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梵蒂岡地窖(譯文經典)
- (法)紀德
- 2995字
- 2023-11-07 18:27:24
三
巴拉利烏爾家族(Baraglioul中的gl按意大利語發音讀作顎化輔音e,例如Broglie〔公爵〕和miglionnaire)的祖籍是帕爾瑪。一五一四年,帕爾瑪公國被并入教廷國后不久,菲利帕·維斯孔蒂(1)再婚,嫁給了巴拉利烏爾家的人(亞歷山德羅)。另一位巴拉利烏爾(也叫亞歷山德羅)在勒班陀戰役中功勛卓著,一五八〇年在至今仍然神秘的情況下遭到暗殺。不難將這個家族的命運一直追溯到一八〇七年,即帕爾瑪重新歸屬法國,朱利于斯的祖父羅貝爾定居波城的時期,但這種追述意義不大。一八二八年,法王查理十世授予羅貝爾伯爵冠冕,稍后他的第三個兒子(頭兩個兒子早年夭折)朱斯特–阿熱諾高貴地戴著這個冠冕,在出任駐外使節時表現出非凡的睿智和無往不勝的外交才能。
朱利于斯是朱斯特–阿熱諾·德·巴拉利烏爾的第二個孩子,結婚以后,他的生活規規矩矩。他年輕時有過風流事,但他至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他在情愛上從未有失身份。他生性高雅,大小作品中都充滿優雅的精神,由于這一點,他的情欲才沒有滑下斜坡,否則,小說家的好奇心大概會使他放縱自己。他的血液并不沸騰,但也并非冷冰冰,好幾位貴族美人可以作證……要不是他的頭幾部小說清楚表現出這一點,我在這里也不會提及了。這些小說在社交界獲得巨大成功,其部分原因也在于此。有能力欣賞它們的讀者的素養相當高,小說才得以發表,一部刊登在《通訊》雜志上,兩部發表在《兩世界》雜志上。就這樣,他還年輕就仿佛不由自主地被推向法蘭西學院。他的翩翩風度,熱情而嚴肅的眼神,因沉思而蒼白的前額,似乎已經注定他要進法蘭西學院。
昂蒂姆對身份、財富、相貌上的優越性公開表示蔑視,這不能不使朱利于斯感到受侮辱,但他欣賞朱利于斯生性善良又不擅長爭辯,這往往使他自己的自由思想占上風。
六點鐘時,昂蒂姆聽見客人們的車在門前停下了。他走到樓梯口去迎接他們。朱利于斯第一個上樓。他戴著一頂喀瑯施塔德帽,身穿絲綢翻領的直筒式外套,要不是臂上搭著蘇格蘭花呢圍巾,簡直像出門訪客,而不像出門旅行。長途旅行未使他感到絲毫疲勞。在他后面是挽著姐姐手臂的瑪格麗特·德·巴拉利烏爾。與丈夫相反,她筋疲力盡,帶風帽的長大衣和發髻歪到了一邊。她跌跌撞撞地爬樓梯,用手絹遮住半邊臉,像是紗布……她走近昂蒂姆時,韋羅妮克悄悄說:
“瑪格麗特眼里進了煤灰。”
他們的女兒,可愛的九歲孩子朱莉和女仆走在最后,驚愕地默不作聲。
按照瑪格麗特的脾氣,這事可不能等閑視之,昂蒂姆提議派人去請眼科醫生,但瑪格麗特對意大利的江湖醫生早有耳聞,“決不”愿聽人提及。她有氣無力地輕聲說:
“清水,只要一點點清水。啊!”
“親愛的妹妹,”昂蒂姆又說,“的確,清水能使您暫時好受一點,減輕眼睛充血,但去不了病因。”
接著他轉向朱利于斯:
“您看清是什么東西嗎?”
“不太清楚。火車一停我就想檢查一下,瑪格麗特卻發起火來……”
“你別這么說,朱利于斯!你笨手笨腳,給我翻眼皮時把我的睫毛都翻進去了……”
“您能讓我也試試嗎?”昂蒂姆說,“也許我比他靈巧一點。”
腳夫將行李搬了上來。卡羅琳點燃了有反射鏡的燈。
“嗨,你總不能在過道里做這個手術吧,朋友。”韋羅妮克說,并且領巴拉利烏爾夫婦去他們的臥室。
阿爾芒–迪布瓦的住所圍繞著內院,走廊從門廳一直通往橘室。走廊通過窗戶采光,房間的門都開向走廊,首先是飯廳,其次是客廳(這是拐角上的大房間,陳設簡陋,昂蒂姆夫婦很少使用),然后是兩間接待朋友的臥室,頭一間給巴拉利烏爾夫婦,第二間較小,給朱莉,緊挨著的最后一間是阿爾芒–迪布瓦夫婦的臥室。這些房間內部都有門相通。廚房和兩間女仆臥室開向樓梯口的另一側……
“求求你們,別都圍著我,”瑪格麗特呻吟說,“朱利于斯,你管管行李吧。”
韋羅妮克讓妹妹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手里舉著燈。昂蒂姆在仔細觀察,說道:
“眼睛確實發炎了。您能不能摘下帽子?”
