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方的邏輯:陶真人與近代湖南
- 龐毅
- 16926字
- 2024-03-25 15:58:15
第三節 廟市互動:陶公廟與榔梨市的交織關系
一 先市后廟
“因廟成集,因集成市”多用來形容榔梨市與陶公廟的關系,即因為陶公廟的修建,才形成了榔梨市。楊名山等就認為,陶公廟的修建促進了榔梨市的形成。首先形成了“三仙街”,然后向南北延伸,逐漸成了今日聚居萬人的市鎮規模。[143]不過,通過歷史文獻的梳理發現,事實并非如此,而是先有榔梨市再有陶公廟。
榔梨市興起于何時?《長沙縣志》載:“宋代,一些農民在縣內渡口碼頭和通衢要隘擺攤設點,開始形成朝集暮散的草市。明代,草市發展成為農村集鎮。縣內的梨市、撈刀河、金井、福臨鋪、跳馬澗、暮云市、東窯港等主要集鎮都是這樣逐步發展起來的。”[144]《長沙縣志》的說法不知何據。從現存文獻來看,榔梨成為長沙重要的商業集市,最晚始于元代。這首先要從榔梨的東岡書院說起。榔梨有梨江八景,其中之一是“東岡晚眺”。東岡,即元代官至中書左丞許有壬之父許熙載的號。許熙載(1261~1327),字獻臣,號東岡,湯陰人。[145]許熙載曾在長沙為官。據歐陽玄撰寫的神道碑記載,許熙載“以行省檄辟德慶路提控按牘。繇是以本職歷永衡兩路、湘潭一州,凡三考成資,調長沙稅使,遷臨江、撫州兩路總管府照磨”。[146]長沙稅使是什么官職?查《元典章》,并無此確切稱謂,從許官職變化,即從“提控按牘”到“長沙稅使”再到“總管府照磨”判斷,比較接近者為“稅提領”,從八品銜,元代在長沙正設有此官職。[147]稅提領負責征收商稅,設置地點“往往在一些重要城鎮及交通要沖”。[148]元代長沙稅提領便設在榔梨,原因有二。其一是許熙載死后葬于榔梨,與其生前為官于此有關。許有壬在《至正集》中提及,“惟是瓈江,實我先公廬墓之地。士之承教而興起者,恢拓祠宇,以祀先圣,以闡學校。廟堂嘉惠,署額設官,即倚廬舊基,象設附祀”。[149]許有壬所謂之“學校”,即東岡書院,“長沙人即公廬墓之地作書院”。[150]《元史》亦記載,“熙載仕長沙日,設義學,訓諸生。既歿,而諸生思之,為立東岡書院,朝廷賜額設官,以為育才之地”。[151]而許熙載在長沙任稅提領期間亦有較好名聲,“征算不苛,羨增秋毫歸官”。[152]可能正是因為上述原因,許熙載會葬于長沙,而具體地點正是榔梨。除許有壬提到“瓈江”外,嘉靖《長沙府志》明確記載,“東岡書院,在長沙縣東二十五里”,而在該書“關梁”一節中言,榔梨市“在縣東二十五里”。[153]所以可以判斷,東岡書院暨許熙載所葬地點確在榔梨市。其二是明代與“稅提領”類似的機構“稅課局”就設在榔梨。《大明會典》記載:“長沙縣榔梨稅課局,(嘉靖)三十七年革。”[154]明代設稅課局于榔梨,很可能是承續于元代。并且,在明代長沙設置的稅課局,除瀏陽縣還設有外,就只有榔梨了。由此兩點判斷,元代長沙稅提領設置于榔梨。再從明代稅課局的職能來看,榔梨在明代無疑是長沙商業貿易的重鎮。《明史》記載:“稅課司,府曰司,縣曰局。大使一人,從九品,典稅事。凡商賈、儈屠、雜市,皆有常征,以時榷而輸其直于府若縣。凡民間貿田宅,必操契券請印,乃得收戶,則征其直百之三。”[155]稅課局主要是征收買賣貿易稅,其選址地點顯然是當地買賣貿易活動最為集中之地,而選擇在榔梨,必然是與其商業興旺有關。另外,在許有壬的文集中,有“吾子昔傾蓋,瑯瓈古渡頭”的詩句,[156]亦表明榔梨在元代乃至更早就已經有碼頭了。所以,榔梨是因商業活動而興的商業市鎮,興起年代不晚于元朝。[157]
陶公廟與陶真人肉身之謎一樣,修建于何時并無確鑿文獻記載。同治《長沙縣志》記載:“相傳,廟建自梁天監中,迄今千余年矣。歷代屢經修葺。”[158]“相傳”表明當時縣志編纂者也只是道聽途說。而在民國年間修纂的《臨湘山志》中,有一篇名為《陶杜三真人遺志》的文章,稱陶公廟始建于梁天監四年,“眾感靈異,鳩工庀材,為真人建立祠宇,潔布仙軀,并塑杜公遺像于其右,庶幾洪庥共仰,永垂萬”,并于“大梁天監六年丁亥春月穀旦”落成。但正如萬里考證,這篇文獻無疑是后人偽作。[159]那么,陶公廟修建于何時?
