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你好……啊,快請進!”
“謝謝,叨擾了。”
“替你準備了拖鞋。”
“謝謝……單位那里新開了一間口碑不錯的西餅屋,東西都挺不錯,我順路帶了一些。登門拜訪,不成敬意。”
“謝謝!害你費心了。快請進!”
“謝謝。”
聞聽見簡短的交談,我向門廳處望去。門廳的玄關處,立著一件近兩米的黑胡桃木展示柜,其上分布著十來個大小不一的陳列格。起先,這些格子是姐姐與我共享的,然而,姐姐似乎對收集并不實用的什物提不起絲毫的興趣,故而,豐富陳列格的任務便由我承攬了下來。
經年累月,每一個展格里都陳列著一件我所喜愛的珍品,雖然,她們大都或多或少地落著灰,但只要有人愿意傾聽,她們的故事就仍會像她們初次被擺放上展示柜時一樣明艷動人。
我的視線穿過展品與陳列格之間那一道道偌大的空隙,追隨兩個婀娜的身影步入屋內。她們在展示柜后時隱時現,就像打緯的木梭在經紗間輕盈地滑行,用最簡的方式編織出故事極具張力的紋理。
“請坐。”我站在開放式廚房的吧臺后,伸手示意客人坐下。
“謝謝。”身穿小豆棕色職業裝的女子定睛看了我一眼,隨后在面朝吧臺的單人沙發上落座,并將隨身的皮革手提包緊貼著沙發腳放在了地上。
“客人帶禮物來了。”女孩兒朝我走來,舉起了手中的四方形紙提袋,“這里交給我吧,你能接待一下客人嗎?”
“不必麻煩,沒幾個問題,不會耽誤太多時間。”已經落座的女子抬頭朝我們說道。
“周到些是應該的。”我遵從女孩兒的意見,甩了甩手上的水,向女子走去,“這是待客的禮數。”
女子輕輕嘆了口氣,緊接著彎腰從一旁的手提包中抽出兩個單片文件夾,將其中一份遞給我:“這是我準備的采訪提綱,請你過個目,確認一下有沒有需要修改或者是刪減的部分。”
我的雙手在衣服上又抹了抹,隨后接過文件夾,坐到了女子左側的三人沙發上:“沒有蓄意引導……也沒有讓人特別為難的提問……謝謝。”
“那么,就等太太一起開始了。”
“我在這邊也能聽見,直接開始吧!”
女子將臉轉向女孩兒,與正在埋頭沏茶的她搭話:“這次的專訪主角是您夫婦二人,所以還是希望您們二位一同接受我的采訪。”
女孩兒朝女子莞爾一笑。緊接著,她將身體微微向前傾,睜大眼睛望著我,同時舉起左手,用食指與中指夾住胸口的衣襟,輕輕地扯了扯。
看到女孩兒的舉動,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不修邊幅。趕緊手忙腳亂地撐起自卑的衣領,放下緊張的衣袖,撫平躁動的衣擺。
此刻,被齊胸的吧臺所隔開的那一邊的她和這一邊的我,或許正遭遇自身力所不逮的事,然而卻又都想做出與“夫婦”一詞相稱的努力。
“那我就先提幾個簡單的問題權當熱身,這樣也好讓二位對采訪有個初步的適應。”女子見女孩兒與我如此,又輕吁了一口氣,“把它當作是聊天就行,就像在和家人聊天一樣。”
“好的。”
女子將上身挺直,只坐一半的沙發座面:“我注意到家中只有二位在,我很好奇二位是如何說服家人留你們獨自在家的?”
“并沒有刻意說服,只是恰巧都去為明天的婚禮做準備罷了。”我保持著微笑,“雖然已經聘請了專業的團隊,但是事情不過手他們就會寢食難安。”
“婚禮是在明天上午吧?進門都還沒向二位道喜……”女子略一欠身,朝女孩兒和我致賀,卻并未同我們對視,“恭祝二位幸福美滿!”
我滿臉堆笑算是回禮。
“謝謝!”女孩兒提高嗓門回應道。
女子轉向女孩兒,向其發問:“方便透露一下婚禮的形式嗎?是中式的?還是西式的?”
