧氏在遷長沙之前必然與聞,甚至信奉之。同時,鄧氏所遷長沙之地是萬壽鄉(清代稱萬壽都),即緊鄰榔梨市(明道都)之地。筆者推測,鄧氏在遷到長沙之時,把陶真人信仰也帶到了長沙。在后文將要討論的對清代陶真人影響頗為關鍵的柳氏一族,也是于元代遷居萬壽都。柳氏族譜稱其遷到長沙的時間是元延祐元年(1314),僅比鄧氏遷居于此晚15年。
值得注意的是,鄧氏于明萬歷年間再遷回湘陰之際,也正是柳氏在長沙崛起之時。觀柳氏族譜,筆者發現,其從萬歷年間開始在長沙公共活動中嶄露頭角。兩族之間是否有族際斗爭?鄧氏在族譜中明言,遷回湘陰的原因是“弟朝松罹罪,褫功名,家產蕩盡,館谷膳生,遂慨然變計曰:湘吾祖地也,吾其歸與”。[131]一人罹罪,有必要遷居嗎?什么樣的罪可使家產蕩盡?考鄧氏自長沙孟全至遷回湘陰朝相三代中,廩生3名,邑庠生4名,貢生2名,由此判斷其在當時應是紳士之家,家境不錯。若是無重大變故斷不會遷居。不過,由于資料缺乏,無法定論,只能說有一種可能性,即鄧氏在與柳氏的爭斗中失敗而退回湘陰,從而柳氏取得了建構陶真人的話語權。
關于陶淡在地方志中的書寫,存在從湘陰到長沙話語解釋權的嬗變。
在湖南以外的宋到明的史志當中,陶淡仍主要以“隱士”的身份出現。宋代的《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和鄭樵《通志》等,[132]均把陶淡放在逸民或隱逸傳中。因為陶淡是江西人,所以在江西的方志中也有其記載。現存較早的明代方志,如《南康府志》《九江府志》,[133]也是將其歸入隱逸人物。并且,記載的內容大致不出《晉書》的記載。所以,陶淡由隱士成為神仙,主要局限于湖南,尤其是湘陰一帶。[134]
在現存的明清湖南地方志中,關于陶淡的書寫先后受到了湘陰陶真人和長沙陶真人的影響。地方志中對陶淡的記載,可以揭示兩地陶真人力量的此消彼長。現存的《長沙府志》有嘉靖、崇禎、康熙、乾隆四個版本,在不同版本中,陶淡的歷史在不斷被改寫。嘉靖《長沙府志》提到,“陶淡,晉太尉侃之后,少孤,好道,餌靈草辟谷,絕欲,所窮易卜,結廬長沙臨湘山,有一白鹿與居,又有二白鶴常侍左右。太康二年舉家上升”。[135]與《晉書》比較,會發現有幾處不同,一是《晉書》中并沒有提到白鶴的事,二是《晉書》中只是說陶淡“逃羅縣埤山中,終身不返,莫知所終”,但嘉靖《長沙府志》卻稱其是“太康二年舉家上升”。顯然,陶淡新出現的事跡受到了湘陰白鶴觀關于陶淡傳說的影響。嘉靖以后,湘陰陶真人的事跡仍不斷流傳,并影響著方志中陶淡歷史的書寫。陶淡在崇禎《長沙府志》中的記載與嘉靖《長沙府志》基本類似,出現的主要變化是由“二白鶴”變成“三白鶴”,并明確言及其“后隱湘陰白鶴山”。[136]康熙《長沙府志》更是將陶淡飛升的時間具體化,明確說是“太康二年四月八日,舉家上升”。[137]從嘉靖到康熙年間《長沙府志》關于陶淡記載的變化表明,湘陰陶真人的“事跡”不僅直接影響了陶淡在方志中的書寫,也在不斷豐富。直到康熙年間,湘陰陶真人主導了陶淡在湖南方志中的形象。
湘陰陶真人事跡的彰顯,并非系方志由湘陰人編纂的結果。《長沙府志》的編纂者一般冠以時任長沙府知府和府屬各縣知縣等官員的名字,但實際編纂者是一些有功名的紳士。現存嘉靖《長沙府志》中,并無具體署名官員以外人員的名字。但在崇禎《長沙府志》中明確記載,是由“郡人后學吳道行編輯,郡廩生吳愉、楊德遠、吳校訂”。[138]吳道行(1560~1644),字見可,號嶁山,善化人。邑庠生,先后任惜陰書院和岳麓書院山長。[139]吳愉,吳道行之子,字去怫,崇禎末歲貢。[140]楊德遠,字仲先,長沙人,崇禎末貢生。[141]吳
不可考。可以說,崇禎《長沙府志》是在吳道行主持下編纂完成的。康熙《長沙府志》中,除署官員名字以外,提到分校者分別是,“儒學教授張維霖,江陵縣人。訓導陳兆玉,靳水縣人。茶陵州童生,譚紹琬。長沙縣生員,張應詔”。可考者只有譚紹琬,字琰卿,號屈懷,茶陵人,明崇禎時貢生。從崇禎《長沙府志》和康熙《長沙府志》的具體編纂者分析,從事人員主要是善化和長沙縣人,而湘陰人基本沒有。這說明兩點:一是在這一時期內,湘陰陶真人的影響力較大;二是當時榔梨陶真人并未與陶淡結合或者影響力較弱,所以盡管是長沙和善化人主導的《長沙府志》,仍以湘陰陶真人故事為主。如果說《長沙府志》的編寫會比較全面考慮長沙府各地(長沙縣和湘陰縣均屬長沙府)的情況,那么《長沙縣志》應該說是只關心長沙縣一地了。但在康熙《長沙縣志》中,陶淡的記載與康熙《長沙府志》并無多大區別。[142]
但到乾隆《長沙府志》時,陶淡的書寫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即變成榔梨陶真人。除前文提到陶淡有了一個侄兒、肉身在榔梨市外,與此前方志還有一處不同,陶淡由太康二年飛升,變成了“晉太康時人”。如果說陶淡是太康二年飛升,當然不可能是太康時人。可以肯定地說,當榔梨陶真人與陶淡結合以后,陶淡歷史不僅被重新書寫,而且榔梨陶真人的影響力壓過了湘陰陶真人。更有意思的是,稍晚于乾隆《長沙府志》出版的乾隆《湘陰縣志》,更是直接把乾隆《長沙府志》中關于陶淡的內容照搬了過去,一改過去的記載。由此表明,榔梨陶真人主導了陶淡在方志中的書寫。
接下來的問題是,榔梨陶真人背后的力量是誰?為什么李文炤、李光寶要建構陶真人的歷史?筆者試圖把陶真人放回到榔梨地方社會的發展脈絡中進行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