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醫(yī)務工作者能夠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病患,就和想讓孩童能夠得到幼教雨露均沾的關愛一樣,是種倍感無助的痛。就拿小護士來說,她會依據(jù)自己的脾氣、性格,不自覺地與病患間建立起迥然不同的親疏關系。同一時間,她可以容忍A的健忘,放任B的小灶,聆聽C的故事,卻唯獨會對D百般苛責。在舊去新來的無數(shù)病患中,數(shù)不清的D出現(xiàn)又消失了,而我亦不能幸免。
月光尚未趴上窗臺,可本該在子夜到訪的疼痛卻提早到來,占據(jù)了我脆弱的身體。此時的我,額角一陣陣地發(fā)涼。跨騎上名曰“解脫”的良駒,卻不曾想終點線前的它竟如此桀驁難馴。我披著棉衣萎靡不振地蜷坐在病床上,緊緊攥著空無一物的分藥盒微微顫抖,埋頭聚精會神地構思著一幕又一幕驟然的離別。
“開這么大窗!”小護士不急不緩地推著車進來,“你要凍死誰啊?!”
我褪下半邊的棉衣,緩緩伸出胳膊,又將內(nèi)衣袖子卷了起來:“凍死鬼……你見過么?”
“嚇死我了喲!”她拆開一支止疼針,針尖向上拔掉針帽,隨后用手指對著針筒彈了彈,“就你?!”
“放心……”我縮著脖子有氣無力地說道,“我可不想再回來挨針了。”
“瞎想些什么!……別抖!放松!”小護士用酒精棉球在我的牛痘處抹了抹,“日記寫好了?!”
應著清晰的刺痛,我奮力搖了一下頭。
“又要晚上寫?!”她眼睛緊緊盯著針筒。
我直起身,抿了抿嘴說:“草稿已經(jīng)在心里了……謄一下就好。”
“止疼針是讓你派這用處的?!”小護士飛快地拔出針頭,“自己按好!”
“幫我把窗關了吧,好像是有點冷了。”
“哐!”連關窗這樣輕巧的小事,小護士也要用上全力。
“趕緊睡覺!”小護士扭頭瞪了我一眼,隨即走到推車旁,一腳踢開剎車,一邊低頭做著記錄,一邊推著推車朝病房外走去,
止疼針里的藥劑名叫“屈從”。倘若夜里痛感愈發(fā)強烈,而手邊的止疼藥又恰巧吃完了的話,除了按鈴喊來小護士,求她打上一針,我就真的無計可施了。然而,輪值夜班時豎著眉毛滿眼血絲的小護士的那一針卻和病痛一樣提神。
作為一位醫(yī)務工作者,小護士具備幾乎全部的優(yōu)點,可唯獨打針很疼這個小小的瑕疵,卻可能令她今生都無緣南丁格爾獎。然而,同樣的抱怨卻從未出現(xiàn)在女孩兒的口中,難道她不覺得小護士下手特別狠嗎?興許痛感因人而異,但也可能只是單純地反映了小護士對不同病人的喜惡吧。
“二零某某年一月某日,晴,
只要是碰到自然醒的日子,這一天就一定是晴天,最近就是這個樣子。這種天很難醒,我還想再睡一覺的,可護士姐姐一下就把圍簾給掀開了。她喊大家起床,我蒙著頭不理她,她就打我屁股,還捏我腰,她知道我怕癢。
剛剛,她還讓我爸媽把我床頭柜上的盆栽換成瘦長的花瓶,插上鮮花。然后我媽媽也就左一句花盆太占地方,右一句白花太不吉利地在我身邊說個不停。但人家現(xiàn)在還沒有開呢,況且花盆是有紀念意義的禮物。一會兒,我再把它端出去曬曬,陽光對它很重要,雨露也一樣,但要是太陽雨就最好了,對吧?
