驢棚里堆滿了干草和秸稈,混合著驢糞驢尿,散發(fā)著暖烘烘的甜腐氣息。正良哥家的那頭母驢正聚精會神地吃著腳下食槽里的豆餅,對于我的翻窗而入只是斜了斜腦袋表示了不在意。我從墻角的干草磚上抽了幾根干凈的干草墊在地上,然后就靠著草垛坐了下來。棚子門口的墻上掛著一只非常小的燈泡,有一點點黃色的光從那發(fā)出來,亮度大概只夠讓驢看清眼前的食槽,讓我們模模糊糊地看見彼此。這盞燈泡會一直亮到明天早上,正良哥說過,他家驢怕黑,晚上一關(guān)燈就要瞎嚎。
屋子里的一切都好像在影影綽綽都發(fā)著金光,干草磚正扎實地托著我的后背。我坐在驢投射在墻上的影子里,聽著驢吧唧吧唧的咀嚼聲,感覺全身都放松了下來,甚至有些乏了,不住地打著哈氣。或許是沒吃晚飯又折騰的夠嗆,那時候我的腦子里只有疲倦,心里也沒有了剛才的委屈和憤怒。我好像一下子就恢復(fù)到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時候,甚至更要安逸,竟然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朦朧中,我好像聽見了幾聲狗叫,還有些在我周圍響起的腳步聲。但最后我是被葉爽嫂子喊醒的。她蹲在我身邊,腳下放著個手電筒,輕聲地叫著我的名字。她說母親跑著到她家問有沒有看見我,說我和她吵架了,估計是氣不過離家出走了。于是她和正良哥都出來幫著母親在村子里找。她找我常去的朋友家,母親找村子里我常待的地方,還特意囑咐了正良哥去江邊找一找。最后她一無所獲地回來等著和母親匯合的時候,在路過驢棚窗戶的時候看見了奇怪的影子,這才找到了我。
母親拜托了葉爽嫂子留我在她家住一宿,她跟嫂子說她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回老家一趟,怕我自己在家又做出什么傻事來。于是睡眼惺忪的我跟著葉爽嫂子先回了自己家拿上了被褥,嫂子又幫忙把桌子上還沒動過的饅頭收拾到了碗柜子里,才又回到了正良哥家。
正良哥早就拿著枕頭搬進了張大叔那屋,葉爽嫂子指著炕梢的那一摞書要我先隨便看看解解悶,她先去幫我弄口吃的。饑餓真的很容易讓人敏感和覺得委屈,嫂子剛關(guān)上門,我就眼睛一酸,坐在炕沿上開始流眼淚,甚至連本來沒什么感覺的臉頰都有了灼燒的熱感。
嫂子做了一碗熱湯面條給我。遞碗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她拇指側(cè)邊微微翹起來的小指頭。下意識地覺得怪異,但又沒反應(yīng)過來怪異在哪兒,于是我一邊接著碗一邊又多盯了一會。嫂子感覺到了我的注視,趕緊縮回了手在后腰的地方搓了搓。
“很丑吧。”嫂子垂下了眼睛笑著說。
啊,原來嫂子每只手都有六個手指,像爺爺院子里的仙人掌生在側(cè)邊的那種小枝杈。以前嫂子基本上沒直接遞給過我東西,最多的也就是我遠遠地看著她在菜園子里擺弄著什么,所以直到今天才看到異樣。
“那你豈不是能多出兩根手指來挖鼻孔,想用哪個就用哪個!”
