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一位年輕豐腴的服務員側著敦實的身子打開包廂的門,讓進了瘦骨嶙峋的傳菜員。
服務員的整張臉,乃至脖子都撲著薄薄的一層粉,臉頰上若隱若現地透著高原紅,乍一看就像是切開的水晶肴蹄。而傳菜員則有著這個城市不多見的黝黑,臉上泛著毫不掩飾的有棱有角的油光,佝僂著脊背的樣子就和脆皮乳鴿似的。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襯衣和絲絨質地的暗酒紅色馬甲,而一個像飽滿欲裂的龍眼,另一個卻像曬干起褶的桂圓。他們身上的制服與“合身”無緣,他們怎么可能不知道?
“您的冷盤都已經上齊了。”服務員迅速地看了一眼隨身的點餐器,然后打開包廂門慢慢地退了出去。“可以上熱菜了您就按這邊的鈴。”
“等一下!”父親起身叫住了服務員,隨后看向列席的另一位父親,“不來點酒么?孩子們喝茶,我們可以點瓶酒。”
“我們也喝茶就可以了。”女孩兒的爸爸沉穩地說道。
“那別的飲料……”父親不肯作罷。
“麻煩再來一壺香雨,謝謝。”我打斷父親的話,率先向服務員點了單。
“加一壺香雨是嗎?好的。”服務員一邊從衣兜里拽出點餐器,一邊輕輕地關上了門。
我瞥了一眼父親,他正向我投來不滿的眼神,但我未予理會。
“這茶的名字很美。”我對女孩兒的爸爸說道,“而且它的口感也很好。”
父親的眼神趨于溫和,可這種溫和剎那即逝,只在瞬息間就變得異常凌厲。他向女孩兒的爸爸補充道:“香雨確實是好茶!”
女孩兒的爸爸看了我一眼,接著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點了點頭說道:“的確不錯。”
父親的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上揚:“是吧!?那就喝它了!”
我與父親短暫對視,他的眼中透露出無數不滿,但最終卻都變成了萬千妥協。隨著一聲難以覺察的嘆息,父親重新落座。
在父親的眼中,我可能就像淺灘上那緩緩蒸發的水洼一樣令他無奈。水洼近在咫尺地觀望海面的浩渺,聆聽海風的鏗鏘,卻從不幻想屬于自己的滔天巨浪與洶涌暗流。興許,除了引以為豪的相似樣貌,父親對我再無更多的認同。可現在,已難從我日漸消瘦的身上,覓得一星半點父親年輕時俊朗挺拔的樣貌了。我與父親間的最后一絲紐帶就要斷裂了。
“兩個孩子的事,雖然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但我并不反對……”父親停頓了一下,他抿了抿嘴接著說道,“發展得是快了一點,可我能理解。不過,結婚畢竟是兩家的大事。所以,我們全家才特意邀您一家碰面。”
“女兒突然說要結婚,這的確讓我們有些猝不及防。但作為父母,盡力幫女兒達成她的愿望卻也是我們的責任。”女孩兒爸爸的目光由女孩兒慢慢移到我的身上,“可在這之前,我們希望與女兒選中的人見一面。所以,真要謝謝你們今天的邀請。”
“哪里,您不用客氣。”父親瞄了我一眼,繼續笑臉盈盈地說,“我這兒子,雖然算不上出色,可也不無優點。他不像其他男孩子那么有沖勁,一直就和溫吞水一樣篤篤定定的,也不惹什么大麻煩,是個守規矩,重禮節的孩子……”
女孩兒的媽媽雖然應和著父親的話緩緩點著頭,卻是一臉憂慮。
“這孩子既善良又懂事,很會替別人著想……”母親急不可耐地插話。
女孩兒的媽媽禮貌地點著頭回應母親:“是嗎。”
趁著雙方家長交談,我悄悄看向女孩兒。她低著頭,偷偷地撅起嘴對著香雨滾燙的茶湯悄悄地吹著氣,偶爾鬼鬼祟祟地抬眼觀察眾人,警覺而俏皮的神情像極了在近海的沙石間摸索到新鮮海膽的性急海獺,令人忍俊不禁。突然,女孩兒發現我正在觀察她,旋即坐直了身子,頷首低眉佯裝乖巧。而此刻女孩兒面前的杯中,翠色的微瀾恰巧載著她的笑靨。
聽罷母親“背誦”完一段冗長的自賣自夸,女孩兒的爸爸點了點頭,然后面朝我說道:“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女兒的。”
我把椅子向前拉了拉,隨后貼緊椅背坐得筆直:“您的女兒是個優秀的‘妹妹’,而我卻不是個稱職的‘哥哥’。結果,‘兄妹’陰差陽錯地變成了‘伴侶’。”
女孩兒的爸爸身體微微向前傾:“‘伴侶’和‘兄妹’可是完全不同的關系。”
“說起來……也許會讓人有點難以理解……”我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再次抬眼:“‘伴侶’的關系是在我們不斷地欣賞彼此苦楚的過程中逐漸意識到的。”
女孩兒的爸爸雙眉緊促:“‘欣賞苦楚’?”
