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文學的黃金世紀:從普希金到契訶夫
- 張建華
- 4325字
- 2023-11-08 15:20:54
第二節
俄羅斯文學的精神品格
基于俄羅斯文學文化特性的精神品格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強大的責任倫理。
從普希金的創作開始,俄羅斯文學就成為一種接受社會審查和評判的社會性公眾表述,伴隨著俄羅斯專制制度的強化,文學經典越來越成為時代思想和社會心態走向的一種語言的文化表述。俄羅斯作家從不把文學創作當作一種自我心緒、情感的表現,而是為集體代言,為民眾代言,為人類代言,為先進的思想代言。作家、批評家從未忘記對個人、民族、人類自覺的責任擔當,他們從來就是社會歷史文化建構的重要參與者,把自己看作民族乃至人類精神靈魂的捍衛者、拯救者。他們的創作始終承載著一個時代人的集體經驗,這種經驗是與民族解放、社會變革、文明進步、道德新生等命題聯系在一起的。
責任倫理使得俄羅斯文學具有強大的對現實弊端和人的道德淪喪的批判功能,預測并引領未來的思想功能,使得文學創作成為時代思想和社會心態走向的風向標。作家對社會歷史、民族命運、人性變化、生命存在狀態的深刻體認,使得每個時代都能產生出體現社會發展,表達民族意識、民族精神的偉大作家和作品來。俄羅斯作家始終具有啟蒙者的意識、改革家的精神、思想家的品格、藝術家的風采。
詩人普希金和萊蒙托夫都以不同的方式說過,詩人預言家應該“用語言點亮人們的心靈”,“燃起戰士戰斗的激情”,給人們“帶去真正的真理與愛的學說”。而這一傳統的忠實繼承者,19世紀革命民主主義詩人涅克拉索夫在其創作宣言《詩人與公民》中,以公民的身份批評那些試圖讓人們放棄對現實社會重大命題的關注,沉浸在個人情感和情緒宣泄中的詩人,他大聲疾呼:“做一個公民吧!/為了藝術獻身,/為了身旁人的幸福活著,/將你的才華服從于擁抱一切的愛的情感!”遵循這一藝術創作原則,俄羅斯作家始終直面歷史與現實中的一切殘缺、邪惡,批判一切反文化現象,對社會時弊、人格缺陷,一切有礙于人的美好、幸福、自由的現象毫不妥協,以其深刻、厚重的文學創作參與了俄羅斯社會和人精神生活的重構。
文學的責任倫理,我們還可以從作家多舛的人生中得到有力的證實。以黃金世紀為例,從普希金到萊蒙托夫,從果戈理到屠格涅夫,從赫爾岑到車爾尼雪夫斯基,從陀思妥耶夫斯基到托爾斯泰,他們遭受了或被監禁、流放,或被革除教籍,甚至被判處死刑的迫害。在20世紀,也有一大批作家慘遭流亡、監禁、殺害,比如布寧、古米廖夫、葉賽寧、沃隆斯基、扎米亞京、巴別爾、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等等。這樣的名字我們可以長長地羅列下去。普希金說:“我們的文學,不如別人家天才的奢華,而這恰恰就是其獨特之處,她沒有絲毫卑躬屈膝的奴顏。我們的天才崇高而獨立。”[1]19世紀的思想家、作家赫爾岑說,俄羅斯文學是一部“被放逐者的記錄,殉難者的史冊”。
第二,鮮明的精神、靈魂向度。
文學的精神、靈魂向度是指文學對世俗生活、物質世界的超越,是指文學所擁有的一種強大的人文精神,一種對人類精神世界的關注,對生命存在的終極關懷。人的精神存在從來都是俄羅斯文學敘事的核心,相應地被作家忽視和偏廢的是人世俗的物質性存在。

彼得堡街景 馬科夫斯基繪
文學對物欲的否定這一命題,最早出現在普希金的中篇小說《黑桃皇后》之中。他描寫了一個工于心計的青年軍官格爾曼被金錢左右的生命悲劇。以攫取財富為生命追求的“金錢騎士”既是那個時代性格的圖騰,也是個體精神墮落、道德沉淪的寫照。果戈理的《舊式地主》塑造了一對恩愛有加,卻整日沉浸在安逸、寧靜的日常物質生活中的舊式地主夫婦。作家在他們的生活方式中看到了俄羅斯民族性格中一種無法容忍的庸俗與無聊,一種令人鄙夷的生命自戀和人性扭曲。《死魂靈》中的貴族地主們也正是在對金錢、財富的貪婪的攫取和守護中成了一具具精神畸形的“死魂靈”。薩爾蒂科夫·謝德林的《戈洛夫廖夫老爺一家》則將這一命題推向了極致:一代貴族地主對財富的攫取達到了令人恐怖絕望的程度。對財富的爭奪使得家已不再是躲避社會噩夢的綠洲,而成了展現金錢社會罪惡和丑陋的市場。
