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某某年十二月某日，雨伴雪，

今天的日記也同往常般無趣。

伴著微波爐的低頻噪音，我居然鬼使神差地聽起了天氣預報。電視臺自說自話地預報了好些陌生的城市。那些城市是什么模樣？對于井底之蛙，這終究是無解的謎題。最后，終于是又報回了唯一熟悉的地方。

‘雨夾雪’。

文案這種珍禽異獸，果然是罕見的瀕危物種啊！我一直覺得改稱‘雨伴雪’會更美。

但‘雨’和‘雪’是否如所想般相安無事？不期而遇的二人是世仇還是愛侶？又或是懷揣未知的別樣情愫？

‘叮！’，是時候結束無足輕重的執著，放下毫無意義的流連了。

喝完這杯熱飲，走完最后的人生，天地間就只剩下漫天雨雪。”

與一個有審美情趣的人相伴，這是我過往的夢。為著這樣的夢，我曾日復一日地堅持著自己的書寫。我何以成為如今的我？錯過太多的她一定很想知道！然而，與她邂逅的概率是多少？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對此我不愿深究，但怕丟失那份追夢的動力。可是，映襯出夢境神乎其技的絢爛的，卻正是醒轉后那視線所及之處，曾于夢中為之傾其所有的蒼白。

“在磨蹭什么呢？！”小護士推著給藥的小車出現在我身后，“趕緊把藥吃了！”

我回身接下裝藥的塑料小盞，瞥了一眼，卻沒有將手收回：“能給點止疼片么？”

小護士也朝藥盞里看了看，抬眼說道：“不是在里面么？！”

“能多給幾片么？”我苦笑著詢問。

“這怎么可以？！存在我們這里的藥都是按醫囑分好的，沒得多！”小護士有些不耐煩，回復道，“難受還瞎跑什么？！”

“我知道了……”這不像是我的脾氣。

“別在外面亂吃東西，帶上藥和病歷卡，有事立刻聯系我們。”小護士瞥了我一眼，推著車轉身離開，“我幫她弄得好好的，你也穿得像樣一點。”

“好的……謝謝。”對比自己以往的態度，今天的應答，我居然流露出些許羞澀。

舒了一口氣，掀開保溫杯的蓋子探頭望，剩著幾口冷水，還真是幸運！提起暖水壺向里兌上熱水，居然還騰起裊裊婷婷的霧氣。就著溫開水將藥片悉數服下，忽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不免為之迷惘。病魔所懼之物，究竟是苦口的藥，還是燙口的水？

“電梯里擠進了好多人呀！”撣完床單，收到了女孩兒今天發來的第一條簡訊。

“大廳里許多人辦出院吶！”打開桌上的手賬寫下留言，便緊接著收到了她的第二條簡訊。

“要想找個人可真不容易呢。”剛走出病房，口袋里的手機又是一震。

電梯的上行提示燈亮起，我簡短地回復女孩兒，“想找總能找到。”

“嗯！加油！”女孩兒的第四條簡訊趕在電梯門合上前躍入眼簾。

初會在這冰冷的轎廂中，我們堅硬的外殼就已狠狠地撞到了一起。本以為殼中的我們依舊刀槍不入，卻不曾想遭這一撞，如今就連和風細雨都經受不起。日暮里，晶瑩的彗星滑過彤彤晚霞，留下兩條剔透的彗尾。那是女孩兒梨花帶雨的模樣。而我亦只能用模糊的雙眼欣賞朦朧的美景，如夢似幻。

“久等。”我遲到了。

女孩兒站在門診大廳角落處的取款機旁朝我擺手：“沒有，是我自作主張換了地方。”

“很遠就能看到。”我輕輕喘著氣，“這樣更好。”

“唉嘿嘿嘿嘿……”她拽了拽袖口，“真這樣覺得嗎？”

我聳了聳肩：“再沒有更合適的地方了。”

女孩兒的嘴角微微上揚：“那以后就都在這里了哦。”

我點點頭：“也好。”