瑪格麗特大概害怕亂發會暴露什么虛假的東西,說她等會兒才脫帽,有撐邊的系帶女帽不會妨礙她將頭仰靠在椅背上。
“您要我取出您眼中的麥秸,可我眼中的小梁還沒有取出來呢。(2)這可是違背福音書的信條呀!”昂蒂姆挖苦地說。
“啊!求求您,別要求我付您過高的代價。”
“我不再說什么了……用干凈手絹的一角……我看見了,您別怕,見鬼!眼睛往上看!……出來了。”
昂蒂姆用手絹角挑出一顆極小的煤屑。
“謝謝!謝謝!現在你們請便吧,我頭疼得厲害。”
瑪格麗特在休息,朱利于斯和女仆在打開行李,韋羅妮克在監督準備晚飯,昂蒂姆照料朱莉,將她帶進自己的臥室。他離開這位外甥女時,她還很小,因此認不出這個嚴肅而質樸地微笑的大姑娘了。他讓她待在身邊,談一些孩子氣的雞毛蒜皮的事,想逗她高興。過了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了孩子脖子上掛的一條細銀鏈上,他猜那上面一定掛著圣牌。他用粗大的食指魯莽地將圣牌挑到孩子胸前,擺出驚訝的面孔以掩飾自己病態的厭惡:
“這些小玩意兒是什么呢?”
朱莉很清楚他是明知故問。她又何必不高興呢?
“怎么,姨父,您從來沒見過圣牌?”
“真的沒有,孩子。”他撒謊說,“它們并不特別漂亮,大概有點什么用處吧。”
泰然自若的虔誠并不妨礙開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孩子看見壁爐上方的玻璃鏡前有一張她的照片,便指著它說:
“姨父,您那里有一張小姑娘的照片,它也不特別漂亮,那對您有什么用呢?”
這個偽善的小信徒居然具有如此機敏的應變能力,如此明白事理,昂蒂姆姨父一時無言以對。總不能和九歲的小姑娘討論形而上學吧!他微笑著。小姑娘立刻抓住大好時機,指著那些小小的圣牌說:
“這是我的主保圣人圣朱莉的圣牌,這是圣心圣牌,圣……”
“你沒有仁慈天主的圣牌?”昂蒂姆荒唐地打斷她說。
孩子很自然地回答:
“沒有,人們不做仁慈天主的圣牌……瞧這一塊最漂亮,這是盧爾德(3)的圣母圣牌,弗勒里蘇瓦爾姨媽從盧爾德帶回來給我的,爸爸媽媽將我獻給圣母的那天我戴上的。”
昂蒂姆已經忍受不住了。他一刻也不想明白這些形象所勾起的難以形容的美麗情景:一隊身穿白色和藍色衣服的孩子走在五月的天空下。他克制不了褻瀆的怪癖,說道:
“這么說仁慈的圣母沒有接受你,你不是仍然和我們在一起嗎?”
孩子沒有回答。她是否已經明白,對付某些放肆言行的最好辦法就是不予理睬?況且,有什么可說的呢?對于這個離奇古怪的問題,朱莉并沒有臉紅,共濟會會員倒是臉紅了:由失禮而引起的暗暗的、輕微的慌亂,暫時的惶惑。姨父為了掩飾這一點,在外甥女純潔的額頭上恭恭敬敬地吻了一下,作為補償。
“您為什么裝作壞人呢,昂蒂姆姨父?”
小姑娘沒有看錯,其實這位不信神的學者是重感情的。
那又為什么頑固地拒絕呢?
此時,阿代勒推開了門:
“太太請小姐去。”
顯然,瑪格麗特·德·巴拉利烏爾害怕姐夫影響了女兒,不喜歡她和他待得太久。稍后,當大家就餐時,他竟然低聲和瑪格麗特提起這事。瑪格麗特用仍然輕度發炎的眼睛看著他說:
“害怕您?親愛的朋友,您的嘲笑在她心里不會起任何作用,她卻會使十二三位您這樣的人皈依宗教。不,不,我們這些人可是堅定的。不過,您想想,她還是孩子……她知道在我們這樣腐敗的時代,在我們這個由可恥的人統治的國家,什么褻瀆的事沒有呢?可悲的是,使她第一次感到丑陋的言論是從您那里來的,而您是她的姨父,我們希望教導她尊敬您。”
(1) 意大利望族,成員中有多位公爵。
(2) 出自《新約·馬太福音》第七章第三、第四節。耶穌說:“為什么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你自己眼中有梁木,怎能對你弟兄說‘容我去掉你眼中的刺’呢?”
(3) 天主教朝拜圣母的主要地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