陶公廟興修的時間不晚于明萬年年間。在宣統二年(1910)《長橋柳氏族譜》中,有榔梨鴉靈橋歷次碑記的記載,其中乾隆三十六年(1771)“鴉靈橋碑記”中提到,“前明神宗時,右渠公捐資于陶公祠,建石級以時登臨攬其勝”。“右渠公”即柳如杞,字右渠,邑庠生,明舉人。[160]明神宗即萬歷皇帝,在位時間是1573年到1620年,可能是由于時間久遠,所以具體建于哪一年不得而知。嘉慶六年(1801)“鴉靈橋碑記”中則言,“前明萬歷四十年,祖右渠公創建鴉靈橋,并陶公祠前石級”。[161]嘉慶六年距萬歷年間時間更為久遠,卻直言是萬歷四十年(1612)興建,不得不讓人懷疑其準確性。如果說萬歷年間修建石級于陶公廟前,則表明陶公廟已然存在,結合前文記載榔梨陶真人肉身出現的時間在清康熙年間,由此判斷,陶公廟修建之時,可能當中并無肉身存在,或者是有肉身,但影響力不大,所以直到康熙年間才進入康熙《長沙府志》編纂者的視野。
可以肯定的是,陶公廟在清乾隆年間及其以后經過多次重修和擴建(見圖1-4)。從萬歷到乾隆年間,有關陶公廟的歷史記錄缺乏。現有據可考的是,乾隆四十八年(1783)陶公廟有過重修,有后殿梁文為證。[162]道光己丑年(1829),陶公廟也有過重修。筆者在實地調查中發現,陶公廟部分護欄石柱上刻有“大清道光己丑歲”的字樣。據《續修臨湘山志》記載,該年只是“修建殿前石級、石欄”。[163]道光二十六年(1846),“本廟續修戲臺,山門內至后臺外,齊照壁為界”。[164]“續修”表明在此之前,陶公廟已經修了戲臺(見圖1-5)。戲臺的出現,意味著陶公廟角色的多元化,不僅是人們精神寄托的場所,而且是一處公共娛樂空間。兩位一體,陶公廟的影響力也隨之擴大。光緒五年(1879),陶公廟又有一次修繕,至今有護欄石柱為證。[165]另據柳克文《長沙勝境陶公廟》一文,光緒十九年,陶公廟最后一次重修了“前殿、廂房和罩亭”,次年又建造偏殿,面積250余平方米,其中用了“12根33厘米直徑的木柱”,可以想見其壯觀。[166]從陶公廟有跡可考的歷史來看,明清兩代,其重修、擴建的時間主要集中在乾隆到光緒年間。重修和擴建表明,陶公廟資金充足,香火旺盛。由此判斷,陶公廟的興盛大抵也是始于乾隆年間,這正與陶真人在方志中的凸顯相一致。

圖1-4 陶公廟
資料來源:筆者拍攝于2014年7月2日。

圖1-5 陶公廟戲臺
說明:今天的陶公廟戲臺是1980年代在原戲臺主體架構上改造而成的。
資料來源:筆者拍攝于2014年7月2日。
因此,陶公廟修建的時間要晚于榔梨市形成的時間。接著的問題是,是誰在修建陶公廟?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與榔梨市有無關系?
二 陶公廟與長橋柳氏
陶公廟的興修,離不開榔梨地方民眾的推動。乾隆四十八年(1783)重修陶公廟,在梁文中未提及修建者是誰,但同治《長沙縣志》中稱,“國朝乾隆中,眾姓捐資重修”。[167]“眾姓”表明當時陶真人信眾的廣泛。光緒二十三年(1897),朱體辰捐田18石作為陶公廟廟產。“同治九年,先慈以辰病,許捐田若干,奉神求庇,嗣果得愈。茲于光緒二十二年十二月初二日,敬酬前愿,在神前憑戚族人等,將已分之廖家垅糧田一莊,契價元銀三百七十兩整,歲納租谷十八石,捐入陶公廟保靖延齡會內,作每歲神誕香火各資。”[168]由朱體辰捐田緣由可知,酬神還愿是陶公廟不斷得到修葺和廟產擴增的重要原因。
長橋柳氏家族在陶公廟的歷史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除前面提到柳右渠在明萬歷年間修建陶公廟前石級外,嘉慶十年(1805),柳翠峰、柳樂英父子捐田二石八斗二升于陶公廟“永作香火”。[169]柳翠峰,“諱景”,長橋柳氏族人。嘉慶三年,柳翠峰還倡捐榔梨義渡,置田40畝。[170]柳氏族譜對柳翠峰其中的一點評價是“祠中事無巨細,必躬親”。[171]如果說柳翠峰真的熱心祠務,那么其捐田于陶公廟可能不僅僅是簡單的個人(父子)行為,而且是出于柳氏一族的考慮。道光二十六年(1846),“慶福堂公捐房屋三棟,以作地基,照契內價銀三百六十兩整”,用作陶公廟續修戲臺。據長橋柳氏后人柳大廣口述,慶福堂為長橋柳氏南公房。[172]顯然,柳氏慶福堂一房捐資給陶公廟,清楚表明柳氏與陶公廟有非常緊密的聯系。從上述記載來看,從明萬歷到清道光年間,柳氏一直對陶公廟有較大支持。
柳氏不僅積極參與了陶公廟的建設,還是構建陶真人歷史的幕后推手。前文提到的李文炤(《陶真人贊》作者)和李光寶(《陶真人廟碑記》作者)二人,均是柳氏家族的姻親。柳煌,“配李氏,善邑舉人崇祀鄉賢諱文炤女”;[173]柳廷璣,“配李氏,解元諱光寶女”。[174]由此判斷,二李建構陶真人歷史,很可能與柳氏家族有關。柳氏家族為何如此?
