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才剛放亮，月見已與其他宮人們為今晚洛陽藩王在宮中設的水席之宴忙得不可開交。

水席，與牡丹、龍門石窟并稱為洛陽三絕。全席二十四道菜，以羹湯為中心，以水中珍品為原料，重在行云流水般的筵席程式和節奏。而此次的食宴，不用說身處京城的天子妃嬪，王公重臣，就連近鄰的幾個藩王們也都在受邀之列。因此，其技藝之精、掌侍之細、裝點之繁，隆重異常，不在話下。

只眨眼的功夫便到了酉時。此刻的膳房猶如一個大蒸籠，每個人臉上都密密匝匝掛了層汗珠兒。

“月見。”尖細而略微嘶啞的聲音伴著白公公的身影一同出現在門口，“給馨妃娘娘送膳的時辰到了，膳單給你，快些兒準備！”白公公是精膳司的執掌，人雖面如美玉，卻毫無生氣。

“咦？娘娘她沒去赴宴嗎？”

白公公臉色一沉，“吩咐你的事照做就是了，哪來那么多廢話。”

月見不敢多問，快步上前接了單子便交給廚役。

不知是天熱還是緊張，月見只覺得頭有些發暈。朦朧間瞧見一個影子正快速向自己移來。

額頭上忽然觸到些許冰涼。“月見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水芹邊問邊拿蘸了涼水的手往月見臉上敷。

神智總算清醒了些，“我沒事，熱得。”

水芹還是不放心，“等我，我去點心房討點涼碗子給你。”不等月見答應，便一溜煙小跑出了門。

不遠處的香雪、嘉蘭幾個看著月見的眼神都帶著幾分不安，但無奈手中的活計實在繁重，不然也都愿水芹一道兒去。月見知會她們的心意，示意她們沒事后，繼續強打精神做活。

少傾，水芹端著個小木碗進來，一壁兒遞給月見，一壁兒用袖口擦著臉上的汗，道，“今兒中暑的人可真多！還好我去早一步，不然這冰鎮荷葉粥可是一口都分不到了呢。月見姐，快些吃了吧，化了味兒就竄了。”

月見謝過之后，便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唇齒間霎時一片冰涼甜香，就連煩躁不安的心，此刻也變得舒緩溫潤起來。一旁的水芹眨巴著眼，下意識抿了抿嘴。

“月見姐你這是做什么？”水芹看著月見將還剩一半的粥遞至面前，疑惑不解。

月見囅然而笑，“你都吃了吧，我已經好多了，也是時辰給馨妃送膳去。”說罷便取了案板上的托盤置起菜來。

當時的蘇州有“天下第一食府”的美譽。其熱菜原汁原味，甜咸適中；小吃花色精細，酥爛可口。

月見打量置在托盤上的白汁圓菜、棗泥麻餅和玫瑰瓜子，心下好奇馨妃怎么凈好些素味。連帶昨日的那幾樣菜，不禁令月見愈發想念小時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食的光景。

那時，月云姐姐和滿院的茉莉花都還在。然而相聚的時日并不長。在月見剛滿五歲那年，姐姐便作為秀女被召入宮中，此后再無音信。盡管對這個比自己大十歲的親姐姐并沒留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她特別喜歡茉莉。曾問及緣由，姐姐說茉莉雖無艷態驚群，但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蘭花之幽遠、玉蘭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自她走后，院子里的茉莉花一夜凋零，爹娘也相繼辭世。年初，月見頂著嚴寒，徒步行至京城，歷盡千辛才終在精膳司謀得了個落腳處。月見隱忍地熬著，只為了能盼到姐妹重逢之日，因為在這世上，她，只剩這么個親人了……

逆著斜陽穿過幽回塵絕的庭院，未及吟馨閣前，便已望見那不凡的身姿。她還是那么都冶娥媚，舉手投足如輕云蔽月，似流風回雪。如果沒有那些傳聞，真是打心眼里會喜歡她的。月見暗想著，不經意間迎上了馨妃的眼，卻發現那雙杏目此時正盯著自己。

月見心下一緊，剛要開口行揖，竟聽得馨妃疑聲道了句，“今日送膳為何晚了一時辰？”那翕動的丹唇此時在月見看來只覺鮮血淋漓，似要活生生把她吞了一般。

“回稟娘娘，是奴婢身子微恙，以致耽擱了娘娘，還望娘娘恕罪！”說著便要屈膝下跪，卻被馨妃一把給扶住。霎時一股濃烈的香氣沖上面門，直沁心脾。

只見馨妃嫣然一笑道，“倒是誠心誠意的話兒。近來暑氣逼人，雖然這宮里還不及南方一半兒熱，但總歸提防些別讓暑氣沾了身子才是。我這有一方祛暑香盒，多年來也是無用，不如賞之與你，也算是物有所得罷。”說罷便徑自取來要遞給月見。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著實讓月見有些驚慌失措，“娘娘的好意奴婢感激不至，但奴婢一個下賤之軀，怎消受得了娘娘的恩寵，還望娘娘成全。”

馨妃有些詫異，細細打量了月見一番道，“這偌大皇宮中，不知多少人成天一門心思想攀權附勢，雖然我自知沒什么地位，但好歹也算是這后宮的一份子。如今卻要為一個侍膳的小奴所拒，想來只會讓人覺得是我馨妃不近人情了呢。”

“娘娘多慮了，奴婢不敢！”

屋里的氣氛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

月見低著頭，忽見如蔥削般的玉指伸來輕拉起她的手，將一只香盒塞入其中。那盒子呈扁平圓形，木質表面上雕有五彩纏枝蓮，兩端鏤著精致的鳳尾。雖存有幾分歲月的痕跡，但其雕琢生動，仍雅致無比。

“奴婢多謝娘娘！”

“你讓人看著好生親切。叫什么名兒？”

“回娘娘，奴婢名喚月見，明月的月，相見的見。”

馨妃手中一抖，正嗑著的瓜子皮兒竟不慎跌出銀質唾盂外，月見趕忙上前撿起丟入盂中。沒覺一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不知家鄉何處？”

“回娘娘，奴婢蘇州人氏。”月見心下愈發好奇，卻也不敢多問什么。

待膳用畢，月見行了禮后便端起托盤彎腰退出屋子。

馨妃望著那逐漸被夜色淹沒的背影，眼波流轉，“像……真是像……”