“真是！”女孩兒跨了一步來到我跟前，仰頭一本正經地說，“我要是你就會說‘以后就在這里等你。’”

“抱歉……”

“可我還是喜歡你的回答。”女孩兒溫柔地沖我一笑，“出發吧，護士姐姐要我們準時回來。”

“嗯，我們早點回來。”

讓我入住臨終關愛病房是家人艱難的決定，但于我卻是自然而然，甚至可以說是正中下懷。難以抑制迫切的心情，當時的我竟一個人偷偷從醫院溜回了家，關上房門自顧埋頭整理起背囊。中途好多次想要寬慰門外哀傷的家人，而當聞聽得門外的嘆息聲，我的手卻怎么也旋不開門把。我無法面對家人的避重就輕和強顏歡笑。沖破屋門的我奪路而逃，我想逃離這一切，寄希望于醫院的巨大紅十字可以庇佑我與我重重的心事。

卻不曾想，起初仿若雄偉城垛的門頭，宛如通天高塔的大樓、好似汪洋湖泊的水池，現在卻都顯得如此逼仄，藏不住半截身軀，存不下太多秘密。我們不得不再一次四處躲藏。

“這里的書可真多呀！”

“嗯。”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花一輩子也看不完的吧？”

“也許幾輩子都不行。”我漫不經心地回答著女孩兒。

“要是已經知道來不及看了……”女孩兒突然擋在我與書架之間，“你還會用心看么？”

我低頭看了看她，隨即探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橫越過她的肩頭：“那樣的話，起初又何必翻開它。”

“是啊……”女孩兒低聲地附和。

“不過，要是真有這樣一本書，那它一定是我最惦念的一本。”我揭開書的封面，撫摸內襯。

“就是呢！”女孩兒沖我微笑。

有人能將一見傾心的故事復述得繪聲繪色；有人能將古今大家的名言金句娓娓道來；而我卻連將主人公與書名準確地對號入座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好。老實說，我既沒有，更不會標榜自己是個“愛讀書”的人，因為我沒有足夠的底氣。可我喜歡捏飽滿的書脊；喜歡揉平整的腰封；喜歡撫摸壓花的內襯；喜歡撥弄整齊的書口；喜歡拉扯絲滑的書簽繩。就著這些不可或缺的佐料，我看完了一本又一本的書。

而工作日午后的書城是名為安靜的烏托邦，是滿溢著祥和氣息的世外桃源，也是我閱讀時最愛的時間與地點。

但是，今天卻和平日有些不同。平靜的書海總有皮鞋叩擊地面的醇正聲音在回響；馥郁的油墨氣味里伴著底蘊十足的古龍水的芬芳；抬眼去尋，卻是女孩兒穿著水綠色與淺橘色的撞色格紋呢大衣一直在身旁信步；墨綠色與銀色的條紋發圈捋順了她迷人的烏黑長發，露出飽滿的額頭；忽閃忽閃的明眸善睞描著熟悉的煙色眼線，正低眉順目地挑選著書籍；一時忘我，女孩兒還會揚起嘴角，輕啟似曾相識的桃粉色唇瓣，和著酒窩低吟淺唱。待得她抓住了我的袖口，透亮的指甲襯著纖纖玉手，先前看過的文字頓時在我心中亂作一團。

“這里面是什么書呀？”女孩兒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袖，“好漂亮！”

愣了幾秒之后，順著女孩兒的手指向前望去，是一組放置于透明展示柜中的精美書籍，書脊處不單印有銅板印刷體外文，還裝飾了規整的金屬光澤的起脊，但展示柜下的銘牌卻標注其為進口筆記本。

“寫著‘進口筆記本’。”我低頭看了看她，“這些都不是書。”

女孩兒朝我吐了吐舌頭，拉著我就快步走向那些筆記本：“但是真的好漂亮啊！”

我無力反抗地被她拽著：“也就封面漂亮，里面一個字也沒有。”

