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文學的黃金世紀:從普希金到契訶夫
- 張建華
- 3541字
- 2023-11-08 15:20:54
第一節
俄羅斯文學的文化特征
第一,俄羅斯文學在民族文化中具有中心地位。俄羅斯文化史是一部以文學為中心的文化史,俄羅斯文化是文學中心主義的文化。
文學中心主義文化這一傾向始于書面文字出現之時,它源于早年民族文化對語言文字的高度崇拜,源于作家在民族文化中擁有“思想主宰”和“預言家”身份的崇高地位,還源于文學家和批評家在知識分子精英中的核心構成、權威性話語以及其在社會精神生活中的重大影響。從18世紀開始,俄羅斯文學就徹底成了俄羅斯文化的中心,文學最為集中、最為完整、最為深刻地體現了俄羅斯民族的文化精神,成為俄羅斯民族精神的火炬,民族的生命力所在。
從彼得一世改革開始,俄國重大的社會變革和新的社會思想的出現大都是由文學發出預告的,作家和批評家起了十分重要的引領作用。俄羅斯文學與俄羅斯民族精神生活的這種緊密聯系使得俄國的每個時代都會出現一個或幾個能體現民族意識、時代精神、社會文化轉型的代表性作家。如18世紀的羅蒙諾索夫、拉季謝夫,19世紀的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車爾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20世紀的高爾基、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
俄羅斯沒有德國、法國那種純思辨的、形而上的哲學理論,其哲學思想往往是以一種文學的哲學言說方式呈現的。俄國哲學家弗蘭克說:“在俄羅斯,最深刻的和最重要的思想和理念不是在系統的學術著作中,而是以文學的形式表達的。我們所看到的文學是充滿了對生活深刻的哲學接受的文學。”[1]
文學在俄羅斯文化中的中心地位,還體現在它已經成為現當代俄羅斯戲劇、音樂、繪畫、舞蹈、電影、歷史等其他文化形態最重要的題材和思想資源。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文化雖然已不再是文學中心主義文化了,但正如總統普京所說:“俄羅斯經典文學和標準的俄語仍是歷史的精神財富之根本”,“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民族的自我認同和成為擁有自我性格和傳統的民族”[2]。當代俄羅斯文學批評家、文化史家,俄羅斯文化史學院院長,自詡為“激進的文學中心主義者”的葉夫根尼·葉爾莫林教授說:“俄羅斯文學依然是俄羅斯文化的主文本……俄羅斯的未來就是俄羅斯文學的未來,沒有杰出的俄羅斯文學就沒有俄羅斯。俄羅斯的復興就是其文學的復興,以個體形式呈現的精神生活的復興。”[3]
在中國文化中,文學的作用是次于史學的。梁啟超說:“在中國,于各種學問中,唯史學最為發達。”[4]神話傳說中的黃帝就有兩個史官,造字的倉頡就是其中的一個。商朝(公元前17—公元前11世紀)發現的甲骨文中最早出現的字中就有“史”字。早在西漢,司馬遷就在《史記》中確立了“以史為鑒”的認識論原則,中國歷代皇帝無一例外,高度重視歷史的撰寫。中國的科舉制度發源于南北朝,成型于唐朝,一直到唐玄宗時,才將詩賦納入進士科考的主要內容。受到歐美文學的影響,到了20世紀,文學才開始在中國人的精神生活中產生越來越大的影響,而這種影響更多是意識形態的。

伏爾加河上的纖夫 列賓繪
第二,俄羅斯文學具有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
在幅員遼闊的俄羅斯大地上生活著一百六十多個民族,生活方式和生存形態的豐富形成了作家宏闊的藝術思維以及對生活“百科全書”式呈現的熱衷,造就了史詩性著作的豐饒。普希金的《葉夫根尼·奧涅金》,托爾斯泰的三大巨著,高爾基的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及《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索爾仁尼琴的《紅輪》都具有這樣恢宏的史詩品格。甚至連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就表現日常生活、生命形態以及人性的多樣性、豐富性而言,也無愧于“百科全書”這一美譽。
廣袤的疆土、豐饒的土地和森林資源,讓俄羅斯作家感受到了最為強大、宏偉、神秘的自然力量,成就了他們自由的天性和對大自然的敬畏及浪漫的遐想。幾乎所有在俄羅斯文學史上留下名字的作家都在為他們無限眷戀的俄羅斯大自然而歌泣。大地母親、哥薩克、頓河、伏爾加河、高加索、西伯利亞、彼得堡、遠東等從來就是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地域元素,暴風雪、暴風雨、高山、懸崖、森林、草原、大海、白樺樹、三套車等在俄羅斯作家的筆下無不有著生命的靈性,蘊含著無窮的意義,仿佛總在散發威嚴的宗教神圣感和超驗的神秘感。