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貴族“多余人”原型所表現的正是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精神創傷,這種創傷不僅連接著現實社會的種種弊端,更與人的精神疾患息息相關。托爾斯泰伯爵筆下的貴族涅赫留多夫,從放棄私有財產,批判私有制所建構的“物神”崇拜開始,拒絕與上流社會共謀,從而走向靈魂的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創作探討的是人的一種共時性的靈魂狀態。他通過人內心世界的復雜、矛盾、糾結、罪感來表現人靈魂的沖突、掙扎、呼號。宗教視角更大大深化了他對靈魂的叩問。他的小說告訴讀者,人類的歷史不僅是一部社會發展史,更是人的個體靈魂的無有休止的搏斗史。正是在書寫精神、靈魂這個意義上,宗教哲學家謝·布爾加科夫把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比作“我們的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兩個‘太陽’”。展現精神、靈魂的復雜性并建立起靈魂關懷的維度正是俄羅斯文學獨有的靈魂敘事,是世界文學鮮有的靈魂書寫的光輝典范。
第三,崇高的理想主義。
“崇高”是與悲劇并列的美學范疇,是古羅馬修辭學家朗加納斯在他的《論崇高》一書中提出的審美主張,他認為古希臘藝術作為典范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它的“崇高性”。他所張揚的崇高,就是文學需要偉大的思想、飽滿的情感、高超的藝術、強烈的感染力。
俄羅斯文學對生命苦難和精神苦難的有力反撥,必然導致對“崇高理想”的向往。理想主義是俄羅斯作家基于現實缺憾而生成的對理想境界的向往、內在精神價值觀的顯現。俄羅斯文學家們始終在承諾一個絕對的真理——一種柏拉圖式的烏托邦,這種烏托邦或是一種幸福的生活,或是一個理想的社會,或是一種理想人格,或是人類的理想天國。這個絕對真理并非來自科學,來自現實生活,而是來自對真善美的想象,來自一種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民族心靈。
在俄羅斯文學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時時都有崇高的理想主義的輝映。政治上的理想主義如普希金、車爾尼雪夫斯基、托爾斯泰、高爾基;道德上的理想主義如果戈理、列斯科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索爾仁尼琴;人性的理想主義如岡察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布寧、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生態的理想主義如普里什文、卡扎科夫、艾特瑪托夫;審美的理想主義如普希金、屠格涅夫、契訶夫、費特、帕烏斯托夫斯基等。由崇高理念生成的烏托邦敘事貫穿了俄羅斯文學的整個歷史,它不僅是一種審美理想,也成為一種重要的敘事文體,構成了文學表現現實生活與想象世界的特殊領域,成為文學發展重要的精神原動力之一。
“普希金是屬于未來的”,俄羅斯文壇流行的這一說法意味著詩人書寫的是人類社會渴想的“迷人幸福的星辰”,是對“沉重的枷鎖會掉下,陰暗的牢獄會覆亡,自由會愉快地在門口迎接你們”的未來的向往。屠格涅夫始終以飽滿的藝術激情塑造了一個個時代的英雄。列斯科夫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信仰堅定,具有高度自我犧牲精神的宗教圣人形象。車爾尼雪夫斯基更是在他的長篇小說《怎么辦?》中表達了對理想社會、理想倫理、理想人格的偉大憧憬,對未來新人的呼喚。托爾斯泰遵循寬恕、博愛的基督精神,營造了一個能抵御世界冷漠、卑俗,根除仇恨和暴力的理想天國。契訶夫將生活本身的復雜、人性固有的幽暗、人格常見的缺陷通過多意的朦朧表現了出來,其中深藏著他對理想人格、理想人性、理想人和理想生活的強烈渴望。他說:“人的一切都應該是美好的:臉蛋、衣裳、思想、心靈。”