二零某某年一月某日,夜
即使被深夜的疼痛折磨著,你也能寫出像‘錯綜的枝椏篩去青鳥的啁啾鳴囀,只灑下一地斑駁月光’這樣的句子。而再讀自己在元氣滿滿的清晨所寫的日記簡直空洞得可笑。我感覺自己就在離你最近最近的地方與你保持著聽不見哭聲的距離。
明明牽著手,卻不自覺地在心底滋生起終會被用力甩開的想法。發(fā)現(xiàn)手心里有些濕了,就害怕露怯而想要松開,卻又擔心不是自己的問題,而突然松手又會很傷人。究竟怎樣才能表達滿滿的心意?我的掌心在不自信的漩渦里抽泣。
我要把心事藏起來,可又該藏在哪里呢?哪里都不合適!哪里都像是一眼就能看見。所以,我只得向神明乞求,不要被發(fā)現(xiàn),不要被笑話,不要被討厭。接著,這些祈禱就都真的應驗了!回來的路上,我沒能聽到一句安慰,但我的手卻被緊緊地牽著,緊到就連沾濕掌心的淚水也感覺不到了。
我的身上找不出優(yōu)點,以前我一直擔心自己不討人喜歡。而當我見到了這個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我開始相信自己也惹人愛,也值得被人深深地,深深地喜歡。因為我也深深地,深深地喜歡著那個不善表達的‘自己’。
現(xiàn)在想來,‘順時針’才應該是最幸福的吧。”
讀著女孩兒昨天的日記,就仿佛看見自己。看見曾經(jīng)的“活潑率真”和如今的“沉重隱忍”所塑造出的一副顧影自憐的臉孔。而這大抵就是支撐我活下去的全部勇氣了。
疼痛感逐漸變?nèi)趿耍樠厶幍难矐撘呀?jīng)止住了。我取下酒精棉球,把它輕輕丟入垃圾袋,吃力地拉下袖子,并再次穿好棉衣。隨后,我不緊不慢地將小護士給的藥分門別類地放進手中的分藥盒里。而雙手分藥的樣子,熟練得令自己都莫名發(fā)出陣陣如鯁在喉的唏噓。
此刻,病房內(nèi)的病友鼾聲如雷,睡得正香;門外的護士嘰嘰喳喳,閑話家常;即使是床尾撩人的月光,我都不忍驚擾她的到訪。手臂上的刺痛依舊清晰可辨,而內(nèi)向的月光卻好像不急著上前與我噓寒問暖,仍舊用細膩的優(yōu)雅濡濕雪白的床單。
今夜的我,為變本加厲的病痛所摧垮。又借著止疼針茍活了一日。而昨夜的我還不至于如此,這該死的日漸強大的病魔!
昨夜,我始終沒有按鈴將小護士喊來。我鉚足勁撐起身子,緊蹙著眉頭翻身下床,弓著背穿上臃腫的加長羽絨服,耷拉著腦袋戴上松松垮垮的毛線帽。口袋里只有露指毛線手套、分藥盒、筆以及日記本,就朝著病房外顫顫巍巍地走去。不自覺地“悶哼”已不過癮,必須找到可以供我“歇斯底里”的地方。
漫無目的的逡巡帶動起疼痛,使之緊隨著腳步的節(jié)拍在我的周身橫沖直撞。突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女孩兒的病房門外。我彎腰倚靠著白墻,扭頭望著墻上的床號與姓名。過去,“憤怒”未曾使我喪心病狂,而現(xiàn)在,“疼痛”卻令我失去理智。我記不起自己是怎么來的,又想要做些什么?
“是你嗎……?”正當我意識到自己在錯誤的時間來到了錯誤的地點,而即將轉(zhuǎn)身離開時,卻忽聽得女孩兒在病房內(nèi)向門外的我搭話,“等一下。”
聞聲,我稍稍站直了身子,用手肘抵住墻。
不多會兒,女孩兒穿戴齊整來到我跟前。
“正想和你道晚安,你就來了……”她低頭看了看我手里的日記本,又抬頭看了看我的臉,“……走走吧。”
“馬上熄燈了,你們又要干嘛?”小護士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后的走廊里冒了出來。
“唉嘿嘿嘿嘿。”女孩兒靠近我,躲在我身體的投影里尷尬地笑了笑。
“都不舒服著還逞能!就不能讓我省點心嗎?”
我轉(zhuǎn)過身,躲閃著小護士瞪得滾圓的責問的眼睛,頻頻望向她潔白溫柔的鞋尖。
女孩兒也默不作聲,她不動聲色地牽住了我的手,將身體緊緊地貼住我的后背,就像是背陰處拼死扒在花壇殘磚上的嫩綠苔蘚一樣。
小護士瞥了一眼女孩兒和我牽在一起的手,旋即皺了皺眉,片刻的沉默后,她瞇起眼睛看了看在我身后低著頭的女孩兒,又看了看尷尬地眨著眼睛的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看好時間!不要太過分!”