走到展示柜前，女孩兒突然回過身，抬頭嘟起嘴抱怨道：“要是有人愿意寫，就肯定會有人愿意看呢！”

“你好，這些筆記本都好漂亮。”女孩兒向店員坦率地說出了對這些筆記本的喜愛，“要是送人會舍不得的。”

“對呀，小姑娘，這些都是外國純手工制作的筆記本。”柜面的大叔和藹地沖我們微笑，“雖然不便宜，但要是真心喜歡書籍的人，自會懂它們的價值。”

“伯伯，這本玳瑁花紋的，還有這本葉脈花紋的，麻煩拿給我看一下，謝謝。”女孩兒緊緊地盯著那兩本筆記本，好像生怕它們突然長出翅膀。

“好。”大叔點了點頭，彎腰打開了鎖，取出了這兩本筆記本，放在了女孩兒面前。

“看呀！”女孩兒將筆記本推向我，滿臉堆笑，“它們是不是很漂亮？！”

“嗯……”我一邊凝神注視這兩本筆記本，一邊用指腹小心翼翼地觸碰絲緞般質感的書衣。

“嗯？”女孩兒身體前屈，手肘撐在柜臺上，她雙手托腮抬頭望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確實很漂亮……”我將筆記本推還給她，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有時候覺得你傻乎乎的，唉嘿嘿嘿嘿……”

“看來柜子是不必再打開了，呵呵呵呵……”大叔看了看我們二人，熟練地將展示柜的玻璃移門直接鎖上，頗有自信地笑了。

燭底有張暖融融的床，中間蜷睡著小小的燭芯，頑皮的它總愛蹬開剔透的被子，嚇得犯著瞌睡的火苗一陣陣的手足無措，可即便如此，火苗還是強打起精神，不厭其煩地替燭芯掖了一整晚的被子，偶爾火苗掖得重了，驚覺的燭芯還會不自覺地翻個身，先前被壓著的褥子里的溫熱這時便會散了去，帶出一縷縷黎明余夢的幽香。

即便只有一絲光亮，對于喜愛閱讀的人來說，都是至上的幸福。而正因為有了文字的圍繞，那光亮也不再只是一支殘燭。

“怎么想起替護士姐姐買外語學習書的？”

“想起見過她在自學，又因為她一直的幫忙，所以就買來送她。”我拍了拍鼓鼓的斜挎包，“你不也送我筆記本了？”

“是你說要開始寫交換日記了，我才勉強答應送給你的。”女孩兒竊笑著說道。

“答應和你交換日記，這純粹是為了還禮，畢竟這筆記本太過貴重。”我提了提斜挎包的肩帶，“就和買書給小護士一樣，都是出于還禮。”

“這樣啊……”女孩兒停下了腳步。

我察覺到她沒有跟上，隨即轉身等她。

“走你身邊總是有風在吹，冷颼颼地……”女孩兒呆立在原地，遠遠地望著我。

我朝即將沒去的夕陽望了望，“天就快黑了，護士姐姐給畫的妝也快看不清了哦。”

“呀！”女孩兒縮起脖子，將臉藏進圍巾里。

“走吧，還得趁護士姐姐下班前，把今天的禮還了。”

女孩兒把臉埋得更深了，她踮起腳，舉起拳頭朝我揮了一下：“那你快走呀！”

我點了點頭，轉身繼續朝醫院走去。很快身后便傳來了皮鞋由遠及近的小跑聲。

如今，在輕便的薄款羽絨服外加上風衣已不再覺得臃腫，身材又恢復到可以胡吃海喝了！然而，當斜挎包死死扼住我的左肩，整個人卻又產生日薄西山的幻覺。保溫壺、病歷卡、藥盒、書本，一定是你們中的誰太胖了！可我卻不想責備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因為這份負擔即是守護。

為了新的日記本，我又一次提筆。字里行間的標點密密麻麻，像極了夜空中的雨雪。而即便再次遭遇這樣惡劣的天氣，我還是想來一杯熱飲，并寫下“雨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