長橋柳氏是長沙望族,在長沙尤其是東鄉有很大影響力。長橋柳氏于元代從瀏陽遷到長沙萬壽都沙溪塘,即長橋。[175]明代以降,在榔梨的公共事務中,柳氏一族多有出力。乾隆《長沙縣續志》記載,榔梨鴉靈橋是“邑人柳子茂重修”。[176]鴉靈橋為連接榔梨三仙街與下正街的重要通道,是后來榔梨八景“雅林滴翠”的所在地。柳子茂即長橋柳氏人。《長橋柳氏族譜》據柳子茂生卒年考證,認為重修時間在“康熙三十年外”。[177]又據乾隆三十六年“鴉靈橋碑記”記載,鴉靈橋于萬歷四十年由長橋柳如杞創建。此后,鴉靈橋一直由柳氏一族維護。乾隆年間,鴉靈橋倒塌,柳竹友糾合柳氏族人共同修復。“梨市鴉靈橋,故族如杞公祖跡,某歲圮,公糾族督修,役竣,或潛泐名于橋陰,公名與焉。”[178]在明清民國時期,柳氏九修鴉靈橋,最后一次重修是1936年。柳遠在《梨市的公益事業》中寫道,鴉靈橋“只接受本姓捐款或由祠堂補助,不接受外姓分文。原因是柳姓族人怕接受外姓捐款后即喪失‘長橋柳氏鴉林橋’的稱號,有辱祖先”。[179]柳姓不接受外姓捐款,可能真正原因不是怕有辱祖先,而是柳姓以鴉靈橋為私橋,可以從中獲得利益。在光緒三十三年鴉靈橋碑記中有一則長沙縣知縣出具的保護鴉靈橋的告示。“長沙縣正堂徐示:案據職員柳晉謙綬、柳敬陔熙恩、柳正翰煜麟等,以修復橋梁請示立案泐石等情到縣,除批該榔梨市鴉靈橋系貴紳先人創建,迭經修復,功德無量,候即示禁,以垂久遠等因掛發外,合行出示嚴禁,為此示仰該處諸色人等知悉。爾等須知,柳姓私橋,實地方公路利便善舉,務各公同嚴禁,嗣后船只木牌不準援繩系纜,致損石柱橋垱,新培墈址,不準泊船下錨及車行輦運,有壞橋基。倘有刁徒故意違犯,許即指名具稟,以憑嚴究,絕不姑寬,其各凜遵無違。特示。”[180]由告示內容來看,表面是柳氏一族為保護鴉靈橋免受破壞而請求官府出具告示,其實針對的是橋性質是私有還是公有而發。徐知縣認為鴉靈橋是“柳姓私橋”,告示中提及的船只木牌援繩系纜損壞橋垱,拋錨和車行輦運有壞橋基,實際是對未經柳姓同意而使用橋的船夫和車夫等而言的。
鴉靈橋真正成為柳氏一族之私橋,可能始于道光年間。柳氏在建橋的同時,還在橋的兩端購置了房產,“橋南四棟八縫,橋北二棟三縫”,并設“橋公”專人管理,以房租收入作為歲修經費,[181]但奇怪的是,在鴉靈橋萬歷到乾隆年間歷次重修的捐款中,多是柳氏族人以個人名義捐款,并未提到房租一事。在道光十一年鴉靈橋捐款碑中,列名者變成了柳氏各房支,并提到“除捐資外,系家塾開銷”,顯然鴉靈橋成為柳氏族產,所以才可能動用家塾資金。而在柳氏學產中,明確記載榔梨市有“一嘉慶陸年辛酉,契買王振楚榔梨市鋪屋,價銀肆拾伍兩。一榔梨市鴉靈橋北岸余基,以香鋪屋基為界,橋南老岸傍港鋪屋一所,周圍俱系橋基。又契買王振楚老岸鋪屋一所。又橋南河岸上下鋪屋貳所”。[182]過去的研究,多視紳士修橋鋪路為提高名望的象征資本[183],但筆者就柳氏修鴉靈橋的故事來看,其原因不僅在于此,還與其自身實際利益有關。
除鴉靈橋外,柳氏在榔梨義渡的修建中也占據主導地位。榔梨義渡在上正街小碼頭,為往返榔梨與潭陽洲的主要通道,也是步行到長沙城最便捷道路的必經之地。榔梨到長沙,一般走“七里巷,八里田”,而到七里巷之前即是乘坐義渡到潭陽洲。榔梨義渡,由柳竹友、李常友等在乾隆二十九年(1764)倡捐,置田40畝。嘉慶三年(1798),柳翠峰、周如川等又倡捐,置田40畝。嘉慶九年,購置小碼頭河岸鋪屋1間。[184]至道光十一年(1831),又先后新增下正街、新街兩處房屋,以田租和房租作為船工工食、船只維修和船具更新的經費。而柳竹友和柳翠峰均是長橋柳氏族人。[185]
柳氏不僅積極參與地方公共事務,而且充分利用編寫地方志的機會建構自身的歷史。柳鳳止,字大成,[186]與李文炤是兒女親家,[187]也是康熙《長沙縣志》的編纂者之一。[188]康熙《長沙縣志》突出了柳氏一族中有功名者和為官者,比如明嘉靖貢士柳孟宥,清順治貢士柳天生,明萬歷武科柳可鼎,例監柳如顏等。[189]不過,對陶真人的記載,僅是提及“陶真人廟,肉身梨市”。[190]乾隆《長沙縣續志》的作者之一是柳鳳止的兒子柳匯生,字萬蘇,[191]與李文炤女婿柳煌是親兄弟。[192]在乾隆《長沙縣續志》中,柳匯生對柳氏一族做了大量的歷史建構。不僅把鴉靈橋與柳氏的關系載入方志,“鴉鳴橋,在榔梨市河邊,水源同高橋,邑人柳子茂重修”,[193]更重要的是,把柳氏一族的不少人納入官方認可的忠孝節烈之中。其中,柳鳳止被編入“方正”傳中,與柳氏一族有關的諸多女性被編入“列女”和“耆女”傳中。[194]將柳氏族人納入方志當中,無疑可以獲得官方賦予的正統性和合法性,為柳氏一族地位的提升和權力的獲得增加機會。
柳氏家族不論是在地方實際的公共事務中,還是在地方歷史的建構中,均顯示出了較大力量。通過參與一系列地方公共工程而獲得名望與實際利益,通過編纂方志而獲得官方認可的地位和權力,兩者又互為推動。可以說,在清前中期,長橋柳氏在榔梨和長沙社會中影響甚大。不過,柳氏為何要熱衷于修建陶公廟?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弄清楚陶公廟在榔梨社會結構中的位置,以及陶真人在榔梨神靈系統中的地位。
三 以陶真人為中心的榔梨地方神靈體系
在榔梨的神明體系中,陶真人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當地人把陶真人稱為“大神”,[195]是地位比較高的“仙家”。[196]何以見得陶真人是“大神”?透過陶真人與周邊各個龍王的關系可見一斑。
在瀏陽河的兩岸,有不少以顏色命名的龍王。在瀏陽河梨江段,現在可考的龍王至少有6位。每個龍王都有自己的龍王廟(或稱龍王宮)。榔梨市有4座龍王廟(宮)。其中,老紅龍王宮位于下市街北端進口處,三楹一殿,1949年前曾先后做衛生所、警察派駐所、民眾夜校等;老黃龍王廟,位于橫街尾龍王坪,1954年毀于洪水;老白龍王廟,位于黎家巷東側出口,建于清乾隆五十三年(1788),1926年毀于洪水后未再重建,龍王移祀于白衣庵內左側偏殿上福宮;少白龍王廟,位于新街曹家園西側河邊,1926年毀于洪水后,遷桃源塘(即曹朱塘)重建。[197]另外,在距離榔梨市不遠的東湖有老青龍王廟,榔梨市對河潭陽洲有戰白龍王廟。現在恢復廟宇的只有戰白龍王和老青龍王。筆者根據實地調查和口述資料,以戰白龍王和老青龍王為例,在敘述龍王的淵源與發展過程的基礎上,展示龍王(廟)與各自所在社區的關系,并分析其如何與陶真人發生勾連,從而形成一種上下關系。