“就是彼此訴苦么?……”女孩兒的媽媽迫不及待地加入了談話。
“應該是‘欣賞快樂’才對吧?!”姐姐扭過頭用銳利的眼神瞪著我。
“我也懷疑過。”我看著姐姐點了點頭,“但我現在肯定那就是‘苦楚’,我不敢胡說。”
女孩兒的爸爸扭頭問道:“有好幾次都發覺你哭過,是這個原因吧?”
女孩兒的雙手撐著膝蓋,她盯著面前的茶杯,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我們尊重女兒的意愿。”女孩兒的媽媽滿面愁容,她和藹地對我說道,“可是……你們相處的時間這么短,談婚論嫁是不是草率了?”
我向女孩兒的媽媽點頭致意,接著望向女孩兒的爸爸:“那您的態度呢?”
女孩兒的爸爸沉思了片刻,隨后向左輕輕地挪了挪茶杯,他將雙手十指交叉著放到桌上:“除了和我們探討人生……最近,女兒和我們談論得更多的是你的種種優點……就像她所說,你的確是個坦誠的年輕人,我相信其他的她也沒有夸大。只是……”
父親用手摸了摸下巴,“沒關系,有什么問題您還請明說。”
女孩兒的爸爸擺了擺手:“兩個孩子都沒有問題!只是,他們想要結婚的出發點不對。”
“結婚的出發點?”姐姐歪著頭問道。
“就在幾天前,距離她第一次和我們說起結婚的想法還不到一星期的時間,我女兒竟然以自己‘時間不多了’作為和我們‘談判’的籌碼,又和我們強調她想要結婚的事。”女孩兒的爸爸豎起食指,在胸前輕輕地揮舞,“如果只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想到要結婚,那你們這兩個孩子也太兒戲了。”
女孩兒一言不發,她的雙手兀自來回緩緩地轉動著面前的茶杯。而杯中的暖意隨時間流逝所剩無幾,已嗅不到長袖善舞的自信香氣了。
“道理是對的,可萬一孩子們是真的有感情呢?”父親顯然是動搖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接著略微提高音量說道:“你們不明白會錯過什么!”
“胡鬧!一輩子錯過的事多著哩!”父親扭頭倒戈相向。
女孩兒緊咬著雙唇,剔透的光在她藕色的眼眶中不住地搖晃。她耷拉著肩膀,低著腦袋,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
“兩個人性格方面很合拍。”姐姐生硬地插了一句,“我覺得沒什么不合適的。”
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漸冷的香雨,慢悠悠地說道:“不結婚也可以。”
“你到底想怎么樣?!”姐姐有些慍怒。
“其實,我一直都很羨慕你,姐姐……”我朝女孩兒的方向看了一眼:“她也是,也和我一樣羨慕你。”
姐姐一臉疑惑地看了看我們兩人:“羨慕我什么?”
“你會在媽媽勞累時挽住她的胳膊;會在爸爸苦悶時摟住他的脖子;會在我走神時捏我的臉。而這些我都學不會……”我咽了一口唾沫,“我與生俱來的性格迫使我收斂得就像個冷血動物,別說是肢體接觸,就連語言都很生硬。可是我知道,自己的情感不比你差一絲一毫。”
“說這些做什么!”父親有些不滿。
姐姐則是如坐針氈:“這我們都知道……”
如果我們什么都不做,你們能知道什么?