“這次的婚禮全都交給家人去操辦了。他們說我們只管收獲驚喜就可以了。”女孩兒端起涂漆的竹編茶盤,走出吧臺,“所以,婚禮是什么樣的,不到最后一刻我們也不知道。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形式都好。”
“為什么不把決定權留給自己呢?”
“因為……原本我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女孩兒瞄了一眼端坐的女子,隨即在茶幾前蹲下。她在女子面前擺上一份蒙布朗,又在她右手邊放下一片羊氈杯墊,遞上了一杯香雨,“抱歉,我只找到了綠茶,不知道和你帶來的點心搭不搭……小心燙。”
女子看著女孩兒遲疑了片刻,然后重新振作起精神,伸手示意女孩兒坐到我身邊:“我們開始吧!”
女孩兒恭敬地點了點頭,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到我身邊,隨后將茶盤放在邊幾上,拽了拽冰藍色的毛衣袖口,一邊用雙手將長裙捋順,一邊彎腰慢慢坐下:“那就請開始吧。”
女子取出錄音筆,翻開栗色的皮革筆記本,抽出銀色的水筆:“好的……在正式開始采訪前,我要感謝二位給予我回復,并最終應允了我們雜志社提出的專訪請求。此次專欄的主題暫定為‘最后的愛’。我將以提問交談等形式,圍繞該主題同二位進行互動,還請二位自由地與我進行溝通。溝通過程中,我將對談話內容進行音頻記錄,還請二位予以理解。”
“嗯。”
“好的。”
或許女孩兒與我的“愛情”終能成為孩子們睡前聽膩的童話故事也未可知。然而,當下女孩兒與我婚事的甚囂塵上卻成了不爭的事實。陸陸續續地有紙質媒體,線上傳媒,甚至傳記作者找上門來。他們恭敬而又禮貌地對女孩兒與我,甚至是護士們進行屢次三番的“襲擾”,希望軟磨硬泡出他們想象中的故事。
我欽佩這些從業者的契而不舍,亦感慨他們的良苦用心。然而,幾乎所有人都是抱著獵奇的庸俗之心前來,又代表著無數看客提出相同的貪婪訴求。正當我們即將因不堪重負而妥協著在糟粕中揀食時,真正的質疑者出現了。
女子舉起筆記本:“因為二位的身份特殊,所以當二位結婚的消息不脛而走,幾乎所有的本地媒體都開始蠢蠢欲動,希望得到有關二位婚禮的全部一手資訊。無獨有偶,這也同樣是我叨擾二位的緣由。然而,較之主題本身,我更想先了解一下二位身體的近況。二位方便透露一下么?”
“我們得的病都是惡疾。”女孩兒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已經沒有了治愈的可能……。”
“托大家的福,病情一直很穩定。”我補充道。
“可讓人意外的是,二位既知這樣的病況,卻仍舊堅定地走到了一起。能和我談談促使二位做出如此重大決定的原因么?這其中的故事一定很不一般,二位是通過住院才結識彼此的吧?”
“嗯。”
“說起來還怪嚇人的。我們結識的地方其實是在醫院太平間進口旁邊的花壇那里。”說著,女孩兒咯咯地笑了起來,“當時,他就一個人坐在花壇邊上抽煙,有時候抬頭看看哭著進出的人,也不和別人搭話,也沒人和他搭話。要不是其他花壇都坐滿了人,我才不坐過去呢。我討厭煙味,但更怕鬼。”
女子挑起眉毛問道:“如今先生還會抽煙么?”
“我戒煙了。”我搖了搖頭,“因為惜命……貪戀浮生。”
女子將身體往后仰:“恕我冒昧,可我從知情人處卻得知,先生在住院期間,曾發生過自殺未遂的事件。”
“是么?”我聳了聳肩。
女子轉而向女孩兒發問:“那夫人知道這起事件嗎?”
女孩兒笑著點了點頭,緊接著一手按住膝蓋,一手捂住胸口,扭頭看著我,“但我也想知道為什么。”
“意外而已。”我不自覺地搓了搓手肘,“沒有為什么。”
女子點著頭偷偷瞥了一眼進門處的展示柜。
女孩兒突然舉起手,緊緊盯著女子:“我能向你也提一個問題么?”