戰白龍王廟位于潭陽洲的中心位置。據2008年修的《戰白廟志》記載,“原戰白廟位于長沙市雨花區黎托鄉潭陽村的中心(現潭陽小學操坪)”,“坐北朝南,前面為正殿,供奉戰白龍王神像,東邊偏殿供奉平浪宮神像(即楊四將軍),西邊偏殿供奉蓮花宮神像(即觀世音大士)”。[198]戰白龍王原被供奉于瀏陽烏山王家壩。明朝洪武甲子年(1384),瀏陽河大水,烏山戰白龍王廟被洪水沖毀,龍王神像順流而下,漂流至娘娘坪與扁擔山交界處,即潭陽九組,被楊氏船工請入供奉家中。不久,眾姓在楊家港建立龍王宮。這就是戰白龍王落戶于潭陽洲的始末。[199]結合潭陽洲當地居民的族譜和口述資料判斷,戰白龍王應該與潭陽洲的移民有關。據譚世明講,潭陽洲的得名即與洪武年間譚、楊二姓的到來有關,“我們是明朝洪武年從瀏陽過來的,只有兩姓人,譚、楊二姓,所以喊潭陽洲”。[200]由此判斷,譚、楊二姓移民從瀏陽遷徙到潭陽洲時,把家鄉信仰的神明戰白龍王也帶到了新的居住地。咸豐九年(1859),潭陽洲六姓居民(譚、楊、黎、李、湯、閻)集資為戰白龍王共同建造大廟于潭陽洲的中心位置,即現在的潭陽小學內。六姓共建表明,隨著時間的推移,潭陽洲移民不斷增加,由原來的兩姓變成了六姓(甚至更多),戰白龍王也成為當地居民共同信奉的神明。新廟選擇在潭陽洲的中心,也表明戰白龍王在當地的位置與重要性。建廟的同時,六姓頭人還“購置田產,收租養廟,辦學,屯糧濟荒”。顯然,戰白龍王廟與教育、救濟等一樣,是潭陽洲地方公共事務的重要組成部分。[201]
老青龍王廟也稱望明山,位于今長沙市芙蓉區東湖街道東湖村蕭家灣瀏陽河北岸,始建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毀于1958年,重建于1999年(見圖1-6)。[202]老青龍王的故事與戰白龍王有許多相似之處。據《重建老青龍王廟世系碑記》記載,老青龍王經修煉得道成神。老青龍王廟原建于雍正年間的瀏陽大圍山李家灣。道光年間,洪水沖毀廟宇,龍王神像順水漂流至蕭家灣河邊。李宅將其打撈上岸,并先后供奉于李宅、圫尾子、晏子沖解宅、易家大山易宅等處,后于道光十六年,由“解冬生、易郁秀、李宏模等君發起興建原望明山之廟宇,立祠供奉”。[203]由《重建老青龍王廟世系碑記》判斷,老青龍王是瀏陽李氏遷移傳播至此,后來受到解氏、易氏等家族共同信奉,集資建廟,從而成為當地社區的主要神明。

圖1-6 老青龍王廟
資料來源:筆者拍攝于2015年8月8日。
榔梨市的四座龍王廟分布在不同的街區,代表了不同街區的利益。據當地老住戶易玉斌回憶,龍王宮有地租,每年都會收租谷。老黃龍王廟有負責人,保長王玉清(音)就曾擔任過負責人。[204]龍王宮的負責人是選舉產生,輪流管理,“龍王宮平時沒負責的,選你就歸你負責”。[205]榔梨市街上的龍王廟管理者由社區選舉產生,有時由保長充任負責人,表明龍王廟是這個街區的集體事務,代表本社區。同時,每個龍王廟所在的街區都有相對應的碼頭,“我們這邊四處都有龍王廟,這個碼頭有,那個碼頭也有。上面一個巷子,一個碼頭,喊老白龍王。橫街喊老黃龍王。再往腳下走就喊老紅龍王。東湖也是個碼頭,老青龍王”,“一個碼頭有一個龍王廟”。[206]事實也是如此,戰白龍王廟原建于楊家港,老青龍王廟在杉木港,[207]均是碼頭所處的位置。龍王廟建在碼頭,與保護水運有關。
每年端午節,每個龍王廟都會作為社區的代表,派出龍舟,舉行龍舟競渡。在端午之前,龍王廟還要向“每家每戶收錢”,[208]用于船的維修和護理,以及招待劃船之人。參加競渡之人,由社區組織召集,進行登記。[209]康熙《長沙府志》記載,端午之際,各戶要懸掛葛藤、蒲艾,喝雄黃酒,小孩子要佩符蒜辟毒,坊市則要“造龍舟競渡奪標,俗以為禳疫,實吊屈原之遺事也”。[210]榔梨的端午龍舟競渡不知起于何時,在當地的傳說中,有“禳疫”的說法,不是為了紀念屈原,而是與金角老龍有關。何學威1984年在榔梨調查時就搜集到了金角老龍的故事:
很久以前,京城附近遭旱,百姓天天求雨,也不見一星半點落下來。掌雨的金角老龍化變人形,私訪京城,遇鬼谷仙師擺課棚。鬼谷仙師算定第二天午時三刻有雨,城內三點,城外七點。金角老龍不信,與鬼谷仙師打賭比輸贏。金角老龍回府查風雨簿,果真有雨,不服氣,私改風雨簿。結果,城內落七點,淹死不少黎民百姓;城外落三點,照樣赤地千里。金角老龍因此觸犯天條,玉皇大帝問罪下來,定了五月初五午時要斬金角老龍的頭。金角老龍害怕,求鬼谷仙師,鬼谷子告訴他可以找唐王討保。金角老龍報夢給唐朝皇帝,唐王應允。第二天設計請執行監斬的魏征丞相進宮下棋。魏征伏案睡著,于午時,夢斬金角老龍。龍頭滾入皇宮,冤魂吵得唐王不得安寧。唐王只好封他“每年正月連頭十五日;五月脫頭五日”。于是,為紀念金角老龍,以祈風調雨順,民間正月初一至十五日,仿制連頭金龍玩耍十五日,五月初一至初五將金角龍頭置于船頭劃船競渡五日。[211]
湯特華、譚世明亦向筆者講了相同的故事,并進一步指出,五月在河里玩五天龍船就可以把河里的毒水收了。[212]金角老龍的故事與《西游記》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中魏征夢斬涇河龍王大同小異,很可能系此衍化而來,不過卻也自成一家之言,解釋了為什么本地正月“玩龍”和五月劃龍舟。
