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伯的家藏在林城最老的街區，一條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巷子盡頭。雨水順著黑瓦屋檐滴落，在長滿青苔的石階上敲出綿密的節奏。陳嶼收傘，站在那扇斑駁的木門前，叩響了門環。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探出身，戴著老花鏡，鏡鏈垂在腮邊。他打量了一下陳嶼，目光在他肩上的相機包停留片刻，咧開嘴笑了，露出幾顆銀牙：“陳先生？比我想的年輕。快進來，雨飄進來了。”

屋內光線昏暗，卻別有洞天。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塞滿了書和各式各樣的舊物標本。空氣里混雜著舊紙、樟木和一絲淡淡的防蛀藥草氣味，與室外潮濕的雨氣截然不同。

“蘇姑娘說你拍照，”秦伯沏上兩杯濃茶，茶湯深紅，“拍什么？風景？人像？”

“以前拍城市，拍人。現在……有點找不到方向。”陳嶼實話實說，接過茶杯。溫熱的觸感驅散了雨帶來的陰寒。

秦伯嘿嘿一笑，指向墻上幾幅用玻璃鏡框精心保護的黑白照片：“我年輕時也瞎拍。你看那張，五十年前的雨巷，挑擔子的貨郎，現在哪還有？”

陳嶼湊近看。照片質感粗糲，卻充滿生命力，雨水在畫面上劃出細白的斜線，行人縮著脖子匆匆趕路的神態抓得極準。

“拍得真好。”

“好什么，糊口罷了。”秦伯擺擺手，走到一個老舊的桐木箱前，打開，“后來不跑了，就收東西。這些都是寶貝，沒人要的寶貝。”

箱子里是大量舊照片、底片，甚至還有幾塊玻璃底板。內容五花八門：有早已消失的碼頭百工、有街頭剃頭挑子、有婚喪嫁娶的場面……每一張都是一個被遺忘的時代切面。

“林城老了，這些東西，年輕人不愛看，覺得土。”秦伯撫過一張染色的全家福，語氣唏噓，“可這里面，都是活過的人，流過的時間。”

陳嶼的心被觸動了。他一張張看過去，那些在雨中勞作、生活、悲歡的人們，透過模糊的影像，傳遞出一種堅韌的力量。這與他在冬城拍攝的孤獨雪景截然不同，卻莫名相通。

“為什么……收這些？”他問。

“念舊？無聊？說不清。”秦伯瞇起眼，“就覺得，總得有人記得雨是怎么下的，路是怎么走的。蘇姑娘修書，是讓字活下來。我收這些，是想讓人別忘得太快。”

他看向陳嶼，目光變得銳利：“你拍的北方雪，我看過幾張，蘇姑娘給我看的。冷，但是有骨頭。我們南方的雨，軟，黏糊，可它養人，也磨人。你想拍好這里的雨，不能光躲著它，嫌它弄濕你的鏡頭。你得走進雨里，看看雨中人。”

陳嶼怔住，握著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緊。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秦伯如數家珍地展示他的收藏，講述每張照片背后的故事。陳嶼聽得入神，偶爾舉起相機，不是拍攝那些照片，而是拍下秦伯講述時發亮的眼睛、撫摸舊物時溫柔的手勢、以及窗外雨水劃過窗格的光影。

離開時，雨小了些。秦伯塞給他一把自制的油紙傘：“拿著，比你那洋傘好用。有空常來，我這堆破爛，難得有人樂意聽。”

陳嶼撐著油紙傘，重新走入雨巷。傘面散著桐油和紙的特殊氣味。這一次，他沒有急于避開積水，反而刻意放慢了腳步。

他看見屋檐下避雨的老人打著瞌睡，看見穿雨衣的小孩踩著水洼嬉笑，看見小吃攤的老板娘在氤氳熱氣里忙碌……這些曾經被他視為模糊、雜亂、缺乏“畫面感”的日常，在秦伯那些老照片的映照下，忽然煥發出不一樣的意味。

雨不再是阻礙他拍攝的麻煩，而是這座城市呼吸的韻律，是生活本身的底色。

他舉起相機，第一次認真地對焦這南方的雨。透過取景框，世界被框住，卻反而顯得更真實了。

回到住處時，天已昏暗。客廳里亮著燈，蘇晴蜷在沙發上睡著了，膝上還攤著一本打開的修復日志，眼鏡滑到了鼻尖。旁邊的茶幾上，放著半杯冷掉的茶和幾片吃了半包的白餅——她大概又湊合著忘了吃晚飯。

陳嶼放下東西，輕輕走過去，想拿走她膝上的本子。蘇晴卻驚醒了，猛地坐起，眼神有一瞬的迷茫和警覺，看到是他，才松懈下來。

“回來了？怎么樣，秦伯有意思嗎？”她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睡意。

“嗯，很有意思。”陳嶼在她身邊坐下，注意到她眉宇間的疲憊，“很累？”

“還好，就是那頁宋版書，試了幾種方法，效果都不理想。”她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揉了揉胸口。那個細微的動作讓陳嶼心頭一緊。

“別太逼自己。”他拿起那半包白餅，“就吃這個？”

“懶得做嘛……”蘇晴有些不好意思。

陳嶼沒說話，起身走進廚房。冰箱里有他早上買的菜。他系上圍裙，開始洗米擇菜。鍋鏟碰撞的聲音很快響起，伴隨著食物下鍋的滋啦聲，溫暖的香氣漸漸驅散了屋里的清冷。

蘇晴倚在廚房門框上，看著他的背影。燈光下，他做飯的樣子專注而熟練，與平日里那個扛著相機、略顯疏離的男人判若兩人。

“秦伯跟你說什么了？感覺你回來……有點不一樣。”她輕聲問。

陳嶼將炒好的青菜裝盤，動作沒停：“他跟我說，要拍好雨，得走進雨里。”

他端著菜走到小飯廳，擺好碗筷：“他還說，他收那些破爛，是想讓人別忘得太快。”

蘇晴走過來坐下，看著桌上簡單卻熱氣騰騰的兩菜一湯，心里某個角落酸軟了一下。她拿起筷子，小聲說：“謝謝。”

吃飯時，陳嶼聊起秦伯的收藏，聊那些老照片里的故事。蘇晴聽得認真，偶爾補充幾句她了解的林城舊事。氣氛難得的輕松融洽，仿佛回到了冬城那段相互依偎的時光。

飯后，陳嶼拿出相機，給蘇晴看他今天拍的照片——不是雨景，而是秦伯。老人沉浸在往事里的神態，充滿了動人的光彩。

蘇晴一張張翻看，嘴角帶著笑：“拍得真好。秦伯一定很喜歡。”

窗外，夜雨又漸漸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窗欞。

陳嶼看著蘇晴在燈下柔和的側臉，忽然開口：“周末有空嗎？秦伯說有個地方的早茶很好吃，帶我們去嘗嘗。然后……我想去拍拍老碼頭。”

蘇晴抬起頭，有些驚訝。這是陳嶼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探索這座城市。她眼中漾開真切的笑意，點了點頭：

“好。”

雨還在下，但屋內的燈溫暖明亮。某種在陌生雨城里悄然滋生的隔閡，似乎在這一飯一談之間，被悄然沖淡了些許。

陳嶼想，明天，他真的要帶著相機，走進雨里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