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館藏在圖書館后街的一條小巷里，門面不大，卻透著暖黃的光。推門進去，水汽氤氳，帶著骨湯和手搟面的香氣。

“這家店開了三十多年，”陳嶼幫蘇晴拉開椅子，“老板是山東人，做的打鹵面很地道。”

蘇晴脫下外套，里面是一件淺藍色的毛衣。她的鼻尖被凍得微微發紅，此刻在溫暖的室內漸漸恢復正常。她環顧四周——墻上掛著老照片，大多是老板與各種顧客的合影；木質桌椅被歲月磨得光滑；廚房門口掛著一副手寫對聯：“面香不怕巷子深，心暖何懼冬日長”。

“你常來？”她問。

“嗯，有時候拍完照，會來這里吃碗面。”陳嶼拿起菜單，“推薦打鹵面或者雪菜肉絲面，湯都是熬了一整天的。”

最終兩人各點了一碗面，加了一碟涼拌木耳和一份蔥油餅。等餐的時候，蘇晴注意到陳嶼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敲，像是在調試某個看不見的快門速度。

“你拍照多少年了？”她問。

陳嶼思考了一下：“從大學開始，快十年了。最開始是新聞攝影，后來轉向藝術攝影。”

“為什么轉變？”

“新聞要的是瞬間的真實，藝術要的是永恒的真實。”他的眼神有些飄遠，“后來發現，兩者之間的界限沒那么清楚。”

面很快上來了。熱氣騰騰的湯面，配上豐富的澆頭，令人食指大動。

蘇晴小心地吹著熱氣，小口嘗了嘗湯，眼睛微微亮起：“好鮮。”

陳嶼看著她，忽然笑了：“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專注，和修書時一樣。”

蘇晴有些不好意思：“外婆說，對待食物要像對待文字一樣尊重，都是滋養生命的東西。”

他們邊吃邊聊，話題從攝影到修書，從冬城的雪到南方的雨。陳嶼得知蘇晴來自一個叫林城的南方小城，那里冬天很少下雪，但雨下得纏綿。

“為什么選擇來冬城？”陳嶼問出了一直好奇的問題。

蘇晴用筷子輕輕撥動碗里的面條：“大學讀的是文獻保護專業，冬城圖書館的古籍收藏在全國都數得上。而且...”她停頓了一下，“我想看看真正的雪。”

“和你想象中一樣嗎？”

“更冷，但也更美。”她微笑，“尤其是初雪那天，整座城市突然安靜下來的那一刻。”

陳嶼點頭：“我拍過很多次初雪。人們臉上的表情總會不一樣——有人驚喜，有人懷念，有人孤獨。”

“你呢？你是哪種？”蘇晴輕聲問。

陳嶼沉默了片刻：“我曾經是懷念的那種。現在...可能是等待的那種。”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很少對人如此坦誠內心感受。

蘇晴沒有追問，只是輕輕點頭，仿佛理解了他未言明的一切。

飯后，陳嶼堅持付了賬。走出面館時，雪已經小了，只有零星雪花還在空中飄舞。街道被積雪覆蓋，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我送你回去，”陳嶼說，“這么晚了，不安全。”

蘇晴本想拒絕，但冬夜的寒風讓她點了點頭：“謝謝，我住得不遠，就在圖書館后面的職工宿舍。”

他們并肩走在雪地里，腳步聲咯吱作響。經過一盞路燈時，蘇晴注意到陳嶼的圍巾有些歪了，下意識地伸手幫他整理了一下。

手指輕觸到他下巴的瞬間，兩人都頓了一下。

“抱歉，”蘇晴迅速收回手，“你的圍巾...”

“謝謝。”陳嶼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幾分。

接下來的路，兩人都沉默了許多，但氣氛并不尷尬，反而有一種默契的寧靜。

到達宿舍樓下時，蘇晴轉身面對陳嶼：“謝謝你今晚的幫助，還有晚餐。”

“謝謝你讓我拍修復過程，”陳嶼說，“《雪娘傳》的紀錄片會是我這段時間最滿意的作品。”

蘇晴微笑：“那下次繼續？還剩最后幾頁就全部修完了。”

“好。”陳嶼點頭，“周五下午怎么樣？”

“周五下午我通常去醫院的。”蘇晴脫口而出，隨即頓了頓，“我是說...周五可能不太方便，周六如何？”

陳嶼敏銳地捕捉到了“醫院”二字，但沒有追問：“周六上午我可以。”

“那就周六上午。”蘇晴點頭，“再見，陳老師。”

“叫我陳嶼就好。”他說。

“那再見，陳嶼。”她的聲音輕軟，在雪夜中格外清晰。

陳嶼站在原處，看著蘇晴走進樓道，直到三樓的某個窗戶亮起燈光，才轉身離開。

回程的路上，他繞道去了河邊。冬夜的河面已經結了一層薄冰，雪花落在上面，積起一片潔白。他舉起相機，卻久久沒有按下快門。

此刻的景色很美，但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面館里蘇晴被熱氣熏紅的臉頰，是她為他整理圍巾時指尖的溫度，是她提到“醫院”時那一閃而過的陰霾。

最終，他沒有拍河面的雪景，而是拍下了路邊一盞孤燈下紛飛的雪花——那光影交錯的樣子，莫名讓他想起蘇晴在修復室里的側影。

回到公寓，陳嶼整理當天拍攝的照片時，發現了一張意外的抓拍——是他在修復室調整設備時不小心按到的快門。照片中，蘇晴正低頭工作，一縷發絲垂落頰邊，窗外雪光映照著她專注的眉眼，手邊的熱茶冒著淡淡白氣。

他久久凝視著這張照片，最后將它設為了相機存儲卡的封面圖。

那晚陳嶼做了一個夢，夢中不是往日糾纏他的風雪和黑暗，而是一雙穩定修復著破碎書頁的手，和一句輕聲的詢問：“你是在等待的那種嗎？”

而在三街之隔的宿舍里，蘇晴站在窗前，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她手中捧著一杯熱牛奶，腦海中回放著今晚的點點滴滴。

當她最終躺上床時，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床頭那本《雪娘傳》的復刻本，輕聲自語：“雪娘啊，你是否也曾害怕春天真的會來？”

窗外，冬城的雪靜靜落下，覆蓋了所有的疑問與回答，只留下一片純凈的空白，等待明日的光照與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