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易代視域下的清初敘事詩
- 劉麗
- 4692字
- 2023-11-01 18:29:28
第二節 “詩史”觀與清初敘事詩的繁榮
中國傳統文化一向以史官文化為本位,詩歌這一最早的文學樣式作為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之一,從誕生的那天起就與“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明清之際的“詩史”觀,又獨具時代特色。它十分深刻地折射出時代所特有的文化心境與重建思路,其內涵絕非通常移用宋人分析杜詩的敘事學特征和倫理價值而來的詩史模型所能括盡。也就是說,清初“詩史”論的再度高揚不僅受廣闊的理論背景所啟發,同時還受到了時代背景的深刻影響。此前沒有哪個朝代的詩人像清初詩人那樣具有如此深廣的歷史情懷,他們以敘事詩的形式反映歷史、記錄歷史、書寫歷史,他們展現著清初詩人對于歷史的癡心與眷戀,而讀者正是從這些詩歌中,感受到那段歷史以及詩人們深厚的歷史情懷。
明清易代是一個綿亙數十年的歷史過程,具體時間段從崇禎元年(1628)至順治十八年(1661)三十多年的時間。這期間經歷了1644年農歷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軍攻入北京,崇禎帝自縊殉國,隨即清軍入關,消滅了李自成大順政權,迅速取代明王朝,接著又相繼消滅了在南方建立的弘光、隆武、永歷政權,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一統天下??滴踉辏?662)吳三桂率領清軍攻入緬甸,俘獲了南明的最后一個皇帝永歷帝朱由榔,并于同年六月將其絞殺于昆明,南明最后一個抗清政權就此偃旗息鼓,也意味著明清易代已徹底完成。從康熙元年始,歷史正式進入中國大地上的一統時代。明清易代的時間雖說只有短短的三十多年,卻是一個諸多社會矛盾和政治力量交織角逐的時代,是一個天翻地覆、海飛山立的大動蕩時代,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復雜、最為曲折,也最為震撼人心的一個歷史時期。這一時期,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織在一起,給廣大百姓帶來了深重災難,而國破家亡、進退失據帶給文人士子的精神痛苦,超越了此前任何一個朝代,“亡天下”(清顧炎武《日知錄》)的悲愴感也使他們較前代文人有著更為深沉的歷史情懷。于是,在文學領域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詩史”精神的再度喚醒與高揚,這促進了清初敘事詩的空前高漲,可以說這是清初特定歷史環境中的產物。歷代學者對“詩史”之說的評論雖各有側重,但是核心內涵卻始終沒有改變,即詩歌具有反映現實、記載歷史的“實錄”精神。
這一時期的士人歷經喪亂動蕩,國破家亡、哀鴻遍野的殘酷現實促使他們自覺地將這段鮮活的痛史載入詩冊,傳諸后世。他們懷著高度的責任感創作敘事詩,把詩歌創作當作反映時代、保存歷史的一種自覺方式,因而“以詩存史”便成為易代詩風演變中的重要特征。相比前代敘事詩中“感于哀樂,緣事而發”的生活敘事傳統及杜甫敘事詩中單純的民生疾苦內容,清初文人敘事詩的時代主題更為豐富深廣。他們在詩中自覺記錄朝野大事,深入揭露戰爭暴行,廣泛反映民生疾苦,冷靜反省政權興亡,真實記載歷史人物,是明清易代之際風云變幻的歷史見證。明清之際出現“詩史”觀念大規模復興的現象,頗可玩味。其中既有國事之艱難激起文人的現實知覺與歷史責任感,也有遺民詩人憂慮于新朝官史之權力話語的遮蔽,倡言“以詩補史之闕”(6)、詩“為史外傳心之史”(7),將亡國之詩提升到保存本民族的歷史記憶、傳承民族文化精神命脈的高度。此前杜甫的詩歌雖然被冠以“詩史”稱號,但那是后人在杜甫去世百年之后的概括,而非杜甫本人的自覺創作思想。并且后人在闡述杜甫的“詩史”作品時,只是對其內容風格作出的一種評價,而不是指杜甫詩歌的創作理念。清初的詩人們則不同,他們自覺地以“詩史”為創作思想,將詩歌作為保存歷史的一種重要方式,有意識地創作了大批具有“詩史”性質的敘事作品,這也使清初敘事詩具有與前代敘事詩不同的歷史風貌與內涵。此期的文學創作,無論是本來以敘事見長的小說、戲劇,還是以抒情言志見長的詩歌,都以敘述時事、保存歷史為己任。錢仲聯先生主編的《清詩紀事》就收錄了五千余家清初詩人的敘事詩作,其中被譽為“詩史”的詩人多達十幾位,如顧炎武、吳偉業、錢謙益、陳子龍、錢澄之、吳嘉紀、方文等。眾多詩人的詩歌反映了社會變革和民生疾苦,而這一時期一些歷史事件的變化過程和歷史人物一生的行跡在詩中也得到真實可靠的記載,歷史學家也往往把它們當作可信的史料。
