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1071年,熙寧四年。富弼到了亳州以后,對青苗法采取了抵制措施,專門下發州府文件,不準下轄諸縣執行青苗放貸政策。
這個事情被提舉淮南路常平司的同管勾官趙濟發現了。提舉常平司是王安石為推行新法而在路一級專設的主管機構,青苗法推行之后,王安石選派了許多年輕官員分赴各路督察變法推進情況,正官為提舉,副官為管勾。趙濟的父親趙宗道,與韓琦都是工部侍郎崔立的女婿,算來韓琦是趙濟的姨父。
北宋官員分為選人、京官、朝官三等,選人最低,基本上都是低級別的地方官員,級別在八、九品,趙濟雖屬中央派出機構人員,但性質還是屬于選人級別的官員。一般從選人到京官,要經歷10年左右的磨勘,“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之久”。因此,北宋大部分地方官員終其一生,也突破不了選人的界限,就像我們現在基層大部分公務員究其一生也突破不了科級干部的身份一樣,這是官吏體系制度上的設計。
考核通過以后,還有更重要的一關需要去突破——必須有五名中央京官進行舉薦,最后才有可能選為京官。
沒有背景,沒有貴人,大部分官員都在選人的位置上干到退休,無法實現階層的跨越。
當然,如果有重大貢獻或者皇帝的直接提拔,就可以實現越級。
趙濟看到了跨越階層的機會,向朝廷揭發此事。
鄧綰在邊上拱火,要求成立專案組專門調查此事(《宋史》:“提舉官趙濟劾弼格詔旨,侍御史鄧綰又乞付有司鞫治”)。
趙頊詔令江淮發運司派遣官吏,設置推勘院(相當于特別法庭),調查亳州屬縣官吏阻止自愿請貸青苗錢人戶的情況,啟動了對此案的審訊程序(畢沅《續資治通鑒》:“詔:‘送亳州推勘院,其富弼止令案后收坐以聞’”)。
經過四個多月的調查審理,最終的處理結果是:富弼落使相,以左仆射判汝州(現河南汝州);亳州通判唐諲,簽判蕭傅、徐公袞,支使石夷庚等十八個基層低級官吏沖替。沖替,即是罷免,必須馬上離任,相當于開除公職。
有人倒霉,就有人得勢。趙濟搭上了仕途的順風車,先是被趙頊賜緋章服,即紅色官服與銀魚袋,本來按其品級只能穿綠色官服,這是皇帝的特別賞賜。沒過多久,他又被拔擢為太子中允(正五品)、權發遣同提點刑獄,連升三級,晉升京官。
趙濟非常得意,在給他人寫墓志銘時,特意在落款處將自己的官職全部加上“前權發遣淮南路提點諸州軍刑獄公事兼本路勸農事提舉河渠及常平倉管句農田水利差后專切提舉本路監事將仕郎守太子中允賜緋魚袋借紫”(《林倩墓志》),共60個字,可見其當時心情特別好。
1084年,元豐七年,蘇軾前往金陵拜見小王。此時的小王已經63歲,宰相早已不做了,在金陵過著隱居生活。
蘇軾則一直被貶,仕途也是暗淡無光。本來要貶去汝州(現河南臨汝)任職,結果由于路途顛簸、旅途勞頓,最小的兒子不幸夭折了。工作不順利,親人又去世,蘇軾情緒非常低落,他上奏朝廷,希望在附近的常州居住。趙頊同意了。8月,蘇軾得空,前往附近的金陵看望小王。
這一年,蘇軾也是47歲了,臨近知天命之年。
人,上了年紀,對過往的恩怨就不會過于計較,而且小王和蘇軾雖然在不同的跑道,但其實都是同一類人,希望國家強盛、百姓安居樂業。因此,英雄惜英雄,難免會產生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情感。
王安石安排車馬,將蘇軾一家接到自己家中歇宿。二人同游山水,一連暢談了好幾天。
在談到當前的形勢時,蘇軾不解地問小王:“一個王朝衰亡的標志有兩個:一個是發動戰爭,另一個是發動詔獄,現在的北宋對西夏發動了戰爭,在東南發起了詔獄。你是前宰相,現在當政的許多實權人物都是你一手推薦提拔上去的,你怎么也不發表下意見,勸勸他們?”