第四,內在的悲劇精神。
俄羅斯作家精神探索、靈魂拷問的文學旅程穿越的是一個充滿苦難、不幸的世界,其中蘊蓄著強大的悲劇精神。比起西方和中國的同行們,他們對苦難,特別是對人的精神苦難更加敏感,更愿意也更善于表達。
充滿曲折、危機、苦難的俄羅斯歷史是俄羅斯文學悲劇意識生成的外在緣由。俄羅斯千年文化史中有近二百五十年韃靼人的統治史,三百余年殘酷的農奴制。歷史上最嚴酷的極權,社會上最長久的動蕩與混亂、暴力與流血,世界上最可怕的戰爭都曾經發生在俄羅斯的土地上。
馬克思在他晚年時說過,俄國是在沒有政治解放這一過渡階段的情況下,在沒有形成現代資產階級的情況下,由封建農奴制度向著工業化國家邁進的。歐洲小說背后存在著具有穩定作用、日趨成熟的憲制結構、資本主義。然而,在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生活的俄羅斯,這些東西并不存在。俄羅斯小說的發展繁榮始終伴隨著俄羅斯的社會動蕩以及由這一社會動蕩產生的社會災難與人的精神危機。這正是文學悲劇精神的社會歷史源頭。
俄羅斯文學的悲劇精神不僅有著豐富的社會生活實踐和表現這一生活的藝術實踐的支持,更有根植于作家內心的深刻的悲憫情懷。這種悲憫情懷不是憐憫,不是悲情,而是深入骨髓的一種思想和精神的悲哀,有很強的內在精神、內在情感,很強的悲劇深度。顯然,從對生活和生命的悲劇性考量的深度而言,俄羅斯文學要高于西歐的和中國的小說。德國哲學家尼采深深地被這種悲劇精神所震撼,他說:“我情愿用俄羅斯式的悲哀去換取整個西方的幸福。”[2]比起俄羅斯文學來,中國文學的這種悲劇精神則更弱。批評家劉再復說,中國文學“缺少罪感文學,缺乏面對良知叩問靈魂和審判靈魂的文學”,“中國古代的悲劇,除了《紅樓夢》之外,缺乏大悲劇精神……缺乏對罪感的承擔精神”[3]。
俄羅斯文學中的悲劇精神主要呈現出兩種形態:英雄的悲劇與無事的悲劇。
長篇小說《當代英雄》《父與子》《復活》《靜靜的頓河》《日瓦戈醫生》就是這種英雄悲劇的敘事典型。主人公畢巧林、巴扎羅夫、涅赫留多夫、格里高利·梅列霍夫、日瓦戈就是時代的悲劇性英雄人物,都是以其曲折、豪邁、凄美的人生示人的。而以普希金、果戈理、契訶夫、左琴科、舒克申等為代表的不同時代的作家都善于在最不容易被覺察和發現的日常生活細節中揭示生命的和人性的悲劇。作家告訴人們,當社會壓迫、精神苦難制造人的不幸的時候,多數人會消極地適應這種社會壓迫,當人性發生變異時,多數人會變得麻木不仁,兩者都以不幸告終,都充滿了悲劇性。但這種悲劇性所呈現的形態不是英雄式的,而是日常生活中不易被人察覺的悲劇。正如魯迅所言,生活中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卻多。
俄羅斯文學的悲劇精神在其發展變化中造就了文學經典不同的悲劇美學,形成了情感色彩的斑斕與審美語義的豐盈,使得作品總是具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
[1] Русские писатели Х1Х века о своих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х,Составитель И.Е. Каплан, Новая школа. М.,1995,С.11.
[2] С.В. Перевезенцев. Русский выбор. Очерки национального сознания. Изд. Русский мир. М. 2007. С. 288.
[3] 劉再復、林崗著:《罪與文學》,中信出版社,北京,2011年,第152、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