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圣人邏輯
被強加的圣人身份
有一組相似的詞語,我會在這本書中討論——圣人、圣母和圣嬰。在本章中,先討論一下圣人和圣嬰,后面會討論圣母,以及與圣母形成絕配的巨嬰。
圣母和巨嬰現象比比皆是,至于圣人和圣嬰,則是相對極端的現象。
什么是圣人?
在我們的文化中,對圣人的期待是,他們要做出巨大的貢獻,重要甚至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私欲。
我們歷史上一個極其經典的例子是王莽。講到這兒,我要再次推薦張宏杰的《坐天下》一書,其中也講到了王莽這位奇特的皇帝。他先做道德家,做到圣人的份兒上,然后被民眾、官員和知識分子聯合推到了皇帝的寶座上,但當他想把一些道德標準往全社會強推時,就導致了災難性后果。
不過這好像在說,王莽的初心很好,但整個社會其實沒做好接受他的道德標準的準備。其實并非如此,當了皇帝后,王莽除了講道德,其他太多方面簡直是昏庸無智。用精神分析的術語講,就好像他屏蔽了智商這個重要的自我功能。
太講道德,人就容易屏蔽自己的智商。看王莽的故事時,我會有這種感覺。其實反觀自己和周圍的人也一樣,不知你是否有同樣的感覺。
不過,在追求成圣的道路上也有人全方位開掛,這個人就是明朝的傳奇人物王陽明。在思想、軍事、政治乃至權力斗爭等方面,他都是頂級人物。
王陽明從小的志向就是做圣人。他被貶到貴州龍場時,在龍場一個石棺內閉關時悟道,深刻洞見到宋明理學中一直對立的“天理”和“人欲”其實是一回事,天理即人欲,人欲即天理,一切都是人心的演化,他由此提出“心學”。
“存天理,滅人欲。”宋明理學中的這句話,相信你一定聽過。這句話給人的直觀印象,很容易是得“滅”了你的欲望,遵循高標準的“天理”,就像在反對人的欲望似的。而宋明理學的支持者則說這種理解不對,因為在理學家的詮釋中,他們強調的是不要放縱欲望。例如,你得吃飽,這是“天理”,而如果渴望吃得精美、奢侈,這就是“人欲”。如果放縱“人欲”,人就會陷入對欲望無窮無盡的追求中,而如果遵循“天理”,這就是合適的。
用心理學術語講,吃飽是“需要”,對應的英文是need,而吃得精美,是“欲望”,對應的英文是desire。追求的是欲望時,一個重要的部分是心理賦義,這時很容易脫離現實的需要。例如,“需要”是你要吃一個饅頭,而“欲望”就容易變成你想吃“世界上最好的饅頭”,這一下就變得不同了。
講到這兒,我們可以看到,“需要”對應的是現實性,而“欲望”對應的是想象——太容易陷入全能自戀級別的想象。
按說,宋明理學的解釋很中庸、有道理,可“滅”這個字的確是一種極端的表達。
并且,在中國人的想象世界中,也會對這些滅掉了欲望的圣人賦予一種無所不能的想象。誰滅掉的欲望最多,誰就最厲害。例如,在金庸的小說《天龍八部》中,武功最厲害的就是少林寺中的掃地僧。小時候,我看武俠電視劇時,覺得常見到“天聾地啞”“枯榮大師”等稱呼,這些滅掉了欲望甚至身體機能的人,都厲害得不得了。
但這也許只是想象,而現實中得是王陽明這種將天理和人欲統合到一起的人,才稱得上厲害。
這些和我們普通人有什么聯系?
你可以問問自己,你壓制過自己的欲望嗎?當看到社會上一些你崇拜的人時,你會期待他們是沒有私欲的嗎?