在長沙,端午龍舟競渡是一件盛事。嘉慶《善化縣志》記載:“城河多造船象龍形,競渡中流,觀者盈岸。”[213]而長沙地區的龍舟競渡活動以瀏陽河最為熱鬧。[214]榔梨的龍舟競渡,一般從五月初一開始,一直到五月初五端午節。也有說初五不劃的,因為初五要“走親戚,過節”。[215]據柳克文《五月龍舟》記載,按照傳統,五月初四附近的龍船集中在榔梨市,初五集中在東山。[216]龍船下水后,榔梨的商戶會將紅綢系于竹竿上,向被邀之船搖晃,并燃放鞭炮,謂之“收標”,[217]或“接龍王”。接龍王的目的是求得其庇佑,“他要保佑你”。[218]被邀之船在靠近時,會繞圈三匝,當地人稱之為“打幾個窩子”,之后靠岸休息。主家會送上包子和煙酒,“這是敬神”。接龍王一般送六十個包子和一條煙,“這是規矩”,也有送兩條煙的。[219]
如果說龍舟代表了各個社區,那么在龍舟競渡的過程中,所在社區的身份認同亦得到了加強。以瀏陽河為界,龍船分成東西兩邊,稱為“分邊子”。[220]兩邊的船使用不同顏色的旗子以示區別。“我們這邊(東邊)是紅旗,那邊(西邊)就是白旗。”[221]當兩邊的船處于同一線上時,就要“搶水”,比賽快慢。“后面就有船維護”,如果發生打架,后面的船就要招呼,維持秩序。[222]盡管如此,兩邊的船發生打架的情況也屢見不鮮。1919年,河東老紅船、老青船與河西戰白龍王船競標發生沖突,導致戰白龍王船上3人死亡,時諺有“戰白菩薩本不靈,一船打死三個人”。[223]可能正是由于龍舟打架之事時有發生,容易引起社會秩序的失控,所以嘉慶《長沙縣志》稱,龍舟競渡“屢示禁止”。[224]據說“搶水”輸了的船“運氣差”,而船是各自社區的代表,每條船自然都不愿意輸。除了打斗,也有另外解決因輸贏發生沖突的方式。“你贏了就要請吃飯,吃包子。輸家就不鬧意見了。”[225]如果說每條龍船是碼頭勢力的代表,那么則可以進一步理解,為什么會有兩邊龍船“打架”事情的發生。周玉蘭說:“原來請吃飯,后來就打架,黎托打輸了,貨物運到我們榔梨。”按照周的說法,龍舟競渡沖突原來依靠贏家請客吃飯解決,后來這一方式解決不了,也可能是任何一方都不甘心,所以會有打斗事件發生。但兩邊龍船打斗的根源,不僅僅是“運氣”的問題,更重要的是龍船背后代表著碼頭,龍船比賽輸了,可能就意味著某些貨物運載權的丟失。因此才可能理解周所說的“黎托打輸了,貨物運到我們榔梨”,黎托即榔梨對岸。為什么同處一邊的龍舟不“打架”?因為若按照龍舟是碼頭勢力的代表的說法,同處一邊的碼頭也應該存在利益糾葛。對這一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探討。[226]
盡管瀏陽河的龍船分成兩邊,甚至有互相打斗的事情發生,但是它們端午都要敬陶真人。龍舟是龍王的象征,龍舟敬陶真人實際上是龍王敬陶真人。比起瀏陽河其他地方,到榔梨河段的船最多,因為“上下的船都要劃到這里來敬陶公菩薩”。龍船敬陶真人有一定的儀式。譚世明說:“船去敬陶公菩薩并不上岸,劃到陶公真人廟前面。前面劃船的有規矩,他們按他們的規矩在水頭拜神。他們要在那里扯幾個窩子,都有規矩的。他們每年船一下水都要到這里來,下水要先拜菩薩,拜陶公菩薩,對陶公菩薩表示尊敬。扯幾個窩子,是轉幾圈,有規矩,有反有順。潭陽洲的船,必定下水就要去拜(陶真人)。”[227]
不僅如此,在元宵節前,鄉下各廟(包括龍王廟)還要派出“玩龍”的隊伍(見圖1-7),到陶公廟給陶真人拜年。柳克文記載,“榔梨舞龍,只在春節,至元宵為止。都來自四鄉,大致上是一廟一龍”,“鄉下的龍上街,先要到陶公廟敬神拜年”。[228]一般從正月初四、初五開始,一直玩到元宵節。[229]玩龍的隊伍必須從“下街(北頭)經上街(南頭)玩,謂之玩上水龍。否則叫下水龍,人家信禁忌而不予接待”。同時,“龍到哪家先要送紅帖,被接受后,再去玩。進門先道恭喜發財,龍進屋繞行一周后,房子大的在屋里玩,房子小的在街上玩。主家則不停地放鞭炮,并致送紅包”,而“玩龍的套路有打扭絲、滾地、砌字、打財神、麒麟送子等。打財神和麒麟送子,都由主家另給紅包”。[230]從柳的描述來看,玩龍的隊伍主要來自榔梨周邊農村,而他們玩的目的除敬陶真人外,還能通過玩龍送福的方式獲得實際的好處。榔梨市上主要是商家店鋪,所以“打財神”也格外受到重視。潭陽洲的譚世明回憶,潭陽洲的戰白龍王是坐船到榔梨市玩,并且有幾條規矩,其中兩條,一是必須“把龍翹起,到玩龍把它散了”,二是玩過之后,必須在廟里拆龍。[231]譚世明的說法在曾繼梧《湖南各縣調查筆記》中可以得到印證。元宵節前,長沙“城鄉自六日至十五日,恒聚數十人玩耍龍燈,及種種戲劇,鑼鼓跟隨,依戶送貼,謂之‘賀上元’。至必鳴爆迓之,以助其興。耍之工者,必備糖果銀錢為贈。此風近年以長沙市及明道鎮之榔梨市、新康之靖港口為最盛”。[232]

圖1-7 陶公廟的舞龍
資料來源:《長沙縣榔梨陶公廟會: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申報書》,2011年。榔梨街道委員會裴宏提供。
各支玩龍隊伍以玩龍斗字的形式進行表演,給陶真人觀看,一方面是給陶真人“拜年”,另一方面是希望獲得陶真人的庇佑。同時,在表演的過程中亦會有來自四面八方的觀眾觀看,這無疑是展示社區力量的機會,表演好的自然會贏得掌聲,借此可以擴大社區的影響力。