“換好了。”女孩兒的聲音出現在我身后,她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過身,女孩兒正穿著潔白的婚紗站在我的面前。一字露肩的設計托起她無瑕的雙肩和清晰的鎖骨,應和著雪白的脖頸,營造出稚氣未脫的性感;纖細的暗金馬蹄蓮刺繡搭配縐綢的巧妙張力,彌補了不甚豐滿的上身曲線,強調出鮮有的清秀挺拔;疊層的蕾絲曳地蓬裙藏起雙腿的色氣,報以高潔,可卻被筆直地支撐著,難掩其下端正修長。
女孩兒的臉頰露出緋色,雙眸躲避著我的視線:“這套怎么樣?……”
影樓的禮服師一邊幫忙整理婚紗,一邊不住地向我夸贊:“先生,您太太氣質真好!不管哪一套她都能駕馭!”
“嗯,真的漂亮。”我點了點頭,接著問女孩兒,“喜歡這套?”
“嗯。”
我轉向禮服師:“這套也麻煩您幫我們預約一下。就這兩套,謝謝。”
禮服師詫異地問:“還有三套,您們的套餐里一共可以選擇五套。”
“五套的話,拍攝的時間太長,會給身體造成負擔。所以,兩套就好。”
“哦……哦!恭喜二位!拍的那天腰這邊我們會幫忙放松一點。”
我撓著頭尷尬地咨詢:“不過,我們想在兩套里多挑幾張照片,不知道可不可以……”
“好的,當然可以。”禮服師后退了幾步,“這邊先失陪一下,我去查查看這兩套的預約情況。二位新人請稍候。”
“正式拍照那天,不要板著臉。”女孩兒等禮服師走遠了,小聲地同我說。
“嗯。”
“自己的婚事要上心。”女孩兒竊笑著。
“好。”
“這樣一來,在我們離開以后,爸爸媽媽就能得到寬慰了吧。”
“嗯。”
“謝謝你……我是不是很幼稚?”
我搖了搖頭:“我是不會向小孩子求婚的。”
女孩兒的嘴角微微上揚:“說的也是。”
現在,每當想起試婚紗以及實際拍攝婚紗照那兩天的場景,都令我百感交集。
“女孩”和“女子”,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女孩”是何時變為“女子”的呢?零用錢取消固定的上限;晚歸無視門禁的時間;鏡前勾勒精巧的眼線;旅游與男友同床共眠……“女孩”們不斷地“成長”,為自己的人生加入無數新的要素。但我知道,這些都無法讓她們成為真正的“女子”。如今的我,一定是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強壓住心頭的哀怨,站起身從椅背后的斜挎包內默默地取出了一個厚實的信封,故作輕松地打開,將里面的照片一張接著一張地鋪到玻璃轉盤上:“抱歉,我們自作主張就把婚紗照都給拍好了……本打算給大家留下些許記憶,可現在這些‘記憶’反倒成了苦楚……我想和各位分享一下我們的‘苦楚’……哪怕只有這一次也好……”
女孩兒噤聲潸然,沉重的苦楚壓彎了她俏麗的睫毛。她的淚水如寅時的細雨溫潤無聲,透著樹脂的馥郁醇香,飄著芽尖的脆嫩清氣,輕輕抹開冰冷窗棱上的霧氣。而窗內跳動著無法觸及的溫熱與微光,似是在逗弄啜泣著的女孩兒。即便瀅瀅淚水滾燙灼人,滴入冰冷寒心的茶湯,也騰不起一縷香氣。寅時的香氣在消散,而卯時的晨曦你在哪里?
“我看,我們還是喝點酒吧。”女孩兒的爸爸仔細地看了幾張婚紗照后,壓低了聲音說道。
父親握著一張照片,點了點頭:“嗯……點瓶酒。”
“你們怎么挑的照片?!”姐姐眼珠子“滴溜”一轉,她放下照片,指著身旁的我嚷道,“這怎么行?!重拍!”
沉默如遲來的朝霞,在包廂內應聲綻放。香雨亦變作枝頭露珠,映照著她的萬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