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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魚皮鼓(3)

  • 一塊冰
  • 李山曉
  • 3167字
  • 2023-11-30 01:07:43

第一次見到葉爽嫂子是在我的夢里。我夢見自己拿著條毛褲去了隔壁,看見屋子的炕上靠著一個看不見臉的大肚子的女人。她親切地拉著我和她坐在一起,好像說了什么讓我覺得很開心的話,大概是在稱贊著我的手藝。可再一抬頭,她卻坐在了炕里面,懷里正抱著一個紅包袱。我聽見她說柳兒,嫂子就信你。你給你小侄子取個名字吧。

所以在好幾年后正良哥真的要我給孩子取個名字的時候,我就順理成章地說出了那個夢里的回答。但到底是我先取了名字然后才做了夢,還是先做了夢才會給他取這個名字?后面我每次見到春生,心里總是要琢磨上一會兒這個因果關(guān)系。

第二次見到嫂子就是她嫁過來的那天。那年春天總是刮旋風(fēng),母親把院子里的零碎東西都收進(jìn)了倉房,最后它刮掉了我房間屋檐上的兩片瓦。赫東在那一年跟著后街的一戶人家的孩子一起去當(dāng)了兵,我不打算讓身材日益臃腫的母親登高,便自己踩著梯子上了房頂。就當(dāng)我要撅著屁股往下走的時候,鞭炮聲和小孩的起哄聲在身后傳來,門口亂作了一團(tuán)。所以我干脆站在了最高的那一節(jié)梯子上看完了整個婚禮儀式。

“這把杏花是租來的吧?”吃席的時候,坐我身邊的東梅郁悶地調(diào)侃道。新娘一直緊緊地握著杏花,旁邊的正良哥也要時不時地瞟上那杏花兩眼,幾根比較長的花枝子正好擋在了我們和新娘子之間。哪怕我清楚地感覺到,那個穿著紅裙子的新娘就是我夢見的那個人,但直到最后吃完飯回了家,和一群孩子坐在角落里的我也只看到了她各種方向和角度的側(cè)臉。

但好歹是鄰居,哪怕在院子里閑轉(zhuǎn)也有眼神不小心碰到的時候。但她只和我微笑,和我母親有著更大一些的微笑。我還經(jīng)常看見她在院子里忙活的時候正良哥就跟在她屁股后面絮叨著什么,時不時折返的時候倆人就要撞到一起去。即使是全村最愛說話最需要回應(yīng)的正良哥在她身邊,她也只是給他微笑。

“嘮叨鬼娶了個啞巴新娘。這下可好,全家的話都省給你正良哥說了。”母親也和我調(diào)侃起這個從嫁過來就沒怎么聽見過聲音的姑娘。

原來身上看不出顏色的人的特點是不愛說話嗎?我把自己總結(jié)的“顏色日記”從頭到尾地翻了一遍,把這一新發(fā)現(xiàn)也記在了上面。很多年后我又遇見了春生的老師“半拉三兒”,他和葉爽嫂子是唯一需要我看上幾年才能感知到顏色的人。

點頭之交的關(guān)系維持了很久,母親仍有意和她拉近關(guān)系,有事沒事兒就要送點吃的喝的過去。所以后來我也吃上了她還過來的饅頭,炒蝦,甚至還有幾個漂亮本子。我們甚至可以隔著墻頭圍繞著家里的貓貓狗狗說上一會兒話,我還答應(yīng)用她一條不穿的深紫色毛褲拆下來的線,給正良哥織上一副毛線手套。

“你正良哥手大,還寬。你估摸著做大一點。這顏色,以后他不帶了我出門也可以帶。”我答應(yīng)了當(dāng)天就動工,在上凍之前就能讓正良哥套上。但那天晚上我還沒來得及鉤上一針,就離家出走到了她家。

母親的姐姐病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挺得過去,所以想再見見母親。又怕自己一個寡婦死了剩下個半大孩子沒人給操辦葬禮,還特意囑咐要爹也跟著回去。于是她托從上游過來的賣小百貨的商販傳過來消息。姥姥姥爺都已經(jīng)去世了,母親只剩下了這個姐姐。她急得攥著一直沒來得及放下的水瓢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又突然往屋子里跑。她把水瓢撴在了灶臺上,就開始炕上炕下地翻箱倒柜。

可是誰送她回去呢?走路趕車都沒有坐船快,爺爺已經(jīng)老的連走路都要停下來歇一歇了,而爹依然沒在要吃晚飯的時候回來。我倚著門框望著手忙腳亂的母親,不知道該怎么提醒她家里沒有人能給她開船這件事。

“媽,爹沒在家,你找誰給你開船?”我忍不住還是問了出來。

母親手腳沒停,只有頭抬了起來,頓了一下。爹每天都會說自己要去給誰看病,但最后會被留在哪個村子里喝酒,這是誰也沒法預(yù)料的事情。

我跟著挎著小包袱的母親來到了街上。母親向著早上爹說過要去的人家疾步走過去,我一聲不敢吭地跟在身后。母親沒說要我跟著,但也沒搭理我要在身后跟著,我只是感知到了她正處在某種情緒的邊緣,又一次變成了被高高翹起的弱者,需要我這個砝碼幫她勾回平衡。