至此,我們可以明白為什么陶真人是當地人眼中的“大神”了。各個龍王均是榔梨及其周邊地區的主要神靈,但卻要在正月元宵節和五月端午節前以“玩龍”和“龍舟”的形式敬陶真人,顯示出陶真人比龍王的地位更高一些。為什么龍王要敬陶真人呢?譚世明認為是“陶真人的道比一般仙家高,道高,能夠通天府”。[233]原因不僅在于此。在陶真人的傳說中有一個陶真人降服孽龍的故事。傳說陶淡在飛升前在影珠山石室中修道,一天,忽見一孽龍追逐九匹高大的白馬,陶淡上前阻止,在與孽龍拼斗之后,將其降服。孽龍受陶淡感化,終成正果。[234]瀏陽河畔為何有如此多的龍王廟?這要從瀏陽河與兩岸居民的利害關系說起。在陸路交通不發達的過去,瀏陽河成為一條重要的水路通道,同時也是農業灌溉的主要水源。與此同時,瀏陽河也時常泛濫、干涸,這都無不困擾著兩岸百姓。從戰白龍王與老青龍王的故事來看,一個共同點是在洪水泛濫之際被打撈供奉,象征著對瀏陽河水的敬畏,奉龍王為神明即是對瀏陽河的敬畏。在陶真人降龍的傳說中,孽龍可能就是瀏陽河的象征,而九匹白馬則是瀏陽河上往來的船只,陶真人降龍隱喻了其對瀏陽河水運的保護以及對水患的治理。
端午、元宵龍王敬陶真人的儀式,標志著以陶真人為中心的神明體系的形成。從龍王廟的修建觀之,形成的時間應該在清乾隆前后。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陶公廟內,不僅供奉有陶杜三真人,還有靈妃土地廟。“靈妃土地,位于陶公廟內右側,門聯云:‘靈昭梨市,妃澤桑田。’”[235]也就是說,除龍王以外,土地也可能是從屬于陶真人的。由此,大致可以判斷,在榔梨形成了陶真人信仰圈,而信仰圈的中心陶公廟正是在榔梨市。結合前面對榔梨市場圈的討論,筆者發現陶真人信仰圈與榔梨市場圈有重合之處,雖然無法確定兩者邊界大小,但中心都在榔梨市。通過正月玩龍和五月龍舟競渡的故事,亦可發現榔梨市商家在其中的主導作用。無論是龍舟競渡還是舞龍,參與者都會在活動的過程中受到商家的支持而獲得實際的好處。顯然,兩類活動均受到了榔梨市商戶的支持和推動。與此同時,玩龍和競渡都會給榔梨市帶來大量的人,消費人群的聚集,客觀上也促進了整個榔梨市的繁榮,信仰與經濟有機結合。
無論是陶公廟的修建,還是捐資捐產給陶公廟,都會獲得陶真人信仰圈范圍內民眾的支持,從而獲得陶真人給予的地方權力。在接下來的討論中,將證明陶公廟與榔梨市形成了良性互動。
四 由廟興市:榔梨市場與陶公廟的互動
從本節已有的討論中,已隱約可見陶真人信仰與榔梨市場之間的互動關系。本部分試圖從陶公廟背后的人群入手,進一步探討“廟”與“市”之間的關系,并試圖證明,陶公廟會促進了榔梨市經濟的發展,亦擴大了陶真人的影響力。
陶公廟的管理者經歷了由寺僧到商人的變化過程。在清嘉慶年間及其之前,陶公廟主要由住廟僧人管理。在嘉慶十年柳翠峰捐約中,柳所捐田產即由陶公廟住持僧徒保管。“交廟內住持餐霞、妙云、大千,更名經管。或耕或佃,聽僧管理,柳人永無異言。但此業柳捐日后住持僧徒不獨不得悄售,并不得悄典悄抵,恐后無憑,立此捐契一紙,交僧人永遠收執為據。”[236]從契約內容看,雖然陶公廟僧徒對田產權力有限,但陶公廟是由其主持和管理。但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朱體辰捐碑》中,田產的管理人變成了“保靖延齡會”。“捐入陶公廟保靖延齡會內,作每歲神誕香火各資。當將契據糧單親交會總彭幼篯、楊文圃等收管,傳于無窮,并于次年十月初間,稟請長沙縣正堂賴飭房存案。”[237]
保靖延齡會是什么組織?為什么要附屬于陶公廟內?柳克文在《千古名山陶公廟》一文中提到,榔梨工商各業同業公會都具有行會和祀神的雙重性質,如綢布業的行會叫“請福會”,又叫“保靖延齡”。[238]而在2011年《長沙縣榔梨陶公廟會:湖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項目申報書》中,稱“綢布業同業公會叫‘清福會’,又稱‘保靖延齡’”。由此判斷,保靖延齡會即為榔梨綢布業同業公會的代稱。那么,該會成立于何時?成立的目的又是什么?筆者在實地調查中,在陶公廟內發現了一塊同治元年(1862)刊刻的《清福遐齡》碑,正好可以回答上述問題。原文如下:
蓋聞海納百川,澤潤千尋之遠。山高九仞,功憑一簣而成。作善降祥,書言不謬。行道有福,傳說非誣。但莫為之前,雖美弗彰。莫為之后,雖盛不傳。我等倡捐花店厘頭,律修祝融祀典,恭維大帝,德合乾元,宮居離位。十二州之福矅,瑞應文明。數千載之神靈,世沾生活,光輝共睹,恬靜無虞。緣因祀事未修,更賴章程永定。曾于戊戌首夏創建清福遐齡,售花,千取一文,醵錢數,周七載。越丙午歲,同行縷呈盛典,蒙前憲夏,案準示諭,買鋪屋以收租,蓄錢鈔而生息,水龍新置,清熙歲行。每逢南極騰輝,稱觴介壽,復使西園奏曲,頌德歌功,此固聊以獻芹,非云報李者也。於戲,善始匪艱,克終蓋寡,靈光鮮偶,章華易傾,后之視今,猶今視昔,倘有疏虞,不勝惆悵矣。若夫同心向善,矢志急公,收現在之息金,堪為用度,積新刻之捐項,以作贏余,盡人力以扶持,日累月積,獲神明之保護,上靜下安,一任滄海桑田,永祝遐齡于不朽,行見名山寶剎,群沾清福以無窮。是為序。[239]
查同治《長沙縣志》,碑文中提及的“前憲夏”是江西新建人夏廷樾,于道光二十四年(1844)出任長沙縣知縣。[240]道光二十四年即甲辰年,丙午歲應為道光二十六年,“于戊戌首夏創建清福遐齡”,距丙午歲“七載”,那么戊戌年應為道光十八年,清福遐齡會則于此年創立。碑文中所提“我等倡捐花店厘頭”、“售花,千取一文”中的“花”指的是棉花。據柳克文《梨江舊事》記載,“清福會為綢布棉花業同業組織”。[241]可能是在保靖延齡會之前,綢布業與棉花業合稱清福遐齡。也可能是此同業組織的不同叫法。通過出售棉花千文取厘一文,作為會費,并由此生息,“買鋪屋以收租,蓄錢鈔而生息”。其用途之一是購置“水龍”,水龍即消防設施。清福遐齡會因為“收現在之息金,堪為用度,積新刻之捐項,以作贏余”,會里有了多余的資金,認為這是“獲神明之保護”,所以立碑記之。綢布棉花業為何要參與陶公廟的管理呢?