目送小護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茶水間的門后,女孩兒同我這才打破沉默。
“走吧。”
“嗯。”
轉(zhuǎn)過走廊,搭乘電梯,穿過大堂,直到走出醫(yī)院的后門,女孩兒始終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注視著腳下的路面。而我這一路也走得不甚自然,手臂不聽使喚地一動不動,應和著遍身的疼痛令自己仿佛是在冰面蹣跚的企鵝似的跌跌撞撞。
我的“表演”太過業(yè)余。平鋪直敘的人生仿佛如鏡的池塘,偶爾浮起一串氣泡,便難掩塘底的秘密。然而,正是如此笨拙的我,前一刻還在倔強地配合著演出了“遲鈍”的戲碼,后一刻卻又尷尬地佯裝起窘迫的“后知后覺”來了。就在衣物堆起的黑黢黢的影子中,無人打攪的兩只手靜悄悄地扣握在一起。
“順時針?還是逆時針?”站在醫(yī)院后門外,我打破沉默問道。
“哪邊更好呢?”女孩兒向我提問。
我抬眼朝左右兩邊掃視:“如果是順時針,那我們會先見到汽車站,接著是醫(yī)院正門,然后經(jīng)過美食街繞回來;逆時針的話正相反。”
“美食街有點饞人……”
“明智。”我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身體向右扭動,“那就順時針吧。”
女孩兒也向右跨出一小步:“嗯。”
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女孩兒的手漸漸失去了原有的力量,我嘗試著打開話匣:“這個時間,車站里停著的車比候車的人還要多……”
“是么……”
我強忍著疼繼續(xù)說道:“因為人少,所以車站里大半的照明都會關掉,就會顯得比較昏暗。”
女孩兒掙扎著,她的手正微微顫抖:“這樣啊……”
“不介意我們在這里停一下吧?”說著我轉(zhuǎn)身朝兩根機動車道外的汽車站望去。
女孩兒晃了晃神,但也隨即轉(zhuǎn)過身。
一輛巴士停靠在站點上。車熄著火,紋絲不動,車窗內(nèi)是一片黑暗。整輛車安靜得像一座鑄鐵的小丘,絲毫看不到記憶中那在道路上顛簸著的樣子。候車隊列只有四五個人,各管各做著自己的事,但偶爾也都會抬頭一言不發(fā)地觀望一下巴士,然后像是獲取了巨大的信心似的,復歸平靜地繼續(xù)等待著。
突然,司機打開液壓門輕盈地躍上了巴士。隨著一連串像是婦人埋怨丈夫時的咕噥似的引擎打火聲,等候多時的人們開始默默地整頓起行囊,接著有條不紊地逐一登車。
不一會兒,只聽得一聲發(fā)車鈴響,這乘巴士便載著一車不動聲色卻默契十足的乘客,一同消失在了遠方燈火通明的高架橋下。
“走吧……”我用力地握住了女孩兒的手,“我們也去下一站。”
女孩兒的身體震了一下,她一下子轉(zhuǎn)過頭來,欲言又止地睜大了眼睛。
片刻之后,女孩兒仿佛是在主導著一場比賽,憑著一股蠻勁加快著步伐,幾次將疼得只剩半條命的我撞出半步又把我拉回,而我活像是一個上了頭的醉漢。
有人同我說“疼了你就喊,喊出來就好了!”最近,這句話時常在我耳畔縈繞,熟悉得宛如可以條件反射出夏蟬與鬧,冬雪和白一樣。不過,我卻對它的效果心存懷疑,毋寧說是全盤否定。
“都這時候了,就做你想做的吧!”忘了是誰又和我說過這樣的話,或許,所有人都曾給予我相同的建議。記憶中一張張能說會道的嘴里,如今沒有了以往細水長流的矜持,卻盡是末日狂歡般的慫恿。所有人都興沖沖地在為枯萎的花澆灌著冒泡的沸水,又在騰起的繚繞煙霧中享受著成為“超度者”的滿足。對于這些建議,我但且聽之,卻均是做不到。
如今,每當我因拒絕止疼針而忍受劇痛,咬牙蜷縮在不知哪個潔凈的角落里時,唯有女孩兒能夠理解我這無言靈魂一心想要活下去的堅毅。烈火雖暖,卻會焚盡芽苗;陽光不熱,卻能助苗生長。求生如是,愛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