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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赦年將到。阿爾芒–迪布瓦夫婦每天都在盼望巴拉利烏爾夫婦。那天早上來了一份電報,說他們當晚到,于是昂蒂姆上街去買領帶。

他很少出門,盡可能不外出,因為行動不便。韋羅妮克樂于為他采購,或者將供貨商領來聽他訂購。昂蒂姆不再在乎流行款式,但是,雖然他只要一條十分簡單的領帶(普通的斜紋軟綢黑領結),他還是愿意親自挑選。他為這次旅行買了一件淡褐色的緞子硬胸,住旅館時穿著它,但他習慣于穿開口低的背心,所以硬胸常從下面露出來。他現在圍的是乳白色薄綢圍巾,用一個不值錢的、又舊又大的浮雕玉石別針夾住,瑪格麗特·德·巴拉利烏爾一定會認為他不修邊幅。他真不該扔下他在巴黎通常戴的現成的小黑領結,特別是他沒有帶來一個做樣子。人們會向他建議什么樣式的領帶呢?他得先去科爾索大街和孔多蒂街多看幾家襯衫店,然后再決定。對一個五十歲的男人來說,蝴蝶結是太放肆了,顯然,暗黑色的、直直的領結更為合適……

午飯時間是一點鐘。將近正午時,昂蒂姆帶著采購的物品回家,正好為動物稱體重。

昂蒂姆不愛打扮,但他覺得應該在動手工作以前先試試領帶。地上有一塊碎鏡片,從前是用來刺激向性的,他將鏡片靠在一個籠子上,最窄的那一面著地,然后俯身看自己的映影。

他蓄著平頭,頭發仍然濃密,昔日的棕紅色現在像鍍金的老銀器一樣呈現不穩定的灰黃色。亂蓬蓬的眉毛向前伸出,下面是比冬天天空更灰更冷的目光。頰髯蓄得很高,剪得平齊,保持了粗糙髭須的那種淺黃褐色。他用手背摸摸平平的面頰和方方的大下巴。

“對,對,”他喃喃地說,“我得趕緊刮胡子。”

他從包裝紙里取出領帶,擺在面前,又摘下浮雕玉石別針,解下圍巾。他的后頸很粗壯,周圍是前面成凹形的半高硬領,他將領尖翻了下來。在此我不能不講講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的皮脂囊腫,雖然我一心只想講述主要的事。但是既然我還不會確切區分偶然與必然,我對自己的作品除了精確性和嚴格性外,還能要求什么呢?誰敢肯定在昂蒂姆稱作“自由”(1)思想的決定中,這個囊腫沒有起任何作用,沒有產生任何影響?他可以輕易地不理睬自己的坐骨神經痛,但這個不起眼的囊腫卻使他很難原諒仁慈的天主。

他結婚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長出了這個囊腫。在他左耳東南方的頭發邊沿,最初只有一個小小的疣,他用濃密的鬈發將它蓋住,在長時間里遮掩過去了,就連韋羅妮克也沒有察覺,直到一天夜里,她的手在撫摸他時突然碰到了這個疣。

“噫!你這是什么?”她驚叫起來。

贅疣一旦被暴露,似乎就不需再克制自己了,于是在短短幾個月里不斷長大,先是像山鶉蛋,接著又像珠雞蛋、母雞蛋,然后就不長了,日益稀疏的頭發在它周圍分開,將它更暴露無遺。昂蒂姆·阿爾芒–迪布瓦四十六歲時就無意取悅于女人了。他將頭發剪得短短的,戴上了這種形狀的半高活硬領,硬領上有一個凹洞,既掩蓋囊腫,又同時暴露它。關于昂蒂姆的囊腫,就說到這里吧。

他將領帶套在脖子上。領帶中部有一個小金屬槽,系帶必須穿過去才能被一個可以開合的鉤子卡住。這個部件十分巧妙,但是只有等系帶穿過以后才能松開領帶。領帶掉到了手術桌上。他不得不向韋羅妮克求救,她急忙應召而來。

“你瞧,給我縫縫這個。”昂蒂姆說。

“這是機器縫的,根本不行。”她喃喃說。

“的確不結實。”