由朱體辰所捐田產“作每歲神誕香火各資”判斷,綢布棉花業主要負責陶公廟會的管理事宜。而據易玉斌口述,每年的陶公廟會是由榔梨的八大行組織,綢布業正是其中之一。“八個行當,一個是豆腐業,一個是鐵業”,“一個是殺豬的,一個是布業,一個是開行的(牙行)”,“雜貨業,一個是藥業”,“還有一個百貨業”。[242]每個行業每年選出一個頭人,一共八個頭人,每個行業每年輪流負責組織廟會。[243]具體方法是,“每個行當選出一個頭人,頭人每年選一次,十年以后可能再當頭人。那還蠻客氣的,扎個人頭,用布包著送到你屋里來,就表示今年你選上了頭人,歸你負責。你還要放鞭炮接到。明年過了八月你就要交頭,過了八月十七至二十,散了戲就喊交頭。把戲唱完了就可以交頭。每年八月二十左右”,“就把灰面捏成一個頭,用布把它包起來,把它放到一個盆子里面,端到頭人家里去。意思就是明年你當頭人”。選出的頭人一般多為有錢的商家,“做大生意的就為首,為頭人”,頭人是經過行業內部討論“選”出來的,主要負責每年廟會的“做故事和唱戲”,二者都需要錢,所以就由頭人來負責籌集,“頭人到各家各戶收點錢,看你愿意不愿意捐獻點。如果我是行當里的,就錢給行當,不再出錢了。演戲,八個頭人會寫賬,比如找到我們了,我們愿意出好多錢就出好多錢”,錢不夠的話,“就由頭人來出”,每個行業的頭人大概間隔十年。[244]在廟會中,每個行業則會出不同的“故事”。
榔梨各行會不僅在廟會中擔當主要角色,在陶公廟平時的經管維修中亦發揮重要作用。維護陶公廟的機構“續修堂”,就主要由榔梨牙行業出資組成。柳遠《梨市的公益事業》記載,“續修堂除有少數田租外,還經過與牙行業協商,由各牙行按代客買賣的營業額,提取百分之一交續修堂作為陶公廟的歲修經費”。[245]另據柳克文《代客買賣的牙行業》記載,“榔梨在長瀏、長平公路未修通以前,是長沙東鄉水、陸兩路通瀏陽、平江的要隘,許多貨物都是通過這里的牙行集散”。牙行業是榔梨比較大的行業,所以才會成為陶公廟主要的維修者。
不論是綢布棉花業、牙行業,還是榔梨的“八大行”,他們在陶公廟的日常管理和廟會中均起著管理、協調、組織的作用。他們為何要介入陶公廟的事務之中呢?
陶公廟會為榔梨的商業和行會組織帶來了巨大商機。傳說“兩位陶公瑞誕,一在正月十三,一在八月十七”。正月廟會,從正月十二日開始,當天一早,榔梨市上各店鋪都正式開業。不過,早在幾天前,各色攤販就已到陶公廟內外擺攤設點了。整個榔梨市街上燈火通明,張燈結彩,迎接廟會開幕。從省城長沙請來的戲劇團也開始在陶公廟的戲臺上演出,唱湘戲。其中,除由廟會組織方請唱三天正戲外,還有香客出錢唱還愿戲,所以唱的時間十天半月不等。相較正月廟會,八月廟會更為熱鬧。從中秋節開始,街上百貨土產雜陳,四方商賈云集。《續修臨湘山志》描述道:“十六日起,通宵達旦都是來自四面八方,遠至江西、浙江的善男信女求神拜壽。城里有專開榔梨的輪船,運送各行值年率領的祀神隊伍。廟里徹夜香火燭天,鐘鳴鼓響,鞭炮聲數里外猶清脆可聞。遠看恍如煙云繚繞的仙山樓閣。進香信眾,摩肩接踵。朝拜香的隨著抑揚頓挫的唱咒聲,在四十八級臺階上一級一拜,祈求保佑。”[246]
八月廟會與正月廟會不同,額外還有陶真人于十七日午后巡游。據劉建林回憶,游行隊伍會于十六日預演一次,十七日正式開始。所有的游行隊伍首先要到陶公廟集中,一般由知名人士主持敬陶真人儀式。劉記得士紳李乾慈(音)就曾主持過敬陶真人儀式。[247]“講得很簡單,一叩首、二叩首,上香,敬酒,講這些,禮畢。”[248]之后從陶公廟出發,先走下市街,繞過臨湘山,經三仙街、下正街、上正街、半邊街、新街,再經過一條小路到橫街。游行隊伍會走遍榔梨市每一條街道,“反正都要走到,不管你是哪一臺故事”。在游行隊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是火流星和玩镋隊,以便開道,接著是“玩龍舞獅的、耍地花鼓的、踩高蹺的”,再次是八臺“故事”。
“故事”是廟會中最有看點的內容。“故事”即戲劇造型,由若干人穿上戲裝,畫上臉譜,裝扮成一出戲中的人物。[249]榔梨的“故事”一般由不超過十歲的小孩扮演。上演的“故事”由榔梨八大行組織。比如“紙、屠、藥業的《白蛇傳》;京廣雜貨業的《觀龍臺》;南貨業的《洞賓戲蚌》;牙行業的《桃園結義》;綢布業的《蕩秋千》;理發業的《張果老騎驢》;香燭業的《裴航跨鳳》,還有《天女散花》等”。[250]尤其有趣的是,據說“故事”扮演者的表現關系到當年該業生意的興衰。“從故事就可以看出哪家會敗了,哪家會興,哪家飯店會興旺,哪家飯店會衰退,看會的都看得出,通過故事來看。有的扮的苦臉的、受不了的,那家肯定會垮的,有的是喜笑顏開,一下也看得出。”[251]由此可見,廟會與各行業的關系,不僅僅是一個娛樂與經濟的簡單互動,甚至左右著人們的思想觀念。每臺“故事”前后都有許多舉著結彩球的“蕩子”保護,后面則有一架扎著彩綢花朵的鑼鼓棚子跟隨奏樂。“故事”后面是舉大香的、燒肉香的、執萬民傘的,然后是兩條護駕神龍、高腳牌、點錫執事、香亭、炭盆煮醋,托著香爐法器的僧道,簇擁著三乘供著陶杜三真人牌位的綠呢大轎。兩條護駕神龍,由“福德會”即榔梨南貨業同業公會組織,走在轎子前護駕。[252]最后是一長串持香的男女信眾和樂隊。[253]
除上面提到的南貨業的“護駕神龍”外,其他行業也有“一套祀神的行頭”。比如,“保靖延齡”(綢布業)的全副錫制執事,“萬心長慶”(泥木工)的大銅燭,“永新長慶”的玩镋,等等。[254]各行業通過祀神的行頭,顯示其對陶真人的“熱情”,甚至“爭奇斗勝,各顯其能”。[255]陶公廟會能成為“地方上一年中壓倒一切的盛舉”,是與榔梨各行業的參與分不開的。