小王苦笑道:“這都是呂惠卿的主意,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蘇軾有點生氣:“官家對你這么信任,當有的人有的事對朝廷和官家不利時,你怎么可以因為考慮自身的安危而忘了大義呢?”
蘇軾的意思是作為讀書人,應該奮發有為主動作為。
但他不知道的是,小王已經厭倦了政治的爾虞我詐,加上兒子的英年早逝,早已沒有了早年慷慨激昂的斗爭精神。
小王沉思到:“是的,就我們讀書人而言,如果要做一件不仁義的事,要枉殺一個人,就算讓我做皇帝我也是不愿意的。”
蘇軾也知道小王的心思了,笑著說:“可是現在的官吏們為了能早日提拔,就算只減少半年磨勘,讓他們去殺人也是愿意的。”
小王聽了笑而不語(《宋史》:“道過金陵,見王安石,曰:‘大兵大獄,漢、唐滅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連年不解,東南數起大獄,公獨無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曰:‘二事皆惠卿啟之,安石在外,安敢言?’軾曰:‘在朝則言,在外則不言,事君之常禮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禮,公所以待上者,豈可以常禮乎?’安石厲聲曰:‘安石須說。’又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曰:‘人須是知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弗為,乃可。’軾戲曰:‘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雖殺人亦為之。’安石笑而不言”)。
兩人都明白,現在的官場常態就是這樣,他們都無法改變和左右的。大部分官吏嘴上說著國家公義朝廷利益,其實私底下只關心自己的利益,只知道削尖腦袋謀升官,為了這個目的甚至可以不擇手段,誰妨礙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就抱團攻擊。之前的歐陽修為此就吃了不少虧。
歐陽修性格比較直率,做事情堅持原則,有些官員私下請托的事項,歐陽修也捅到趙頊那里去,搞得大家都下不來臺。而且見到不公的事情就要發表意見,就算紀檢部門的面子也不給,因此得罪了不少同僚(《宋史》:“修平生與人盡言無所隱。及執政,士大夫有所干請,輒面諭可否,雖臺諫官論事,亦必以是非詰之,以是怨誹益眾”)。
大家都準備打擊報復,但歐陽修既不貪污受賄,也沒有工作紕漏。打擊點還真是不好找。
恰巧,歐陽修老婆的弟弟薛良儒因為舉薦他人被牽連,趙頊看在歐陽修的面上準備放薛良儒一馬,但歐陽修覺得這樣不行,不能徇私,要求按照規定來處理。
結果薛良儒就懷恨在心,編造了歐陽修與兒媳吳氏私通的虛假信息。
御史中丞彭思永知道了,馬上暗中指示御史蔣之奇上奏章彈劾(《宋史》:“修婦弟薛宗孺有憾于修,造帷薄不根之謗摧辱之,展轉達于中丞彭思永,思永以告之奇,之奇即上章劾修”)。
雖然最后查實無據,但作風問題本來就很難講得清楚,歐陽修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自證清白,搞得十分狼狽。
歐陽修深知自己的性格不適宜在朝廷干事,畢竟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權斗。只能以年紀大了為由,申請退居二線(畢沅《續資治通鑒》:“修以風節自持,既連被污蔑,年六十,即乞謝事”)。
這就是當時的北宋政壇生態。小王、歐陽修經歷得多,看得透,早早就退了。蘇軾年紀還輕,總認為自己才華高,應該有一番大作為,直到陷入了烏臺案,才徹底轉變了他的人生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