“誒,老李大哥,你今天看見我家滿達(dá)了嘛?”母親截住了一個總和父親在一起喝酒的街坊。

“你這是要出門啊嫂子?還背個包袱。”

“我剛才還在后街羊先生家看見滿達(dá)了呢,喝的舌頭都直了,我過去,還說要攔我進(jìn)去喝點呢。”

母親勉強又應(yīng)付了李大叔幾句,就掉頭往后街走。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下去了,只是天邊還映著一大片橙紅的火燒云。我快步跟著幾乎要成了剪影在我眼前晃動的母親。我看不見她的臉,但總覺得她會和我是同一個表情。

和迎出來的羊先生老婆簡單說了幾句,我和母親在炕上見到了正瞇著眼睛一個勁兒地點著著頭,還一直舔著嘴唇的爹。母親站在炕下沒動,我也沒動。是羊先生的老婆拍了拍父親,說你大姨子病的不行了,讓你和你媳婦趕緊回去呢。

父親抬起頭,又隨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才尋找起站在門口的母親。

“明天,明天吧。我這都喝上了。你,你該回家回家吧。”“我今天,誒!嫂子這菜做的可比你好吃多了,今天可得和老哥喝多了......”

父親大手一揮就要我和母親先走,隨后就閉著眼睛垂下了頭,任由羊先生的老婆怎么推搡他,他也只是哼哼地笑上兩聲。

沒說一句話,甚至沒有任何表情,母親掉頭就走出了羊先生家。

“喝,怎么不喝死他!哪有這樣的男的,家里事一點靠不上他,就知道在外面裝爺們。哪個好樣的爺們像他似的連扒炕扒爐子都要老娘們干?”母親一邊快步向前,一邊使勁兒地抹著臉上的眼淚。頭一次聽見母親如此激烈的語言,剛才父親的樣子和所有母親在一個人默默流眼淚的樣子重合在了我眼前,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不知所措。

做點什么,快做點什么!我的腦子里不斷重復(fù)著這句話。我急切的好像母親沖著沖著下一秒就要飛起來了,然后再也看不到蹤跡。最后她會掉進(jìn)江里,或者跌在火堆里。

腰側(cè)突然沉了下去,疼痛跟著呼吸收縮,我用手拄著肚子,是岔氣了。幾乎就在確定了疼痛不是馬上就能消失的同時,我便趕到了母親的身側(cè)。我把腰彎的更低了,手使勁兒往里扣。而疼痛好像也確實隨著我的擠壓變得更清晰和難以忍受了。

我理所當(dāng)然地打斷了還在不停地埋怨著爹的母親。我說,媽,慢點走,我岔氣了!母親側(cè)頭看了一眼齜牙咧嘴的我,稍稍放慢了些腳步。

“你可真是你爹的種!就知道添麻煩!你說你跟來干啥?起啥作用了?你要是個男孩,我還犯得著“請”你爹給我開船?他咋還不喝死呢?”

到底是我應(yīng)該是個男孩這句話?還是因為我對沒辦法緩解母親的焦灼和痛苦感到自責(zé)?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個雨天母親拽著我去找赫東,我又在鞋子里感覺到了那種揮之不去的絞磨感。整個下腹的絞痛變得越來越難以忍受。我想要喊叫,把這痛苦全部嘔出去。

所以我閉起眼睛,吼的是:“那就讓他死吧!早死早好!”

啪!一個巴掌猝不及防地甩在了我的臉上,差點把我掀翻在地。我下意識地捂住臉,抬起頭迷茫地望著一臉悲切的母親。

“那可是你爹啊!”母親握著拳頭,瞬間淚流滿面......

長久以來,我都竭盡全力地幫助母親分擔(dān)著本應(yīng)該父親這個角色來做的家事,盡力長成和我看見的父親相反的性格,做著一些和他相反的事情。母親討厭父親總在外面亂逛,我就長久地呆著家里哪兒也不去;母親討厭父親總是在外面應(yīng)酬,我就懶得和人交朋友;母親說爹現(xiàn)在這樣就是因為自己做了雅得根有了點能力,所以每當(dāng)父親期待地看著我,希望我能領(lǐng)悟到只有我們倆可以感知到的東西的時候,我都搖頭,說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好像我才是母親的丈夫,母親希望父親是什么樣兒,作為女兒的我就把自己變成什么樣兒。因為我是我父親的種,是父親的女兒,所以是和父親一樣的加害者。我想代替父親清償作為丈夫的責(zé)任,從而減弱自己脫胎于父親帶來的罪惡。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我生怕和他多一分相似,母親就要承擔(dān)多一分不幸。

但我在母親這里,仍然還是父親的女兒……

什么話都懶得說了,只有風(fēng)聲吹起耳膜,在腮幫子里發(fā)出轟轟的震響。我奔回家,一路都在打算著收拾東西離家出走。但往哪兒去才能不被找到呢。

考慮了幾秒,我收拾了幾樣?xùn)|西從向著我家院子開關(guān)的后窗戶鉆進(jìn)了正良哥家的驢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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