作為有點名氣的心理學者,我多次感受到別人對我的這種期待。下面講一個看似極端但我不覺得奇葩的例子。
2008年汶川地震前后,我接連三次做講座時都遇到了一個男粉絲。他對我有點狂熱,第三次時,他還現場送了花。收到男粉絲的花,我受寵若驚,也有些不自在。那時,我不擅長拒絕人。講座結束后,我要坐地鐵回家,這個年輕男子跟隨而來。
在路上聊天時,他說:“武老師,您肯定特別有愛心和奉獻精神吧?”這一刻我才知道,他對我有了不切實際的想象,心理學上叫“理想化”。我有意識地想打破他的這種理想化,于是對他說:“怎么會?你看我這幾次講座都是收費的,講課方不給我錢,我就不會來,錢對我來說很重要。”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這個年輕男子,現在還記得他對我的失望。
所謂粉絲,所謂偶像,都是幻想而已,這些我一直都不怎么在意,但有一次,我的一位朋友震驚了我。他是我很熟悉的一位朋友,多次請我講課。按說他對我很了解了,可是一次我和他聊天時,告訴他我的女友如何如何,他竟然問我:“武老師,你也談戀愛嗎?”
一開始,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后來一聊,發現他是認真的。他真覺得像我這么有境界的人,應該不在乎錢,也不應該談戀愛。
這真的雷到我了,然后他再請我講課時,我就把講課費給提上去了。
關鍵是,這種事竟然不止一次發生在我身上。多次有熟悉我的朋友問:“武老師,你也談戀愛呀?”“武老師,你應該不在乎錢吧?”……
我現在才有這么點名氣和影響力,那時遠不如現在,就有人對我有這種期待。可我每次都想,真做一個他們期待中的圣人,這對我有什么好處啊?不在乎錢、不在乎美色、不追求欲望……好像就是別人覺得我是好人乃至圣人,可我自己沒有被滋養啊。
當然,如果我是這種好人乃至圣人,對于別人來講,好處就不小。例如,這位講課邀請方就可以給我開低價,而且我是這么好的人,就會很容易合作,很容易靠近。
實際上,我長時間以來也的確是這種人,所以別人也難免對我有進一步的期待——“你就做個無欲無求的大好人吧,然后我就可以對你有欲有求了”。
圣人情結中,有一種表達是唐僧肉。
小時候看《西游記》,我很納悶的一點是,既然吃唐僧肉可以長生不老,妖怪們能不能就吃他一點點肉,哪怕吃個肉皮、肉屑什么的,不也可以長生不老嗎,干嗎非得把他殺了、烹了整個吃了呢?
當越來越懂得精神分析后,有一天我領悟到,白白嫩嫩的唐僧其實是完美乳房的隱喻,而妖怪們想吃唐僧肉,就是小嬰兒想“吃到”完美乳房。
具體來說,就是小嬰兒活在全能自戀中,因此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他也會真切地感知到自己好像什么都不會做,什么都沒有,并且依照精神分析的理論,六個月前的小嬰兒還感知不到母親是一個完整的客體,他們只能感知到母親的部分客體,例如乳房。
吃,對小嬰兒來講是核心需求。他們會覺得,如果沒有吃的,自己就會死掉,所以得不斷去吞吃。可吞吃的時候,他們又會擔心媽媽的乳汁有毒。例如,當媽媽的身體不好或者媽媽有情緒的時候,嬰兒吃媽媽的乳汁,也會因為微妙的互動而感知到媽媽的身體和情緒的“毒”。特別是媽媽也會有情緒,有時因為她有受傷感,所以會去攻擊和懲罰小嬰兒。
所以,最好是有這么一種完美的乳房:乳汁沒有一點毒性,吃了它的乳汁,就可以徹底免于死亡焦慮,即長生不老。
唐僧就是這樣一個圣人。他沒有一點壞心眼,一點也不自私,沒有自我,也沒有欲望。他是一個徹底純潔、善良的好人,完全沒有了“我”——也就是自戀而產生的各種毒性,因此吃了他的肉就可以長生不老。
我們文化中對圣人的期待,我認為就是這么一種東西。有這種情結的,就期待那些很好的人能更好一些,最好是好到徹底沒自我、沒欲望的地步,然后自己就可以去吃他們的“肉”了。
一些自己過得非常節儉的老人,看上去既艱難又貧窮,但他們把自己的養老錢捐了出來。
對他們這種行為的倡導,就是想讓這些好人更進一步,成為“唐僧肉”,然后就可以把他們整個給“吃掉”了。
所幸我們的社會在不斷成熟,所以才有了對這類故事的集體性反感。
從精神分析的視角來看,也是心理發展水準更高、更成熟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