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推薦的早茶店藏在一條煙火氣十足的舊街里。周日清晨，雨暫歇，空氣濕漉漉的，混著食物蒸騰的熱氣和人群的喧囂。陳嶼和蘇晴到的時候，秦伯已經占好一張靠墻的方桌，正慢悠悠地呷著普洱茶。

“蘇姑娘氣色好些了，”秦伯推過一碟晶瑩的蝦餃，“多吃點，你看你，比我們林城的芭蕉葉子還單薄。”

蘇晴笑著道謝，夾起蝦餃，小口吃著。陳嶼注意到她的食欲似乎比前幾天好了一些。

茶點很地道，鳳爪軟糯，流沙包滾燙香甜，腸粉滑嫩。秦伯邊吃邊聊，從茶樓的歷史講到林城的老手藝，哪些消失了，哪些還在苦苦支撐。

“吃過飯，帶你們去個好地方，”秦伯放下茶杯，神秘地眨眨眼，“老陳不是要拍雨里的碼頭嗎？我知道個地兒，角度頂好，還能躲雨。”

他說的“好地方”是碼頭附近一棟廢棄的三層小樓，以前是貨運營業廳。從破舊的窗戶望出去，整個老碼頭區盡收眼底。雨水將江面、舊船、起重機、忙碌的工人籠罩在一片灰蒙的水汽中，像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陳嶼立刻被吸引了，架起相機。秦伯和蘇晴找了個相對干凈干燥的角落坐下。

“這地方好吧？”秦伯頗為得意，“以前我常來，拍裝船卸貨。現在嘛，大船都不走這兒咯，只剩下些小駁船。”

陳嶼透過長焦鏡頭，捕捉著雨中的細節：被雨水浸得發亮的油布雨衣、工人古銅色臉上滑落的雨滴、起重機操作室里模糊的人影、江面上被雨點擊碎的倒影……他第一次發現，這種模糊、混沌、充滿水汽的場景，竟有著如此豐富的層次和故事性。

他忘我地拍著，偶爾調整參數，更換鏡頭。蘇晴和秦伯低聲交談著，內容多是關于本地古籍的保存狀況和修復難點。

不知過了多久，陳嶼感覺衣袖被輕輕拉了一下。他回過神，見蘇晴站在身邊，臉色有些發白，呼吸略顯急促。

“不舒服？”他立刻放下相機。

“有點悶，”蘇晴勉強笑笑，“可能這里灰塵太大了。我想下去透透氣。”

陳嶼看向秦伯，老人立刻揮手：“去吧去吧，我帶蘇姑娘下去，你接著拍你的。正精彩呢！”

陳嶼猶豫了一下，但蘇晴已經轉身向樓梯口走去，步伐有些急。秦伯跟了上去。

陳嶼站在窗邊，看著樓下不久后出現的身影。蘇晴站在屋檐下，深深吸了幾口氣，秦伯在旁邊說著什么，遞給她一個像是小藥瓶的東西。她接過，很快塞進口袋，沒有服用，只是繼續做著深呼吸。

他的心頭掠過一絲陰云。那不是灰塵引起的，他幾乎可以肯定。是心臟又不舒服了嗎？為什么她不說？

十幾分鐘后，蘇晴和秦伯回來了，她的臉色恢復了些許紅潤。

“好多了，”她搶先開口，語氣輕松，“大概是剛才有點低血糖。秦伯給了我顆糖。”

秦伯在一旁點頭附和，眼神卻與陳嶼短暫交匯了一下，那里面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陳嶼的心沉了下去。她在隱瞞。

他沒有戳破，只是點點頭：“那就好。我也拍得差不多了。”

回去的路上，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秦伯似乎也察覺到了，刻意講著笑話活躍氣氛。把二老送到巷口，秦伯拍拍陳嶼的胳膊：“有空再來找我看‘破爛’。”

回到住處，蘇晴徑直走向書房：“我還有一點報告要寫。”

陳嶼拉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輕，但足以讓她停下。她的手腕纖細，他能感覺到脈搏稍快的跳動。

“蘇晴，”他看著她，聲音平靜，“真的只是低血糖？”

蘇晴的身體僵了一下，沒有回頭，也沒有掙脫。幾秒鐘后，她輕輕嘆了口氣，轉過身來，眼神里有疲憊，也有無奈。

“真的沒事，可能就是有點累，加上那里空氣不好，胸口悶了一下。老毛病了，你知道的，休息一下就好。”她努力讓語氣顯得輕松，“別擔心，陳嶼，我不是瓷娃娃。”

“我知道你不是。”陳嶼沒有松開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但我是你的……未婚夫。我希望你不舒服的時候，第一個告訴我，而不是瞞著我，或者讓別人轉交糖果。”他特意強調了“糖果”兩個字。

蘇晴的眼睫顫動了一下，低下頭：“我只是不想你總是為我擔心。你來林城是為了創作，不是專門來當我的保姆。”

“這兩件事不矛盾。”陳嶼抬起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蘇晴，看著我。我們是一起的。你的擔心就是我的擔心，你的困難就是我的困難。在冬城醫院里說過的話，不是只在手術室外才作數。”

蘇晴望著他堅定的眼神，防線終于瓦解了。她靠進他懷里，額頭抵著他的肩膀，聲音悶悶的：“對不起……我只是……有點害怕。”

“怕什么？”

“怕你后悔。”她的聲音更低了，“怕你發現，和我在一起，不只是看極光、辦展覽、彈吉他那么浪漫，更多的是這種瑣碎的、煩人的擔心和照顧。怕這一切……最終會成為你的負擔。”

陳嶼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緊緊抱住她，感受到她單薄肩膀細微的顫抖。

“聽著，”他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我從來沒有覺得你是負擔。從來沒有。我愛你修復古籍時專注的樣子，也愛你此刻會害怕、會脆弱的真實。極光很美，但比不上你在我懷里的溫度。如果你覺得跟我報備你的不舒服是給我添麻煩，那才是真正地把我推開。”

蘇晴在他懷里沉默了很久，然后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以后不會了。”

那天晚上，陳嶼沒有整理照片，蘇晴也沒有寫報告。他們擠在沙發上，看一部老電影，分享一桶 popcorn。雨又下了起來，敲打著窗戶，但屋內的氣氛卻比之前任何一天都要溫暖融洽。

臨睡前，蘇晴在浴室的時間比平時長了一些。陳嶼無意中看到垃圾桶里有一個撕掉標簽的小藥瓶，不是她平時吃的維生素。

他沒有問。只是在她躺下后，從背后輕輕擁住她，手掌覆在她心口的位置，感受著那里平穩的跳動。

蘇晴的身體 initially僵硬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來，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晚安，陳嶼。”

“晚安，蘇晴。”

雨聲淅瀝，敲打著這個南方的夜晚，也敲打著兩個相互依偎、試圖在生活的雨漬中彼此守護的靈魂。

陳嶼想，明天的雨，或許會有不一樣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