“嫂子,你做的面條比我媽做的好吃多了,她每次做湯都黏糊糊的。”
那天晚上我和嫂子睡在一起,聽她慢悠悠地講著她最近讀到的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我聽著故事,心里卻想著得給嫂子做兩副男人尺寸的手套,一副給正良哥,用毛褲腰那截紫灰色的線再給嫂子也織一副,還得勾上幾朵花......那天我又夢見了看不清臉的春生,他好像正要從院子里向大門口的我跑過來,腳邊竟然還跟著一只被白色的菜蝶圍繞著的飛動的長毛小黑狗。
后來我才知道,母親當(dāng)天晚上就去求了東梅的父親開船送她回老家,她還在爹往家走的路上堵到了他,硬是直接把他拽到了江邊上了船,直到一個多星期以后,兩個人才高高興興地從族里回來。
比我大了幾歲的東梅在那一年結(jié)婚嫁到了鎮(zhèn)子里,我失去了唯一一個可以說悄悄話的朋友,我和嫂子成為了彼此的情感依賴。第二年,她真的如爹說的那樣懷孕了。我想起了那個夢,更是有種獨自懷揣著秘密的興奮感,我常常和她膩在一起,追著她提要求,我說只要她提,我就一定能給孩子織出來她想要的東西。她總是和我熱烈地討論一番之后拐到“你說肚子里的孩子會健康嗎?”的話題上。
“當(dāng)然啦,他以后一定是個撒手就要跑沒影了的活潑孩子。”每一次,我都這樣回答。
如果在夢里能看見臉,我是不是能阻止葉爽生下春生?一個母親真的會因為別人的一個夢,放棄還在肚子里安穩(wěn)成長的孩子嘛?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能“看到”未來這件事很諷刺。我看到了,不論好壞,仍然只能和沒看到時一樣等待著,對結(jié)果改變不了一分一毫。
但我還是選擇做了些什么——我告訴了葉爽那個只對她一個人保守著的秘密。所以每當(dāng)我看見春生像依賴著母親一樣依賴著我,我都覺得是我害他成了沒媽的孩子,催散了正良哥的家。
葉爽曾在剛懷孕沒幾個月的時候來我家?guī)驼颊疫^他的妹妹。那天張大叔和我爹被村長叫去吃魚,正良哥吃過晚飯后就一直催著葉爽來我家接他妹妹回來。他看著窗戶外面,回頭和葉爽說天都要黑透了,張谷子還在老赫家玩,飯也不吃,你趕緊去隔壁把她給我拘回來。葉爽說我嫁過來這么多年沒聽說你有妹妹啊,但正良哥篤定地說他有,他妹妹叫張谷子,還是和我從小玩兒到大的發(fā)小。
正良不斷地催促著,甚至開始急的坐立難安。葉爽只好滿頭霧水地來到我家,和我打聽著張谷子是誰,正良什么時候有了個妹妹。我剛想說是正良哥又犯病了,張谷子和我是發(fā)小還是正良哥告訴我的。但母親卻趕緊接茬說正良哥小時候是有個妹妹,總找我來玩,但七八歲就死了。他一直心里有個疙瘩,所以有時候會犯一會兒傻病。她讓葉爽在我家坐一會,等回去正良哥就會好了。
全村沒有人不知道正良哥的病,我也一直以為這才是葉爽選擇和正良哥在一起的原因。我問母親嫂子不知道正良哥的病嘛?這么多年全村沒有一個人告訴過她?母親說,何必去做人家老張家的壞人呢。知道還是不知道,等生下孩子過久了,也就都不重要了......
這可能也是爹做了那場根本沒有任何神靈來過的請神儀式的原因吧。他明明早就說過自己已經(jīng)在族里見過了這樣的孩子,也知道這是真的疾病而不是因為觸怒了什么神靈,但他還是做了場隆重的表演,給恍惚不安的正良哥一個安慰,給葉爽洗掉罪名,給老張家留下好不容易得來的媳婦。
那天儀式結(jié)束以后,我?guī)椭褨|西收拾起來。爹仍然像每次那樣問我,他說小柳,你這次看沒看到什么?
“煙霧里是空的,你什么都沒請到!”
“我記得幾個月前你晚上出去上廁所,回來和我媽說,正良大半夜不睡覺又犯病了,正在院子里拿個鐵鍬追什么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