被尊為清初“江左三大家”之一、“四海宗盟”的錢謙益,是明清易代的親歷者與見證者,他在詩中就隱晦地反映了不少當時重大的歷史事件,這類作品主要集中于他晚年所著的《投筆集》中。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中曾說:
《投筆集》諸詩摹擬少陵,入其堂奧,自不待言。且此集牧齋諸詩中頗多軍國之關鍵,為其所身預者,與少陵之詩僅為得諸遠道傳聞及追憶故國平居者有異。故就此點而論,《投筆》一集實為明清之詩史,較杜陵尤勝一籌,乃三百年來之絕大著作也。(8)
錢謙益《投筆集》中反映的軍國大事,很多是其親身經歷之事,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對時政變化的敏感性是明清之際詩人的共同特征,在國家危急存亡的時刻,幾乎每一次重大的歷史事件都可以在錢謙益的詩集中找到相應的作品,是名副其實的詩史之作。與錢謙益齊名的清初大詩人吳偉業也認為:“古者詩與史通,故天子采詩,其有關于世運升降、時政得失者,雖野夫游女之詩,必宣付史館,不必其為士大夫之詩也;太史陳詩,其有關于世運升降、時政得失者,雖野夫游女之詩,必入貢天子,不必其為朝廷邦國之史也。”(9)(《且樸齋詩稿序》)吳偉業的這段話闡明了詩的作用:既可以反映世運升降、時政得失,也具有史料價值,詩與史都具有記載社會政治狀況的功能。就詩歌與歷史的關系而言,詩史互通的觀點是時人的共識。廣東詩人屈大均在《二史草堂記》中也談道:“予也少遭變亂,屏絕宦情,隱于山中者十年矣,游于天下又二十余年,所見所聞,思以詩文一一載而傳之,詩法少陵,文法所南……蓋謂少陵以詩為史,所南以心為史?!?a href="#jz_10_10" id="jzyy_10_10">(10)“少陵”即杜甫,“所南”即南宋詩人鄭思肖,南宋亡后誓不仕元,以遺民終老。黃宗羲補充了吳偉業等人的詩史觀念,認為詩與史互為表里,詩不僅能夠記史續史,而且還能補史之闕、正史之誤,突出了詩在“詩史”論中的本體論地位與意義。他在《萬履安先生詩序》中云:
今之稱杜詩者,以為詩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見以史證詩,未聞以詩補史之闕,雖曰詩史,史固無藉乎詩也。逮夫流極之運,東觀蘭臺,但記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毀,名教之所以僅存者,多在亡國之人物。(11)
黃宗羲認為,人們所言及的杜甫的“詩史”詩歌,多從以史證詩的角度來看,而忽略了“以詩補史之闕”的重要作用。尤其是在“流極之運”的動蕩年代,一些史書只是記載事功,而保存文化、以詩續史的重擔就落到了詩歌創作者的肩上,這不僅強調了詩歌的重要作用,也要求詩歌創作者具有使命意識與責任擔當。
最能代表清初“詩史”特色的當屬吳偉業的敘事詩。吳偉業曾在崇禎、弘光、順治三朝為官,相比于清初其他詩人,他的詩歌內容更為豐富,視野更為寬廣。吳偉業有意識地把明清之際重大事件的發生發展及其結局都記錄到敘事詩中,表現出自覺的“詩史”意識。如《松山哀》記載了松山之戰,這是一場決定了明亡清興的大戰役;《雁門尚書行》記載了決定崇禎與李自成勝負關鍵的潼關之戰;《圓圓曲》記載了吳三桂降清的山海關之變。這些都是明清之際影響歷史走向的重大事件。吳偉業在創作中采用了史家“實錄”的手法,這使他詩中描述的無論是歷史事件還是歷史人物都真實可信,具有歷史文獻價值。如《臨江參軍》詩敘述了崇禎十一年(1638)明軍與清軍巨鹿之戰的情形,記錄了主將盧象升兵敗殉國的歷史事件。這首詩是聽作者好友楊廷麟(字伯祥,別字機部)講述而寫成。吳偉業在《梅村詩話》中稱:
余與機部相知最深,于其為參軍周旋最久,故于詩最真,論其事最當,即謂之詩史可勿愧。(12)
楊廷麟當時在宣大總督盧象升軍中任兵部職方主事,與盧象升一起組織了明軍對清軍的作戰。不久,盧象升戰死,楊廷麟因奉使在外,幸免于難。作為這次戰役的親歷者、幸存者,楊廷麟對整個事件的過程非常清楚,因此他“論其事最當”,而吳偉業“與機部相知最深”,所以詩中記述的這段史實,可信度是非常高的。
吳偉業詩歌中可稱“詩史”的作品還有很多。清初著名學者尤侗評價吳偉業的詩:“其所作《永和宮詞》《琵琶行》《松山哀》《鴛湖曲》《雁門尚書》《臨淮老妓》,皆可備一代詩史?!?a href="#jz_13_13" id="jzyy_13_13">(13)
再如錢澄之以自己親身經歷為內容創作的詩歌,直敘事實,不加粉飾,最大限度地保存了歷史原貌。錢謙益評價錢澄之在任職南明政權時所寫的詩歌“閩山桂海飽炎霜,詩史酸辛錢幼光”(14),將他的詩作看成是關涉南明往事的詩史。錢澄之自己也以“詩史”自居,他在《生還集》自序中寫道:“其間遭遇之坎壈,行役之崎嶇,以至山川之勝概,風俗之殊態,天時人事之變移,一覽可見。披斯集者,以作予年譜可也。詩史云乎哉!”(15)