“啊!當然。”
“今天所有的問答全部都會被寫進去么?”
“全部?不一定。”女子搖了搖頭,她將筆記本擱在膝上,端起香雨稍一輕抿,遂又迅速將其放下:“畢竟專欄的篇幅有限,只能記述與主題相關的談話內容。”
“這樣啊……”女孩兒笑得瞇起了眼睛,“太好了!”
女子報以禮貌的微笑:“但看似不相干的談話,有時卻更加契合主題,所以還請暢所欲言。對我而言,可供挑選的素材自然是越多越好。”
女孩兒的眼神變得異常自信,她眨了眨眼,側過身面向展示柜,抬手指向栽著白花的筆洗:“架子上的花盆是我先生的,而白花是我種下的。”
“很漂亮。”
“但是你知道嗎,本來它們都活不了。”女孩兒重新坐正,“白花還沒開就被當作野草和新翻的泥土一起倒在花園里;而原來一對的花盆本是要一起碎的……”
女子怔了一下,旋即重新拿起筆記本。
“提綱里沒有的問題我們可以選擇不回答。”我將一只手覆在女孩兒的手腕上,“這是采訪的常識。”
“先生說的沒錯。”
“沒關系。”女孩兒反握住我的手,朝我溫柔地微笑,“這是作為太太的義務。”
我瞥了一眼女子,卻意外地與她四目相對。
“我想,白花肯定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是她在花盆里枯萎也好,還是花盆在花謝前摔碎也好……”女孩兒抬起頭,深情地凝望著我,“或是……即使那并非花盆也好。”
女子低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后緩緩地吐出。她慢慢抬起頭來,認真地說道:“那就是一只汝瓷花盆,除此無他。”
女孩兒將腦袋歪了歪,她的眼里淚光閃閃:“謝謝你,編輯小姐。”
“我愛你,較之前任更甚。”這是我也曾胡謅過的謊話。也曾是我所信仰的會隨著物是人非而逐漸升華的“愛情”。我曾試圖忘記寒冬里滿心歡喜的等待;試圖唾棄深夜里青澀稚嫩的勸慰;試圖貶低別離時相互依偎的溫暖,只為撫慰臂彎里的新歡。可是,那些熟悉而又刺痛的記憶卻明明都是我所拼盡的全力。我絕非厚此薄彼的人,每一段戀曲我都嘗試譜出絕唱。我既有與配對的筆洗同去的勇氣,又有同心愛的白花共老的信心。不過,還剩下最后一句謊話,讓我說完就好。
“感謝你的來訪!”女孩兒對門外的女子鞠了一躬。
我也跟著深深地鞠了一躬。
“祝愿你們的婚禮辦得順利。”女子看著我們,回以微笑,“我查了下,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謝謝。”
“另外,香雨搭配西點,真是絕配!”女子朝女孩兒點了點頭,又看向我,“只是我帶來的蒙布朗太不應季了。要是換成草莓布蕾就好了!”
“有那么好吃嗎?”女孩兒抬頭盯著我瞧。
女孩兒同女子“噗嗤”一聲,相視而笑。
女孩兒讀懂了我最后的謊言,然而她卻不以為意,甚至于為我的撒謊而感到輕松。這份輕松并非因新婚的柔情蜜意而起,卻是因舊情的放歸自由而生。雖然,我的謊言注定會被原諒,但我的心中卻依舊深埋著哀怨與遺憾。直到從小護士手中接過登載有專欄的期刊。
“……
每個人,都有各自‘愛’的習慣,或如火炙熱,或如水清涼。它不會隨時間、地點而改變,亦同樣不會因人而異。找到‘真愛’的主因往往不是因為找到了合適的人,而更主要的,是你在一直努力地去愛,愛世界,愛他人,愛自己。
當然,也不要胡思亂想著,‘其實他(她)更愛我。’沒有的事!如今的他(她)的幸福,在你記憶的曾經里,發生過,經歷過,扮演過。他(她)的愛,對你,對她(他),從未變質。
故而,本期專欄的標題與上期文末的預告有所區別,最終確定變更為:《愛的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