地域文化還促成了俄羅斯鄉土文學的發達。一方鄉土不僅是作家魂牽夢縈的地方,更是他們的歷史文化之根。比如,貴族莊園之于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布寧,高加索之于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密爾格羅得之于果戈理,彼得堡之于普希金、果戈理、涅克拉索夫、別雷,伏爾加河之于劇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列斯科夫、高爾基,遠東之于法捷耶夫,頓河之于肖洛霍夫,西伯利亞安加拉河之于拉斯普京等。文學維系鄉土的旨趣是在文明社會之外尋找文學之根的民族文化因素,使俄羅斯文學始終保持“俄羅斯性”的文化與思想深度。俄羅斯社會轉型中俄羅斯人的精神守正使得回望鄉土、書寫鄉土成了作家無法回避的題中之義。民族心靈史和精神史在他們的筆下也往往被在大自然中繁衍生息的、寂然無聲的鄉民所承載。普希金詩歌中的奶媽,屠格涅夫筆下的農奴,《葉夫根尼·奧涅金》中女主人公塔吉雅娜的保姆,《戰爭與和平》中的農民普拉東·卡拉塔耶夫,列斯科夫和拉斯普京筆下的圣徒、農民就是這樣的民族文化傳統的載體和化身。
第三,俄羅斯文學具有深厚的宗教意識。
一個民族的燦爛文明、文學的價值偏好、民族文化的核心價值觀總有其形成的文化源頭。宋代的朱熹說過,“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對于俄羅斯文學而言,這個源頭的活水就是俄羅斯的東正教精神。
988年,基督教成為俄羅斯國教之后,經歷了一個國家化、世俗化、現代化的過程。這一進程不是用啟蒙的理性主義思想,激進地和簡單化地否定宗教,而是將基督教傳統置于哲學的、社會的、政治的、詩學的思考中心。任何一個國別文學中的宗教意識都不具備將基督教問題化的特征:把宗教與社會現實中的問題、矛盾以及對未來的期待,與人的精神重生、靈魂拯救結合在一起。俄羅斯作家沒有把東正教思想凝固成一種基督教義,也不是拿現成的宗教信條稱量俄羅斯的歷史文化傳統、檢視人的言行,而是在各自精神探索的道路上進行卓絕的文化實踐,通過一個個鮮活生動的人物和一件件發人深省的事件作文化的、人性的、道德的考量。
以天主教或新教為信仰的西歐基督教文學的神性意識表現出另一種走向。西歐文學是一種“圣誕型文學”。在那里,復活節是被圣誕節遮蔽的。這不僅是西方基督教的世俗化傾向以及圣誕節的商業化導致的,其中還有更為深刻的文化原因。西方的基督教文化與死亡沒有直接的勾連,它所強調的是基督來到人間給人們帶來改善現世的啟示和希望,而不是人死后的精神復活。俄羅斯文學是“復活型文學”。在俄羅斯,復活節是比圣誕節更重要的節日。復活節看重的是基督對有罪孽的人世的拯救性的精神獎賞。西方的基督教強調基督是人類之子,而東正教中的基督更具有撫慰、慈悲、救贖的神性本質。這種復活型文學超越世俗法則,為人類贏得靈魂的安寧和諧,以及精神的幸福和永恒。“復活”和“圣誕”兩種不同的基督教精神取向,深刻地影響了文學創作的思維類型、藝術類型和價值類型。正因為如此,“誰之罪”、“罪與罰”、精神“復活”、靈魂永恒、愛與美拯救世界等題旨才成為俄羅斯作家無處不在的宗教意識主體化了的重大文學命題。
與基督教文學“天地人神”的四維觀照不同,中國文化“天地人”的原初形態失去了神性的維度。儒道兩家都拒斥神性話語,儒家學說對于生命的缺陷是缺乏警惕性的,其主流思想是以“成德”,即對人的道德要求為出發點的,這導致其對人性的幽暗面只是作間接的映襯與側面的映射。道教在實用理性的消解之下,更為功利,佛教則轉向禪宗,其原本具有的神性因素流失殆盡。沒有了神的啟示,人的心靈難以得到慰藉,人的選擇難免會喪失方向,于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宿命論觀念便得以暢行,以讓人得到一時的心靈寬慰,讓神性正義勉強得到伸張。這樣就形成了中國小說與俄羅斯小說巨大的精神差異。
[1] Франк С.Л. Русское мировозрение. Сборник. Наука. С-Петербургская изд. фирма. 1996. С. 151; Никольский С.А.,Филимонов В.П. Русское мировозрение Смыслы и ценности в россий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 и философии ⅩⅧ—серединыⅩⅨ столетия. Прогресс-Традиция,М. 2008. C.17.
[2] https://godliteratury.ru/articles/2016/05/26/putin-obyasnil-znachenie-literatury.
[3] M.A. Черняк Актуалъная словесностъ XXI века Флинта-Наука. 2017. M. C.6.
[4] 梁啟超所著《中國史敘論》《新史學》《中國歷史研究法》和《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等著作中均有此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