顧炎武的詩歌在當時也有“詩史”之稱,他的很多敘事詩作都表現了清初的社會政治狀況,如他的《京口即事》《江上》諸詩,無一不與抗清時事有關。像弘光朝廷馬士英專權、排擠史可法赴揚州、鄭成功攻打長江等史事都能從他的詩中得到反映。再如著名的抗清英雄張煌言作品也被譽為“詩史”,南明抗清的許多歷史事件都在他詩歌中得到反映。除了以上諸人,方文、魏禧等也都以“詩史”聞名。
“詩史”觀促進了清初敘事紀史類詩歌的興盛,因為“紀史”必然要敘事,敘事必然要記人,詩歌與歷史就這樣被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了。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涌現了許多著名的敘事詩大家,拓寬了古典詩歌的題材,升華了古典詩歌的境界,沉淀了古典詩歌的底蘊。相比較前代敘事詩,清初的敘事作品在內容上地負海涵,在藝術上悲涼渾厚。他們的詩中既有對明末農民起義的起因、發展的客觀描述,也有對崇禎一朝在內憂外患中走向滅亡的真實記載,還全面記載了南明政權的建立與覆滅及清兵入關到政權穩定的歷史發展過程??傊?,明清易代三十多年間所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在清初敘事詩中幾乎都得到了反映,正如錢仲聯先生所指出的那樣:
以詩歌敘說時政、反映現實成為有清詩壇總的風氣,十朝大事往往在詩中得到表現,長篇大作動輒百韻以上。作品之多,題材之廣,篇制之巨,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16)
此前,沒有哪個時代像明清之際的詩人們這樣有如此深廣的歷史情懷。他們以詩歌反映社會現實,記敘一代史事,從而促進了清初敘事詩的繁榮,形成了清初詩歌的敘事特色,對整個清代詩歌的發展影響深遠。
(1)[明]楊慎撰,王大厚箋證:《升庵詩話新箋證》卷四,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213頁。
(2)[清]焦循撰,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72頁。
(3)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5頁。
(4)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347頁。
(5)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前言,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6)[清]黃宗羲撰:《南雷文定》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頁。
(7)[清]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206頁。
(8)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1193頁。
(9)[清]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205頁。
(10)[清]屈大均撰:《翁山文鈔》卷二,《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42頁。
(11)[清]黃宗羲撰:《南雷文定》卷一,《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頁。
(12)[清]吳偉業著,李學穎集評標校:《吳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38頁。
(13)[清]尤侗撰:《艮齋雜說》卷五,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99頁。
(14)[清]錢謙益著,[清]錢曾箋注,錢仲聯標校:《牧齋有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19頁。
(15)[清]錢澄之撰,湯華泉校點:《藏山閣集》,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400頁。
(16)錢仲聯主編:《清詩紀事》前言,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