韋羅妮克居家穿的短上衣上總別著兩根穿上線的針,一根是白線,一根是黑線,別在她左乳下方。她顧不上坐下,站在落地窗前就縫補起來。昂蒂姆此刻瞧著她。這是一位相當壯實的女人,臉部輪廓分明。她像他一樣固執,但十分和藹,幾乎總是滿面笑容,所以那少許的髭須并未使她的面孔變得冷酷。

“她有她的優點。”昂蒂姆一面看她抽針一面想,“我要是娶了妖艷的女人,她會欺騙我;要是娶了水性楊花的女人,她會遺棄我;要是娶了饒舌的女人,她會吵得我頭腦發昏;要是娶了傻女人,她會叫我火冒三丈;要是娶了姨妹那樣的嘮叨鬼……”

于是,當韋羅妮克干完活出去時,他用不像平時那樣高傲的語氣說:

“謝謝。”

昂蒂姆戴著新領帶,現在全神貫注地為動物稱體重了。無論是在外面還是在他心中,一片寂靜。他已經稱過瞎眼的老鼠。有什么可說的呢?瞎一只眼的老鼠體重不變。他現在去稱那兩只視力完好的老鼠。他突然驚跳起來,連拐杖都倒在地上了。他驚愕不已!視力完好的老鼠……他又稱了一次,不,不能不相信事實,視力完好的老鼠,從昨天起,體重增加了!他腦中閃過一絲懷疑:

“韋羅妮克!”

他拾起拐杖,蹣跚地奔向房門口:

“韋羅妮克!”

她殷勤地再次跑來。他站在房門口,鄭重地問道:

“誰碰過我的老鼠?”

沒有回答。他再次提問,慢慢地,一字一句地,仿佛韋羅妮克聽法語很困難。

“我外出時,有人給它們喂過食。是您?”

她稍稍恢復了勇氣,轉身看著他,幾乎咄咄逼人地說:

“這些可憐的動物,你讓它們餓死,我沒有干擾你的實驗,只是給它們……”

但他抓住她的袖子,一瘸一拐地將她拉到桌旁,指著那些記錄表格說:

“您看見這些紙了吧。兩個星期以來,我用它來記錄觀察動物的結果,我的同事波捷盼望的正是這些記錄,五月十七日他要在科學院的會議上宣讀它哩。今天,四月十五日,我能在這一欄欄數字后面寫什么呢?我該寫什么呢?……”

她一聲不吭,于是他用食指的方指尖刮著紙上的空白處,就像用刀刮一樣。

“這一天,”他接著說,“觀察者的妻子,阿爾芒–迪布瓦夫人,在柔軟心腸的驅使下,做了……您要我怎么寫呢?傻事?冒失的事?蠢事?……”

“您最好寫:她憐憫這些可憐的動物,它們是古怪好奇心的犧牲品。”

他十分威嚴地挺直了身體:

“如果您這么想,那么,您明白,夫人,我不得不請您去照料花草時走院里的樓梯。”

“您以為我高興進您的破屋嗎?”

“那么,您將來就不必進來了。”

接著,他用動作來配合雄辯的話語,抓起觀察記錄紙,將它們撕成碎片。

他說“兩個星期以來”,其實他的老鼠只停食了四天。這種夸大其詞的抱怨大概使他的火氣消散得更快,因為他在餐桌上顯得泰然,大方得甚至朝他的另一半伸出和解之手。他比韋羅妮克更注意別讓思想正統的巴拉利烏爾夫婦看到他們不和,巴拉利烏爾肯定會歸罪于昂蒂姆的思想的。

將近五點鐘時,韋羅妮克脫下家里穿的短上衣,換上一件黑呢緊腰上衣去接朱利于斯和瑪格麗特,他們應在六點鐘抵達羅馬車站。昂蒂姆去刮胡子,他摘下了圍巾,換上了直領帶,這應該足夠了。他討厭排場,而且認為穿羊駝毛外衣、藍云紋白背心、人字斜紋布長褲、舒服的平底黑皮拖鞋——他借口跛足甚至穿拖鞋上街——并不與小姨子的鑒賞力發生沖突。

他拾起撕碎的紙片,將它們一片片拼湊起來,然后,一面等待巴拉利烏爾夫婦的到來,一面細心抄寫所有的數字。


(1) 即無神論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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