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魚皮鼓(2)
- 一塊冰
- 李山曉
- 2410字
- 2023-11-28 10:45:06
從我記事起,腳就一直要比赫東大上兩碼。別人家的孩子都是小孩子撿大孩子的鞋穿,而赫東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因為母親來不及應付他突然就長起來的腳而只能撿我穿剩下的鞋來應急。以至于母親每次給我量腳長的時候都要感嘆一遍,怎么麻桿一樣的身子偏偏要配上這樣一雙大腳。她說我像爹,人不高手腳都大,而赫東像她,再怎么結實手腳還是秀氣的。
我們一家人的鞋面都是黑色的,因為赫東還要撿我的鞋穿,因為母親懶得額外再為自己去找一塊有顏色的布。所以我只能穿著這又大又黑的鞋子和朋友們出去玩,她們夸我上樹快,在墻頭上走的最穩,但她們說我像是踩著兩只死掉的烏鴉。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醞釀,今天睡覺之前一定要纏著母親給我找塊紅色的絨布做鞋面,要是再能繡上幾個圖案,那我寧愿再也不上樹了。我緊緊地跟在正在廚房里做晚飯的母親身后移動,吃了好幾塊母親遞過來的蘿卜,但直到晚飯上了桌,我也沒能開口。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先從對門冬梅那雙紫紅色的絨布鞋說起,說那雙鞋竟然能在太陽底下返出來一層金光。外面刮起了怪風,一陣陣吹著口哨。赫東從我回到家就沒出現過,這我竟然都沒注意到。
母親端著飯碗一次次透過窗子望著已經什么都看不見了的大門口,嘴里念叨著不知道赫東這個兔崽子跑到哪里耍去了,黑天要下大雨了還不回家。最后她干脆放下了飯碗,交代我好好吃飯,就穿上了外衣拿著手電要出去找找赫東。窗玻璃被卷起來的沙子打的噼啪作響,母親推開門,看不見底的黑暗透進來。母親打開手電,卻也只能照亮前面的幾塊磚。
最后母親拉上了一直含著筷子看著她的我。她死死地牽著我的手腕,打算先去哥哥常去玩的幾戶人家里找找。風沙實在太大了,像飛過來的小刀一樣劃著我的臉。我索性閉上了眼睛,任由母親拉扯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一個趔趄,我踩進了泥坑里。把腳拔出來,泥水很快就滲進了我的襪子里,走一步就“噗嘰”一聲,泥從鞋幫的邊緣擠出來,一抬腳,又順勢吸了回去。
指丫里存了一些泥粒互相摩擦著,我迫切地想把鞋子脫了拿襪子擦一擦腳。但母親只是在我踩進水坑的那一刻停了一下,然后就氣憤地捏著我的上半截胳膊加快了腳步。母親悶著頭往前沖,一邊還帶著哭腔數落著自己,說真不該把我帶出來,說她以后就應該長記性,什么事情都不能指望著別人。我被拽的前腳絆后腳,真的好像一張被風刮起來的紙片啊!想到這兒,我忘記了鞋里的不適,甚至還有點想笑。
我和母親找到第三家的時候見到了被留在人家吃晚飯的赫東。外面已經開始打雷了,聽聲音好像就在我們頭頂,嚇得那戶人家趕緊拉了燈繩。屋里還沒屋外亮。母親拒絕了要我們仨在他們家呆到雨停的建議,也沒同意讓那個已經摸索著要穿上雨衣的男主人送,她左手拉著我右手拉著打著電棒的哥哥,急匆匆地踏進了黑暗里。我們成了個沉默的三角形,母親在前,我和赫東一前一后地跟在她身邊。
“和你爹一個德行,永遠不著家!別人家就那么好?有本事你永遠別回來啊!”
母親幾乎是把赫東甩進了屋子里。她用手指頭點著赫東的肩膀,瞪著眼睛哭喊著。幾天前江里剛淹死了三個從隔壁村子過來游泳的小孩,母親說還以為赫東也掉進水里了。哥哥被點的接連后退,直到退到了墻根和我站在了一起。他把頭扭向了一邊,不愿意看著渾身是沙子,連頭發都被刮散了的母親。
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怕黑,自己就能去找哥哥。如果哥哥不像爹就好了,那么我和母親就不用遭這一回罪。如果我也不像父親就好了......我低頭磕打著那只已經被泥糊的硬邦邦的鞋子,空灌了一肚子冷風的胃里傳來陣陣絞痛。
赫東很喜歡爹。只要爹在家,他就不會跑出去玩了,而是一心一意地跟在爹身后打轉。聽爹唱他不太能聽懂歌詞的調子,看爹倒騰他那些像紅磚磨成了面的傷藥。他還會陪著爹和他那些朋友吃飯,一直到困的坐不住才被母親轟下去睡覺。他說爹才是他們男子漢的樣子,豪爽有能耐。尤其是在接骨的時候,無論是人還是牲畜,都只要抬起來左右捏捏,再快速地一抻一送,骨頭就接好了。他說自己以后也一定要當個好接骨醫生,走哪兒都有人叫一聲赫大哥。
但爹顯然更喜歡我。那面掛在墻上的魚皮鼓是家里人都不能碰的東西,哪怕他再忙,灰都要自己擦。但爹允許我在他看著的時候把鼓從墻上摘下來,隨便用手敲敲打打。墻角的那口大黑皮箱也是赫東絕對不能打開的,但里面的家伙什早就被我一遍又一遍地折騰到了自己身上,假裝自己是從山里來的仙女。爹看見也只是告訴我玩完了要把它們都送回箱子里。
“你有沒有什么奇怪的感覺?頭暈或者想打哈欠?”
每一次我表現出對他的那些東西的興趣,父親都要問上一遍我有沒有看見聽到些奇怪的東西。他的眼睛總是在問問題的時候亮起來,我搖頭說沒有的時候再暗下去。他在等待著什么呢?我總是沉浸在自己編排出來的奇異故事里,沒空細想。
直到有一天,對門家的東梅拉著我去她家看新縫的小老虎。家里只有她奶奶坐在炕上卷旱煙,腳邊都排起了一小堆。她看見我走進來,笑吟吟地和我打著招呼,說我又長高了,還從她裝煙絲的小簸箕里挑出來兩塊酥糖遞給我。我和東梅就坐在炕沿邊上玩兒著小老虎,一人含著一塊糖,嘁嘁喳喳地扯著閑話。
出來以后,我實在是憋不住自己的疑問。我便問東梅為什么她奶奶是黑色的,像是母親給我磕出血的地方摸的那種鍋底灰。東梅楞了一下,說老人不都穿那種灰啊黑的衣服,難不成還能穿咱這種小姑娘的花衣服?
“我說的不是衣服的顏色,是身上那層光的顏色。你看你就有點藍藍的,和咸鴨蛋的殼顏色差不多。我媽是橙色的,我和我爹都是紫色的,只不過他要比我的顏色深。”
“我以前沒見過黑色的光。我爺爺奶奶也都不是黑色的。”
“什么紅的紫的,你瘋了吧?我們身上除了衣服顏色哪兒還有什么光?”東梅伸出她的胳膊抬到眼前翻來覆去的瞧,又時不時看看我,她斷定我又在胡說,就像我總和她說大江底下一年四季都開不同顏色的花一樣。
幾天后,東梅的奶奶出門上廁所,在屋檐底下的一層薄冰上滑倒了。不到半個月就去世了。后面我幾次試探母親和赫東,他們好像都看不見人身上發出的那層光。我知道了,原來黑色代表死亡,原來只有我長了一雙不一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