另外需說明的是,陶公廟會的組織有一個歷史的演變過程,到后來才日趨成熟。只是由于資料缺乏,我們無法把這一動態的過程一一揭示出來。比如說,八大故事一開始是按地域負責籌備的。“按舊制,榔梨全街設頭人八人,負責籌備春秋兩屆廟會唱戲事宜。每‘頭’出‘故事’一臺。計新街與半邊街各半個;黎家巷至大碼頭二個;大碼頭至羅家碼頭一個;羅家碼頭至雅林橋二個;三仙街與下市街各半個;橫街一個。大致是按各街殷實商戶多少而定。”[256]只是到了1933年以后,“故事”才改由各行業同業公會負責舉辦。
一年兩次的陶公廟會的形成,與陶真人故事的日趨豐富有關。在清道光年間,陶公廟會只有正月一次。瞿元燦《公余瑣記》關于陶真人的記載提到,“每歲上元前,迎神出,周行于市,選孩幼裝故事間以魚龍獅象之屬,窮工極巧,繡幡彩仗相輝映,金鼓喧闐竟日,士民借是答神庥,雖勞費弗恤也。長沙常季和茂才,與余素契洽,其家財雄一鄉,嘗設典肆于市中。道光丁未正月,招余觀斯會,時皆年少,興高采烈,攜手徒步而往,得目睹其盛”。[257]“每歲上元前”才“迎神出”,并未提及后來的八月廟會,且與后來只在八月廟會游神行香不同,正月陶真人會“周行于市”。陶真人正月和八月廟會形成于何時,不得而知。瞿提到道光丁未年(1847)曾親赴陶公廟會,則表明在當時陶公廟會已經非常有影響力了。明確記載兩位陶真人誕辰的是《陶杜三真人遺志》,陶淡“生于前晉太康九年八月十七日午時”,陶烜“生于建興四年正月十三辰時”。[258]1933年《長沙鎮鄉周報》記載,“梨市陶公廟,每年廢歷正、八兩月,為陶公壽誕之期,必演戲七天,以示慶祝。屆時梨市必人山人海,生意則倍極熱鬧”。[259]陶公廟會從清代到民國有一個形成與發展的過程,而這背后的推力,除為陶真人身份的合法性尋求依據外,更重要的是與榔梨經濟發展需要有關。選擇在八月十七,并非一個隨意的選擇,而是與農業節氣有關,此時正處于一個農閑時節,也正是秋收之時,于此時舉辦廟會,會吸引更多的人流,農產品也較其他時節豐富,同時與正月廟會拉開了時間。柳克文在解釋陶公廟會長盛不衰的原因時,也提及“兩季廟會,都在歇口淡季之后,以此迎接旺季,擴大物資交流,增加經濟收入,何樂而不為”。[260]
所以,陶公廟會的舉行實際上是榔梨商人因為經濟發展需要創造的結果。既有關于陶公廟與榔梨市的關系研究,多數從陶公廟會推動了榔梨市的經濟發展進行解釋,其實是因有榔梨市經濟發展的需要,才創造了陶公廟會。這一創造,也確實推動了榔梨經濟的發展,同時也擴大了陶真人的影響力。
陶公廟會極大地促進了榔梨經濟的發展。在榔梨,流傳著“梨街上不作田,兩個生期吃一年”的說法,[261]可見陶公廟會對于榔梨經濟發展的重要性。陶公廟會不僅吸引了榔梨周邊商販,也吸引了大量的外地行商。《長沙縣志》記載,“陶真人廟廟會之期,本地商販及蘇、皖、浙、贛、粵、桂等省的珠寶商、皮毛商、藥材商、鹽商多屆期來此貿易,頗極一時之盛”,[262]成為長沙縣最負盛名的廟會。[263]盡管對于參加廟會的香客、商賈等的人數并無專門統計,但在有記載的文獻中,往往用“人山人海”“成千上萬”等詞語來形容。[264]參加陶公廟會的人數眾多,從側面反映了廟會經濟的繁榮。
陶公廟會對榔梨經濟的推動,還表現為榔梨“江西幫”的積極參與。榔梨的江西人,主要經營南貨和中藥業,來到榔梨的時間早于清道光年間。[265]榔梨有“無江西人不成碼頭”的說法。江西人非常團結,他們會講地道的長沙話,但在家中和同鄉之間以江西話交流,且不與本地人通婚,一般是回鄉娶親。在榔梨下正街有他們的同鄉會館“萬壽宮”,供奉許真人。盡管如此,在陶公廟會期間,“江西幫”也積極參與其中,捐錢出力。[266]
陶公廟會在促進榔梨市經濟發展的同時,自身的影響力也隨之擴大。隨著前來貿易的外地商人越來越多,陶真人信仰也被四處傳播,外地來的香客也隨之增加。[267]其中,最有名的是江蘇、浙江的“燒肉香”[268]。“燒肉香都是浙江來的,都不是本地的。”[269]“本地燒拜香。”[270]至于說江浙人為何要來祭祀陶真人,有許多傳說。[271]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陶真人的影響力溢出本地與廟會關系匪淺。
榔梨市經濟繁榮,直接受益人當然是榔梨市上的各個商家和店鋪,所以榔梨市的行會組織會積極參與陶公廟及廟會的組織管理。平日里陶公廟吸引香客前來燒香,廟會期間更是吸引大量人流、物流,從而為榔梨商家提供了巨大的消費群體。除榔梨市商家和店鋪之外,受益的還有在榔梨市置房收租之人。戴弼研究長橋柳氏祠堂發現,柳氏祠產除大量田租之外,還有就是在榔梨市的鋪屋。“解放前的柳祠,祀產田年收租谷兩千多擔,還有榔梨鎮正街上五六縫鋪屋收取佃錢。”[272]榔梨市生意興隆,鋪屋租金自然會上漲,柳氏也因此獲益更多。這可能也是長橋柳氏介入陶公廟的原因之一。
陶公廟與榔梨市的關系并非“因廟成集,因集成市”,而是先有“市”,后有“廟”。榔梨市成為長沙重要市鎮的時間不晚于元代,而陶公廟興建時間不晚于明萬歷年間。一年兩次的陶公廟會,實際上是因榔梨市經濟發展的需要而創造的。盡管廟晚于市,但這并不妨礙“由廟興市”。在陶真人歷史的形成過程中,至晚在乾隆年間,形成了以陶真人為中心的神明等級體系。陶真人是高于榔梨市及其周邊農村龍王的“大神”。每年的元宵節和端午節前后,各處龍王都要到陶公廟競相“敬陶真人”。一年兩次的陶公廟會,又為榔梨市帶來了巨大的商機。正是在廟市互動的過程中,榔梨市迎來了經濟的繁榮,陶真人的影響力也獲得了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